▲老师达里安（Darion Smyly，左一）与中国孩子在一起。（受访者供图/图）
全文共5300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坐在北京的家里，小学五年级女孩小可，对着远在澳大利亚最南端格伦加里村的外国奶奶倾诉。她们年龄相差50岁、相距一万公里，却成为了忘年交。
在美国，有超过500万基础教育阶段的老师，平均年收入在3万-4万美金（20万-25万人民币）左右，在美国属于较低收入人群，他们很愿意在教外国小朋友学英语、实现教育梦想的同时，也有额外收入。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张玥 敬奕步
南方周末实习生 郭恒 吕品
“内莉奶奶，我给你讲个我爷爷奶奶的故事吧！”
坐在北京的家里，小学五年级女孩小可，对着远在澳大利亚最南端格伦加里村的外国奶奶倾诉。她们年龄相差50岁、相距一万公里，却成为了忘年交。每天关起门来和内莉奶奶（Nellie）聊一会，已经成了小可的生活习惯。
外教，是已经在国内存在很久的人群。如今，借着移动互联网的便利，更多在本国的外教可以足不出户教中国孩子学英语，赚取不菲的外快。中国人对教育的重视、中产阶级家庭钱包的充实、移动互联网的便捷，共同促成了中国外教的火热土壤。
到中国淘金，几乎成为北美教师的共识。2018年4月，美国多地爆发大规模公立学校教师游行，他们抱怨自己工资过低，不得不兼职多份工作才能勉强糊口。在游行中，甚至有人打出了这样的标语：“我受够了！我要去中国教书！”
1
澳大利亚村里的退休奶奶
内莉今年六十多岁，是一位教课40年的小学退休教师。她一个人住，喜欢园艺、健身、去学校图书馆做志愿者，带带孙子，但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家里的摄像头前给中国学生当老师。
三年前，在印度尼西亚的哥哥告诉刚退休的她，在社交网站看到中国App招外教的信息。她下载了一款叫做“老外趣聊”的App，如今已经在上面教课超过2400小时，这个软件是按分钟计费的，每分钟2元。
小可第一次联系她，是在小学三年级时。因为害羞，试讲课是让妈妈来和老师交流的。开始上课，小可不好意思开口，只答“是”或“否”，用了一段时间就卸载了。
两年后，她胆子大一些了，重新找到内莉奶奶。这次两个人聊天顺畅多了，她喜欢晚上回家关起门来和内莉奶奶说说学校的事、旅行的事、爷爷奶奶的故事，也会问她：“你今天干吗了？”
内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小可的英语是她的学生中非常流利的。她接触到的绝大多数中国学生都会有“沉默期”，明明有很多英语知识在脑子里，但必须给点压力，才能说出来一点。
“几乎每个人见到我的第一句话都是‘My English is very poor’（我的英语非常烂），其实我想说，当你说你的英语‘poor’（烂）的时候，你水平已经很不错了。”
跟在学校一样，她喜欢教小学生，准备一些卡片、儿歌、小故事，通过微信传给他们这些材料，在视频时候聊。微信也是她这些年才学会的，也有人会问她能不能直接在微信聊，她会硬着头皮拒绝，“对不起，在平台聊天是我的工作”。
让小可妈妈觉得新奇的是，在这一代的孩子眼中，付费聊天很自然地变成了生活习惯，很多次小可都会直接跟内莉说，“我没钱啦内莉，拜拜。”
小可妈妈看重的，是女儿在和让自己放心的人聊天。她希望这个人有教育经验、不涉及危险话题，是一位值得信赖的成人朋友。
“我觉得这丰富了两个人的生活，两个这辈子几乎没可能见面的人，现在每天都连在一起，像邻居一样熟悉，还是因为商业连在一起。”小可妈妈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内莉喜欢聊天，现在每天认识新朋友、能聊天，还有收入，对她来说无疑是件好事。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去年她还来了中国，有的学生陪她看了上海的东方明珠，也有学生请她回家和奶奶、外婆包饺子，明年她还答应了另一个学生要去西安看看。
▲内莉奶奶（Nellie）和她的中国学生在上海。（受访者供图/图）
2
美国老师属于较低收入人群
“老外趣聊”CEO谭美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一开始是在国外的社交媒体宣传，后来有很多外国人口耳相传、自发申请。目前，有三千多名外教，他们需要提交相关证书来进行选拔，通过率在5%-10%。
线上英语培训机构VIPKID与此类似。外教需要国际权威机构的教师资格证和外语资格证，经过多轮选拔，录取比例低于5%。目前北美外教教龄5年以上的占70%，老师全部来自美国和加拿大。一开始招聘通过社交平台，后来过半老师都来自同行推荐。
达里安（Darion Smyly）是VIPKID上的一名外教，她是美国亚特兰大的小学女老师，在网上给中国孩子教课后，现在已经辞职来中国发展。
她非常喜欢网上教课，家里买了很多小道具，甚至比她的衣服还多。她教了超过300名学生，会尽量记得每个孩子的喜好，记得Sandra喜欢“Hello Kitty”，Henry喜欢超人，Andrew喜欢蝙蝠侠。
“我至今还记得我的第一个学生Mark，他很乖巧，当我第一次给他上课的时候，我的心都要化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了，我想一直这么教下去。”
