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瓶梅》里官宦之家的林太太,看晚明市井生活的糜烂

明代名士袁公宏道曾认为:“堂前列鼎,堂后度曲,宾客满席,男女交舄,烛气熏天,皓魄入惟,花影流衣,”是人生五大快乐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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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太画像
《金瓶梅》中就写了这样一位女子,她姓林,嫁到王招宣府里成了大将军的太太,人称她林太太。她虽是享有钟鸣鼎食,夜宴笙歌,宾客盈门,花影流芳的生活,可她的生活少的是快乐,多的是烦忧。
林太太生在富贵人家,嫁于官宅深院。虽说她出场时的身份已是王招宣的遗孀了,但身处在一个没有姬妾成群的招宣府内,她是这深宅大院中唯一的女主。
林太太在整个清河大县的上流社会中,身份算得上尊荣,但她生活过得颇为低调,她行事做派是基本符合寡居一隅的皇家命妇规范的。尤其在丈夫王招宣战死沙场之后,林太太遣散了府里的歌舞班子,自然也打发了那些曾经争宠妖媚的姬妾之人,她让府役仆从们出府谋生,开始过精简开销,闭门谢客,简朴度日的生活。她丝毫没有依仗朝廷的旌表和封赏,骄奢跋扈于一方。
林太太这一系列的动作,为她在清河县带来了好名声,而她半隐居式的生活方式,也使招宣府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退出了人言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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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水绘金瓶梅人物
那么招宣究竟是个啥官职呢?据我国古代官制载:招,指的是招讨使,专门担任对地方动乱肃清,以及镇压朝廷叛军等任务,即行招降讨叛之职。宣,指的是代表朝廷行使权利,对一方百姓进行宣慰、安抚的职能。
招宣使的职责,主要是代表中央巡视地方,并过问地方官吏和百姓的各类情况且有权进行处理,相当于是执政大臣。随着朝代更迭,政体变化,这个专由武官担任的行政职位,渐变成一路或多路军队的统帅。因招讨使、宣抚使俱由武职担任,且所行职务功能相同,故统称为招宣使,实乃招讨使、宣抚使的合称。
故而,在地方行政管辖区域,招宣使便等同于中央对地方治安管理的化身,且担负着平定边患,保家卫国的职责,算得上是封疆大吏一类。
林家女子嫁给王姓招宣使,他们两家的婚姻当属门当户对,甚或王姓将军还有点高攀林家的意思。何以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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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金瓶梅人物故事瓷屏
且看小说中虽对林、王两姓的具体家世没有清楚交代,但从林家女子进入招宣府,却并未从俗冠王姓氏作为称谓,在王招宣大将军战死后,林家女子主持整个招宣府,人称她林太太,而不以王姓冠名前称谓,这都不太符合当时社会女子从夫的一般常情,到很像是林家招赘女婿似的。
这样的写法,非是笑笑生的笔误,而是他有意要营造这位林太太对招宣府掌控的实力十分的了得。
在普通平民百姓的眼里,这位林太太是个十分好命的女人。她有幸出身豪门,可谓投对了胎,长成之后又嫁入了豪门,一生衣食无忧。她容颜美丽,生活优渥,丈夫为国征战,林太太在招宣府整日轻歌曼舞,丝竹弦琴,清河县里曾经的招宣府,也算是一等一的神仙府邸了。
但是好景不长,人生总是一个祸福相伴相生的过程。王招宣不幸战死沙场,林太太年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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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像《丽春院惊走王三官》
青年丧偶虽是人生之一苦,好在林太太与王将军生养了一个儿子。有了儿子就有了生活的指望,因为儿子在成年后便能承袭父辈的功名,这对于王家而言,就能风光门楣,荣恩延续不辍。
对朝廷而言,有了忠良之后,皇家对王家荣施的恩典便有了承接者。故而,林太太对于王家,对于朝廷,那可谓是功莫大焉的。所以,在整个清河大县里,男人们视她尊贵可敬,女人们视她完美无缺。
可如此这般一个十全九美的女人,笑笑生却给了她一种既不高格,更无贵气,无可尊敬,也谈不上闪亮,实际上还有点龌龊的方式出场。
西门庆第一次听说这位招宣府的林太太,那是在刚刚亲近起来的青楼女子郑爱月房里。郑爱月向西门庆说起,丽春院被西门庆包养的当红头牌妓女李桂姐与他人有染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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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绘西门庆
李桂姐是西门庆二房李娇儿的侄女,也是西门庆按照青楼结婚仪式宣布了“梳笼”,就是正式包占,不得另外接客的红妓。西门庆每月给李桂姐包身银,还给丽春院额外的费用,按行规李桂姐不得再接待其他的客人。
西门庆哪能想到,李桂姐享用着他的包月银子,竟然还敢背着他接其他的客人,完全没有一点契约精神。而这李桂姐所接之客,便是林太太与王将军的独生子,招宣府的王公子三官。
这个王家公子,初进江湖不知深浅,竟敢染指西门大官人包了身的院中人,这明着就是伤损西门庆的面子。西门庆听郑爱月一说,当下脸就气得发绿,王三官这是王八打了乌龟脸——啪啪啪地作响啊!
