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安乐死第一人的最后一天

3月1日,一个有关中国台湾体育名嘴“弥留时刻”的视频在网上广为流传,引起了两岸网友的热议。
视频的主人公叫傅达仁,这段视频的内容记录了他的最后时刻:在瑞士接受安乐死。
这个弥留之际是非比寻常的,现场没有哭天抢地,更像一个小型的派对,充满了爱和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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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瑞士安乐善终机构那间小小的白色平房里,语气舒缓的外籍工作人员向傅达仁告知如何吞下药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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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先饮下一杯止吐剂,因为第二杯药剂毒性很大,身体会产生呕吐反射,把药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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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杯药剂的起效时间在25分钟后,这时才可以喝第二杯”。
虚弱的傅达仁靠在儿子怀中,和身穿正装四位家人围坐在一起。在同工作人员反复确认流程后,人生的最后25分钟,他和家人们唱起了前一夜自己填词的《amazing grace》。
“奇异恩典,何等甘甜,我罪已得赦免;家人相聚,如此遥远,都是上帝恩典”。
期间傅家亲属们围坐在一起,像是再平常不过的饭后闲谈,还放了一个小小的video。
里头浓缩了傅达仁一生中的经典转播桥段,首尾呼应地和人称台湾宋世雄的他作别。大家开玩笑:“要不要表演几段体育播报”,傅达仁提提气,还是当年意气飞扬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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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放了几段之后,傅达仁有点累了,伏在儿子怀中,挥挥手“亲爱的朋友们,我没劲啦”。
随后,傅达仁对着镜头郑重举杯,饮下第二杯药剂。期间儿子忍不住哽咽“爸,我们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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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说过“再见,farewell solong”数分钟后,傅达仁平静地倒在儿子怀中,在歌声中去了,口中还含着一块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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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别傅达仁后,周围有见证者忍不住恸哭,其妻郑正珏却说“现在还不要哭,他还可以听到的”。
其实,傅达仁做出这个决定,并远赴瑞士是2018年的6月7日。在他离世后,其子傅俊豪坦言,“这段视频每看一次,心里就不舍一次”。
所以,傅达仁的家属们时隔九个月才决定,公开这段亚洲安乐死第一人的临终视频。
而这一切,也和傅俊豪的自我认知有关:使命感。作为傅达仁的儿子,他不光是当事人之一,现在也多了一层社会身份:安乐善终立法促进会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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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真的有一种驱动力,希望可以推动更多的人去了解安乐善终,这项重要的社会议题。
1.傅达仁的“开场战事”
1933年4月3日,傅达仁出生在山东济南。因为父亲在他5岁时战死,母亲也早逝,他人生的开头并不顺遂,一直都处于颠沛流离中,一度寄宿在父母旧友家中的厨房里。
这时的他还称不上喜欢打篮球,最多就是抢到高年级同学手里的篮球,往地上拍几下。
1949年,15岁的傅达仁孤身一人搭乘四川轮,由广州来到基隆港。当时的大环境风雨飘摇,登船需要一纸像户口本的证明,证明你从何处来,到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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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失去双亲的他,户口本上的户主无人可写,最后填了蒋中正的名字。这和他曾在南京就读遗族学校不无关系。
年幼的傅达仁曾在这所由宋美龄创办的学校里受到很好的照顾,还一度是食宿全免的优等生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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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台湾后,傅达仁在台北师大附中落下脚,这时候的他和所有青春期男生一样,真正地热爱篮球。
主要是不再受高年级的压制,大概可以摸到真·篮球了。后来,傅达仁一路打到高中毕业,一直都是校队的主力。
学生时代的傅达仁,说句风云人物应该不为过,篮球打得好,学习成绩好。上大学后连拿两次全台大专篮球联赛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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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还代表中国台湾参加了第三届亚运会,给那年的台湾拿下一枚银牌。