2017年底，她遇到一个来北京负责精品公开课的机会，就毫不犹豫接受了。最近，她带着一万八千名学生上了一堂课，创下了世界最大在线语言课程的吉尼斯纪录。
来中国以后，有一天她在三里屯逛街，被一个小男孩认了出来，叫她老师，“我很兴奋，可能比他还兴奋！”达里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可能每个老师都希望体验那一刻，走到线下和你的学生见面，她身边很多老师都曾经自费来中国旅游，为了离学生更近。
达里安会把这类机会推荐给朋友们，“美国教师的收入不太高，这类平台极大地改善了我们的生活条件。今年年初，VIPKID还超过亚马逊，成为全美最适合在家办公的公司。”
正如她所说，北美外教们对中国平台的申请非常积极，有竞争力的薪酬显然是非常重要的原因。
VIPKID外教招聘负责人Michelle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们平均时薪是17-22美金（即108-140元人民币），但是在美国，有超过500万基础教育阶段的老师，平均年收入在3万-4万美金（20万-25万人民币）左右，在美国属于较低收入人群，他们很愿意在教外国小朋友学英语、实现教育梦想的同时，也有额外收入。
3
留学潮背后的外教生意
“老外趣聊”CEO谭美红，曾经是广东省中山市一家玩具厂的流水线工人。因为家里穷，她高中毕业就开始工作，却一直在自学英语。她始终记得家里一位兄长说，21世纪最重要的技能是英语、开车和计算机，而后两者都需要买设备，她就选了成本最低的来学。
2009年，她辞职和同乡一起创业做英语口语培训，最初自己每月只拿800元工资。做了四年线下培训学校后，她陆续在全国开了近20家分校。但她发现口语练习是个问题，中国人和中国人说会尴尬，而外教普遍质量不高，于是开始把目光投向线上项目，做出了“英语趣配音”这样的线上产品。
在一次去美国的考察中，她发现了这种通过网络面对面练口语的项目，回国就做出了“老外趣聊”。
谭美红的经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国人对学习英语的热情数十年来从未衰减，折射的是“走出去”的渴望。
1978年改革开放以后，以国家公派留学生为主导，人们开始走出国门。1980年后，允许自费出国留学，此后30年间留学潮一波比一波高涨。
根据全球化智库（CCG）出版的《中国留学发展报告（2017）》，在英美留学生增速放缓的近两年，中国留学生是他们最主要的增长极。2016年，在美国留学的中学生中，来自中国的学生占比高达41%。
因为有“走出去”的渴望，家长们普遍非常重视对孩子的英语教育，从而衍生出了发达的外教市场。相比新生的互联网机构，线下外教从业的时间更长，暴露的问题也更多。
胡婧是一位给孩子报英语培训班经验超过6年的妈妈，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现在其实是线上机构更正规，对外教有筛选、公开简历，线下反而比较乱，最乱的是双语幼儿园。”
她说，武汉有很多亚非拉的留学生，很多小区幼儿园为了蹭“双语幼儿园”的称号，往往找留学生做外教。她在挑选幼儿园时，发现很多外教上课，不但存在口音不纯正的问题，上课内容也没有系统性，随便教一些星期、色彩、天气的词语打发上课时间。
教师资质成了传统线下外教市场最大的问题。一位业内人士介绍，培训机构的外教大部分是没有教学资格证的，教学机构需要取得聘请外教的资格、给外教工作签证，这两者都比较难。所以他们喜欢找留学生或者来中国旅行的人做外教。
采访中，一位在中国执教超过20年的外教拒绝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原因是“能够留在中国执教的原因，不能公开”。
安东尼（Anthony）来自美国北方一座小城，也是一名在中国的资深外教。本科毕业后，他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觉得自己是“Loser”（失败者），又认识了一个中国女孩，就决定来中国闯闯，曾经辗转于江苏、广东和湖南。
“其实我来中国不是为了那个女孩，而是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生活没有方向，很多外国人来亚洲做外教都是这样的。”他坦言。安东尼今年30岁，他的很多同龄人都喜欢去日本做外教，因为从小喜欢日本的动漫和车，但是他查过，2009年日本的外教市场就饱和了，于是选择了中国。
“与其说是外教对中国感兴趣，不如说是因为他们可以在这里赚钱。”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在长沙，如果你是一个比较靠谱的外教，可以每月赚一万五千元；在一线城市的私立幼儿园，每个月可以赚三万元。在太原，月薪上万是外教的平均水平，同一所中学的中国老师月薪则在四千到五千元。
很多外教来中国之前并没有教学经验，但是机构和学校能搞定工作签证。技术证书则可以通过网上申请，很多外教在一个网站上缴费、申请授课，几天后就能收到网站寄来的证书。安东尼说，这是大部分外教的做法，没有机构负责这个证书的质量，但他觉得这也没什么问题，“外教的功能是聊天的伙伴，他们不需要有教师资格”。
