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陶杰悼金庸:他是今天中国文化社会的一棵参天大树

特约撰稿陶杰/文

金庸老爷子含笑走了,去得安详。他是今天中国文化社会的一棵参天大树,盘根于人文的民国,散叶于高科技全球化的世界,多福多寿。

查先生是一个复杂的人,但人性本来就复杂。查先生有激越之情,也有潜忍之功,兼有触觉之锐,有观人之细。看见不公义的事,能把满腔愤慨,化在小说激越的情节人物之中。在小说里感性宣泄了,再写社论,定下神来,理性抬头,自然就谦厚持平。

在武侠小说中,黑白忠奸,生死抉择,行侠是不可以“持平”的,然而十四卷小说,《书剑恩仇录》以反清复明始,《鹿鼎记》同以反清复明终,从陈家洛的红花会,到韦小宝的天地会,其中的矛盾和统一,加上从儒家到道家,隐隐然就有一套“查良镛思想体系”的脉络。

但这套脉络,即使有如一座仙山,横岭侧峰,在霭雾之间半浮若隐,见诸金庸小说,还算是明的。还有暗的一支,埋藏在查先生创办的报系事业里——查先生在香港主理一份报纸,长达三十六年,查先生在什么时候、用什么人、摆放在哪一个位置,几十年之后回头一看,直如一盘棋局,很久之后,才能悟出查先生的用心。

除了生意人事的布局,还有报纸副刊的变化。查先生办报的机智、沉着、判断,进退张弛的大智慧。这套绝活,将会像一册失落在江湖的武林秘籍,百年之后,无人能识了。

陶杰(右),香港专栏作家,金庸好友,两人相识二十余年。金庸最后的岁月,陶杰常去探望。

武侠小说,众议认为以金庸《鹿鼎记》为颠峰,西方歌剧,又以莫扎特的《唐璜》为最善。

《唐璜》与《鹿鼎记》一样,首先以“反英雄”( Anti-hero)为主角,石破天惊,前无古人。

唐璜其实只是一个采花大贼,但今世已把他尊为情圣,就是源于莫扎特之故,莫扎特以乐神的大手笔,把一则十七世纪的民间传说,塑造成一个忠于自己,颠狂无畏,自由奔放的人物,隐隐呼应了即将到来的大革命潮流,完全是一个意外。

唐璜也是一出无法“定性”的作品,即使莫扎特自己为之附加标题“诙谐”,但还是无法判断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除了悲喜不分,还加上惊栗恐怖的色彩,一开幕,唐璜就错手杀了人,单刀直入,气氛急转直下,女人的一串悲啼,令观众误以为是悲剧;一转身,巧遇旧情人,气氛尴尬,场面滑稽,以幽默包装,无情挖苦,最后还流露一丝悲悯,人生情感的戏剧,只一曲写毕,莫扎特之外,再无第二人。

最优秀的作品,必定是一个无穷的矛盾,可以是最富深情,同时也最无情。像唐璜。唐璜疯狂追逐女人,看似与一般富豪无异,其实却穷有生之精力,不问老幼美丑,一网打尽,雨露均霑,表面是恶棍,本质却是菩萨。唐璜杀人、讲大话,贪威好胜,精于诿过于人、金蝉脱壳,偏偏又魅力四射,似有点石成金之力,只要有他在,整个世界都充满活力,难怪最后他一下地狱,剩下的人都顿失所依,失去光彩。唐璜已经不止是一个人物,而是一道 Force(力量),像火山的熔岩、天边的激光、海面的飓风,富于破坏力,但也是创造万物的来源,这是生命最奥妙之处,莫扎特之伟大天才,不在于五岁就能作曲的奇特,而是勘破天机的睿智。

金庸家学渊源,读通历史,阅历沧桑,又是企业家,文武双全,能把一卷《鹿鼎记》写成一则终极的人性寓言,很合理;但莫扎特绝非饱学之士,年纪轻轻,才三十二岁就写出了《唐璜》,他对人性的洞测,又从何而来?但这一切不重要,相同之处,是凡天才的心灵,中外都追求蜕变,终于能突破框架,一飞冲天。

查先生一生笔耕而勤业,也太劳累。他还没有说出来的故事太多,说不出来的凄酸更多。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当年读他的《倚天屠龙记》,见此颂歌,几许有情人当曾怦然悲恸。然而他是学佛的人,如钱塘潮起,灵飈转处,曾天涯漂泊的查先生想必也早参悟端详了。民国传下来的参天一炬,他也终淡幻为一只纸船上的烛光,在云水迷茫处渐远去了。

出自2018年第30期《Vista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