有句讲句,篮球如果打得不差,那么异性缘也会好一点。傅达仁也差不多,他的第一次婚姻就始于篮球场。
当时他26岁,女方是25岁的护校女大学生饶梨珍。两人正青春,谈起恋爱来也进展很快,一年以后就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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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傅达仁的事业轨迹上出现了一个拐点:他考进了警察广播电台,岗位是记者,专门负责播报体育赛事。
这次机会让日后他身上最显著的两个标签产生了交集:体育、记者。
彼时的饶梨珍是松山疗养院的护士长。一个记者,一个护士长,恍恍惚惚间有点现世安稳,小康之家的味道了。
但1965年时,这个三口之家的日子有点紧巴巴了。因为四岁的女儿让他们背上了不小的经济压力。为了补贴家用,饶梨珍就报名去了叙利亚的医疗救护队。
看起来这个决定普通又合理,然而却让傅达仁和第一任妻子的婚姻画上了句号,1968年,女方申请移民美国,傅达仁和饶梨珍离婚。
要说傅达仁的生命中有无数个高光时刻,六十岁老来得子,采访贝利、姚明,解说过上万场NBA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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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有哪一年像70年代一样跌宕起伏,充满着高峰与低谷的交缠,同时也对傅达仁有着难以言喻的深刻意义。
1968年,傅达仁在现场转播第二届亚洲女子篮球赛,因为话风活泼专业,还拿到了金钟新闻报道节目奖。
也就是这一年,傅达仁对明星级的同行郑正珏很有好感,然而对方已婚有子。傅达仁被女方的丈夫警告一通后,黯然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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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尾声,傅达仁被邀请去马来西亚执教的国家篮球队,正好借此机会从这段混乱的感情里抽身。
不过这次“仓皇”的出走,反倒让傅达仁迎来了执教生涯里的又一次高峰:1969年的曼谷亚洲杯,马来队用84分的成绩,力克中国台湾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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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战成名的傅达仁返台,这才同已经离婚的郑正珏相恋,进入上世纪七十年代,傅达仁仿佛迎来了他的全盛期,端的是意气风发。
先是年近不惑的他考入台视,成了正式的体育记者;同时还兼职台湾银行篮球队的教练,带领全队拿下台湾总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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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台银请辞后,傅达仁专心做电视,这期间的他似乎有着用不完的激情和天赋,一度是圈内top级的体育主持人。
风趣又擅长表达的傅达仁,在许多赛事报道中还创造了脍炙人口的转播术语:阳春全垒打、上篮擦板得分、盖火锅等等都出自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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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傅达仁还是一个精力旺盛到匪夷所思的人,他能大展身手的绝不仅有体育赛场上。
1980年,台湾松山空气污染问题严重,傅达仁单枪匹马地披露此事,事后摘得了那一年的金钟采访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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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从这里开始的傅达仁,才渐渐地和大众印象中的新闻前辈有所重合:坚定、前卫,小半辈子的经历像本书,风趣又深刻。
相隔20年的1999,千禧年将近。傅达仁66岁,无论如何已经不能用“年轻”来形容了。所以在这一年,傅达仁结束了长达三十年的工作生涯,圆满地从电视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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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们说过的一样,优秀的人就像一台永动机,不知疲倦地向前,退休后的傅达仁仍然活跃在荧幕前,并且不断地探求生命中的新目标。
2.“年少时奋力向前,年老时喜乐再见”。
“年少时奋力向前,年老时喜乐再见”,这是傅达仁最喜欢的一句话,也是他人生的谶语。在奋力向前后,傅达仁到了该考虑如何“喜乐再见”的年纪。
2016年,傅达仁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年轻时充满肌肉又健硕的他开始经常发烧,同时伴有胆管发炎。大病小病一起袭来后,傅达仁的视力也开始退化,胃也被切除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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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傅达仁每天什么也做不了,经常被肠绞痛困扰,甚至不能好好吃饭。从前做体育主播的时候,他相当爱吃,很多自创的转播术语都和食物紧密相连。