外教同时做三四份工也是非常常见的，因为市场需求量特别大。接兼职工作时，每小时能赚到150到300元。安东尼不喜欢给15岁以下的孩子上课，他见过同行上课，“讲很笨的笑话，做一些很搞笑的动作，或者跳舞”。他觉得自己是个严肃的人，做不来。
大部分外国人来中国选择做外教，是因为没有其他技能，“一个美国人可以在两小时内找到一份外教工作，赚得还比在美国多。”他说，干这个活不愁钱，工作不累，找女朋友容易。
但问题是，如果你要回国，这份经历并不能给简历加分，这跟在麦当劳打工没两样。“如果不想永远做外教，我要做什么？不管去哪里，我都得再次读书，因为没有任何工作技能。”前年他辞去了外教工作，申请了中国一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
作为一个外国人，他觉得中国是全世界最容易相处的地方，因为中国人很欢迎外国人，对他们好奇，想跟他们做朋友，很多不会中文的外教都交到了不少中国朋友，而他一些朋友在日本和韩国做外教，会受到歧视。
他感觉中国对外国人的接受程度在加快，2014年他去星巴克，服务员在咖啡杯上写下的顾客名字是“外国人”，去年再去，杯子上的名字变成了“杨先生”。
4
北美外教最受欢迎
中国科学院的一份报告显示，目前70%的家长倾向于选择北美外教，因为口音更纯正、教学方式更活泼，也是子女留学首选地；20%的人愿意选择英国或澳洲外教，愿意选择亚洲（菲律宾、越南、印尼）外教的比例仅为4%。
“确实是这样，你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交流中了解到美国的风土人情，为以后留学打基础，而不是听菲律宾人讲菲律宾的故事。”一位业内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
所以在目前的外教市场上，根据外教国籍，价格差异明显。比如在淘宝，外教分为欧美和菲律宾两类，欧美外教每节课200-240元，菲律宾外教59-89元。
王冰是一位“90后”，在互联网公司工作，因为最近做跨境电商，用人单位对员工的英语要求比较高。她想快速提高口语，选择了淘宝找课。
在淘宝搜索框输入“英语口语”，底下立刻出现十几个“英语口语一对一外教”的商品。最低只需要1元就能买到一节外教试听课，而正式的陪练课程，价格从几千至上万元不等。
王冰用9.9元买了一次60分钟的体验课，客服给她分配了一个一本正经的菲律宾人。没有聊够时间，王冰就提前结束了对话，她觉得“太尴尬了”，没什么共同话题。外教给她一本电子教材，按照教材上课，比如这堂课就聊天气，有点无聊。陪练结束后，她拒绝了购买课程的邀请。
王冰听说，淘宝商家付给菲律宾外教的薪资，每小时不超过5块钱，而对用户的收费高达数十元甚至上百元，“你知道，这里面利润有多高”。
杨潇是国内一家线上英语教学机构负责外教管理的工作人员，现驻扎在菲律宾。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菲律宾的外教以大学生为主，他们喜欢招菲律宾师范类院校的英语专业学生，经过实习，留下来的大约是应聘人数的15%。
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机构向国内学员收的费用大概是老师薪水的5-8倍，“当然，外教的薪水仍然高于这边的同行”。外教薪水在每月15000-25000菲律宾比索（人民币1800-3000元），在当地相当于国内的白领阶层。
近年来，由于受到政策限制，给外教办理签证、让其迁入中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些培训机构选择在国外设立教学基地，让外教通过互联网和中国学生交流。
招聘时，他们更倾向于女性，因为女性更有亲和力，跳槽意愿更低。有趣的是，外教中的男同性恋者并不少见。“他们偏女性化，对工作比较严谨。”在杨潇的公司里，男同性恋者占到了外教总数的10%。
让杨潇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位女外教，她在大学期间生了孩子，工作后男友和她分手，她变成了自己带孩子的单身母亲。在思想保守的菲律宾，未婚妈妈处境艰难，所以她是最努力的外教之一，薪水也最高。
一位因为武汉妻子而来中国执教的美国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对于不懂中文的外国人来说，外教几乎是唯一可能的工作，而且常常兼职多份，他就曾经同时在7个英语中心工作。
他说，其实中国老师和外教一样好，但因为外教肤色的原因，中国父母愿意付更多的钱，“相比之下，黑人不那么受欢迎。我有很多来自美国的黑人朋友，他们在美国出生、在美国长大，英语很好。但是，中国人看到了他们的肤色，并不太愿意接受”。
根据中科院在2017年发布的报告，一二线城市的孩子是在线少儿英语的主力军，占比超过80%，年龄平均6岁。这部分孩子的家庭经济实力比较强，年收入20万-100万的中产家庭占近60%，他们绝大多数会每年花费1万元以上用于孩子的英语教育。
2018年6月3日下午，在武汉市一所英语培训机构的放学时间，南方周末记者向在场家长了解到，平均每年的英语课程花费在2万，外教课程则更贵。
（应受访者要求，安东尼、杨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