郑爱月眼看西门庆一脑门子都是官司,一腔子都是怒火,她便更加缓缓地向西门庆继续爆料,只听郑爱月说道:“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第六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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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绘李桂姐
既打扮得是“狐狸也似”的模样,想必也有“狐狸也似”的心性吧?这与西门庆对林太太原有的认知差距甚大。西门庆在得知这身份贵重的林太太,不过是个风流的寡妇时,心下真是惊讶多过惊喜。
接着,西门庆从郑爱月口中还听到这“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但曾因为丈夫王三官喜欢嫖妓,使“她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
西门庆真个是被惊到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往来无白丁的招宣府中,竟养出这样一个纨绔浪子,且浪荡习气比他这个市井街巷里长大的人还更加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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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绣像
郑爱月不紧不慢的讲述,那言下之意西门庆自是心领神会。辣手摧花原就是西门庆的一贯伎俩,这个不知好歹的王三官,竟敢触碰他西门庆包占的妓女,还是在西门庆管辖的地界上,西门庆有一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动了“奶酪”的郁闷,他这个面子实在丢大发了,也实在是丢不起的,西门庆必是要狠狠地报复一下这位招宣府的王公子。
郑爱月这番举重若轻的絮叨,恰好提点了西门庆实施报复的具体思路。情敌之间最狠的绝招,便是占了对手的老娘,污了对手的妻子,西门庆想到这样报复王三官的招数,真真是十分的阴损。
可这深宅高墙之中,官府内院里边的家丑,由一个青楼女子如数家珍般的历数出来,这除了说明招宣府中的人立身处世行为不检点之外,更暗示这身份低贱的郑爱月与这非富即贵的王家人,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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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嫡绘郑爱月
郑爱月之所以要透露招宣府中女主人的私家密闻,自然不仅仅是为了笼络西门庆,借此修复她过去不屑理会西门庆所导致的生分,郑爱月是想拉近与西门庆之间的关系,利用西门庆手中掌握的地方司法权力,来助威自己在行业中的实力,以便她与丽春院做一番属于妓家风月中的市场争斗。
西门庆现在既生了争锋之心,一心想要一雪被王三官鸠占鹊巢之耻,他必然会对泄露秘闻的郑爱月示好亲密,郑爱月也能顺理成章地把西门庆变成打败对手的一个秘密武器。
写郑爱月爆料招宣府辛闻秘事一节,虽说是为了引出林太太这一人物,但也道出了明代晚期社会的真实状况,以及末世的人心世态模样。
官宦之家大多生活糜烂,市井之中廉耻皆无,世风日下之可怕,纲纪废弛之迅速。这一切的一切,皆从郑爱月柔声细语的叙述中,一点点被清晰地描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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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画《西门庆情迷李桂姐》
西门庆从一个社会地位卑贱的青楼女子口里,知道了一方王府中幽闭生活的女人们种种的过往经历。这既是隐写出了西门庆随着自身权势地位的不断攀升,就连寻花问柳也起了变化,开始对各种“花、柳”的品位和级别,产生了不断提升规格的要求。
且实际上也说明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即社会中的一般恶势力若是通过金钱得以攀附上权贵,那么大多是一种由下往上的缓慢侵蚀,但若是上层利益集团中人,利用手中掌控的权势,为攫取金钱财富而不遗余力,并把手中的权势变为一股恶势力,那么邪恶则会由上往下,形同洪水猛兽般快速而全面污染整个社会,导致社会的多个领域,以及官场上、中、下层面呈现出全方位的垮塌,整个社会就会出现堕落不堪,虚假不堪,污秽不堪的局面。倘若身在其时,必是会令人心生悲凉与绝望。
话说西门庆对报复情敌王三官的计划虽已有了铺排谋定,可一向对寻花问柳途径十分捻熟的西门庆深知,要想能进入到林太太这个隐秘深藏的花娘视野里,绝对不是拿着银子,讲个价钱就能得逞的事。找到能牵线搭桥的人,这是完成计划必不可少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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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嫡绘《文嫂收钱穿针牵线》
西门庆终于打听到隐秘的牵线之人是文嫂,这个媒婆专门在官宦人家走动,暗中做的就是牵线保媒的买卖。西门庆自是不方便亲自出面的,他派出自己最得力的心腹小厮玳安,悄悄找到了媒婆文嫂,玳安请文嫂为西门庆指个搭上招宣府林太太的门道。
当西门庆以五两银子作为文嫂的介绍费时,文嫂震惊的不是西门庆出手大方,而是西门庆竟然知道林太太如此隐秘之事,文嫂不由问道:“是谁对爹说来?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第六十九回)西门庆故作神秘地回答到:“常言道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怎不得知道!”,此时,这个心计活络的媒婆终于亮出了底牌:
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三十岁的。他虽干这营生,好不干的最密。就是往那里去,许多伴当跟着,喝着路走,径路儿来,径路儿去。三老爹在外为人做人,他原是在人家落脚?这个人说的讹了。
倒只是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时三老爹不在,藏掖个儿去,人不知鬼不觉,倒还许说。若是小媳妇那里,窄门窄户,敢招惹这个事?说在头上,就是爹赏的这银子,小媳妇也不敢领去,宁可领了爹言语,对太太说就是了。(第六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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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绘王婆
文嫂的一番话,断掉了西门庆想复制当年勾搭潘金莲方式的念头,那个借着王婆茶楼成就好事的想法已然是行不通的。想那林太太怎肯屈尊到文嫂的小门小户里与人幽会?西门庆过于老套的设计,反倒显出他毕竟是个出身不高,眼界有限,见识太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