吃是一个人最便捷、最基本维持生命,感受快乐的途径,被剥夺了这项权利的傅达仁第一次想到了安乐死。
但是他被妻子呵斥了一顿,没有哪个家属会一次就同意亲人有关生死的决定,家人是在想办法“留住”傅达仁。
开始他们说,你不是要写自传吗?这是傅达仁一直想做的事情,就这么着才拖了半年;结果书一写完,傅达仁又说要去瑞士。
家属无可奈何,又祭出一招:学油画。还让傅达仁多练习,以便将来开画展。于是,第二次拖了半年,期间哪怕是未婚儿子撒娇一般的请求,让爸爸多陪陪自己,都没奏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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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达仁一定要去瑞士,就像他要决定自己的生死一样。
卧病期间,傅达仁对安乐死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子傅俊豪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过“第一次和爸爸聊安乐死时,他身体尚好,有表示非常地支持、认同”。
因为医疗方案的缘故,傅达仁需要每半年做一次胆管支架手术,反反复复地受罪。结果在半年后要做第二次手术时,傅达仁又确诊了胰脏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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胰脏癌难以治愈,而傅达仁的病况更加险恶,超过三公分的肿瘤,让他的胰脏里每公分里藏着十万个癌细胞。
胰脏癌之凶险,让傅达仁被医生断言只剩下两年左右的寿命。如果要化疗开刀,两年生存率不过58%,甚至可能让傅达仁躺着度过余生。
可家人对此还是慌张起来,不断地鼓励傅达仁再搏一回,去化疗,你一定要抗争。
然而这位曾经高大健硕的篮球名手还是肉眼可见地衰弱了,讲究体面的他再也撑不起以前的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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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化疗脱发暴瘦的傅达仁回到家,摘掉假发、假牙,一把把地吞药片,每天喝掉185毫升的吗啡。他鲜少对外界露出脆弱的样子,只有儿子看得出父亲真的太不快乐了。
“我好疼,每天都有人在捶我的肚子”,八十多岁的傅达仁如是说。
“相较于他躺在床上失去尊严,或许我们让他自然、顺利地离开,会更有人性”。傅俊豪如是说。
当时还发生了一件事,傅达仁的好友、内地言情小说鼻祖级人物琼瑶也参与到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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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12日,琼瑶在个人的FB上公开了一封手写信,内容大致是表明自己支持安乐死,也叮嘱儿女最后时刻的急救措施全部不要,勿要为了留住自己的躯壳而过度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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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生前预嘱,不光是为了支持好友,更多的则是琼瑶的感同身受:平鑫涛卧床插管七年,毫无生存质量可言,让她心如刀割。
现实里的种种牵绊让傅达仁的心态产生了变化,从支持同意到积极寻求,他不是失去斗志,更多的是希望平安喜乐地同人世告别。
于是,傅达仁开始积极推动安乐善终合法化,但这个议题当时尚存伦理、医学上的争端,遂作罢。
所以,在儿子的陪伴下,傅达仁开始积极探访能够安乐善终的国家。
“当时美国加州、荷兰、比利时都已经合法化,之所以选定瑞士,是因为那里可以接受外籍人士执行安乐善终”。
2017年11月,傅达仁全家一起来到了瑞士,不过当时的大环境让他看到合法化进程的一丝希望,加之儿子生病发烧,他还是没能从容做出决定,就回到了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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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所以下定决定支持父亲再次尝试执行,是因为我们回来后才意识到他病得十分痛苦”。
2017年12月,傅达仁对新的止痛药过敏,整个人到了濒死状态,年过八十的他三四秒就会因为抽搐而翻白眼,甚至从床上坐起又躺下。
这期间,医生对傅家人说要做好心理准备,然而傅达仁奇迹般地被抢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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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死又死不了,想活也活不了”。
傅俊豪听到父亲这么说后顿生悔意,他甚至想如果在11月就完成了这件大事,让父亲平静无痛地离开,未尝不是更好的选择。
2018年2月,傅达仁强打精神,注射了营养针后参加了儿子的婚礼。或许彼时的他又卸下一个重担,在他的遗愿清单上划去了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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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全家人终于同意了傅达仁的决定:安乐死,去瑞士。
临行前一周,傅达仁手上受了外伤,他不肯缝针,只贴了人工皮。说是因为要去瑞士了,何必再挨几针呢?
既然生命流逝无法挽回,备受折磨的时候可以坐安乐死这趟快车,何苦坐慢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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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都是要到那个终点,傅达仁这么和儿子交涉。
或许,傅达仁一生奋力向前,全都是因为想要年老时拥有能够喜乐再见的选择权。
3.傅达仁的最后一夜。
在经过两次医疗、心理评估后,傅达仁拿到了这家机构的“通行证”。年满十八岁,罹患绝症,寿命只剩三到六个月,经过严格评定后都可以在这里申请安乐善终的服务。
这一天终于来了,2018年6月7日。
傅达仁在瑞士早早醒来,简单地吃过最后一餐饭。吃最后一口鸡蛋的时候,傅达仁似乎有点不舍,说“哇,这最后一个蛋怎么这么好吃啊,还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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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毕,傅俊豪往爸爸的口袋中放了200美金,被傅达仁打趣,说这是给自己当过路费的。
中午十一点左右,他和家人来到了“尊严屋”,在安然离世前,傅达仁还有事情要做。
签署一些文件,然后证明自己意识清醒,自愿接受安乐善终。事毕,他交代儿子“要把我带回台湾去”。
在人生的最后几分钟里,傅达仁像是睡着了一样,呼吸渐弱,慢慢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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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提到的那首《amazing grace》,是前一晚傅达仁半夜爬起来改过的词,当时家人忍不住讲他,明天就要走了,还在滑手机。
傅达仁在世的最后一天,接到了好友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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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安乐死啊?”
“我本来订到明天的,但是他们明天排满了,那就后天吧。”
“那你走得很坦然。”
“是啊,无憾,I love you ,我的家人都在我的四周,我们在好漂亮的公园。”
“你平安好走。”
“好。”
事后,傅达仁被安葬在新北市基督教平安园,墓碑上的照片是他做主播的旧照,年轻高大,穿着红色西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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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亲离世后,傅俊豪说家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很空。房间门开着,假发、药片、墙上的画都纹丝不动,唯独少了父亲骂人或是喊他吃饭的声音。
“如果特别想爸爸了,我会去墓地同他说说话”,傅俊豪提到父亲的时没有哭,只是声音哑哑的。
他也说自己最近常常梦到父亲,总是精神抖擞的,应该是在那边过得很好。
还有一次,傅俊豪梦到自己和父亲在泳池边玩水,先是很瘦弱地父亲入了水,出来的一刹那变回了从前,那种充满风采的样子。
在父亲离世后的9个月内,不少人都通过各种途径向傅俊豪咨询这件事,“讲完之后,大家仍旧是不甚理解,所以我们有义务把父亲的故事告诉更多人,安乐死的背后,充满了爱和牺牲”,傅俊豪思前想后,公开了这段视频。
如何有尊严地离世,这仿佛是一个人不论贫富和贵贱都躲不过的永恒命题。
安乐死,是指确诊罹患绝症的人,且无法通过医疗手段纾解痛苦,由病人或家属向医生提出,经过审慎地面谈、评估过后;由医生主导,在病患无痛的情况下,为其结束生命的方式。
它又分两种方式:积极安乐死和协助自杀。
前者是经过严格评估调查后,为病人注射药物结束生命。这种方式目前仅被四个国家合法化: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哥伦比亚。
更严格地来说,傅达仁所选择的是后者,协助自杀。目前这种方式在德国、加拿大、瑞士、美国和澳洲的部分地区被合法化。
在傅达仁谢世之前,他还做了一件大事:拜托朋友们成立了“台湾安乐善终立法促进会”。
这个协会在傅俊豪带父亲的骨灰回到台湾当日,审核通过正式成立;而他们做出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署公投,以促成安乐善终的合法化。
然而,五万份联署书,离成功所需的二十八万份相差甚远。不过,傅俊豪坦言,这条路很长,但他愿意坚持。
在几番波折后,备受病痛折磨的傅达仁走完了他的一生。在亲人的陪伴下,没有过度医疗,也没有哀痛哭泣,他做了自己最渴望的事情。
或许,寄居在这世界上的每一天,我们都离那一刻更近了一点:一身清白地去彩虹桥彼端,与离世的家人重逢,与离世的爱侣再会。
相信总有一天,人类是能够掌握自己生死大权的,自主决定生死,本就该是人人都该享有的最基本权利。
哭什么,真到了那一刻,干干净净地走,化成灰烬以后洒向大海或者种棵树,想我的时候,每片绿叶,每滴海水都在和你说“我很好”。
离开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在世的每一日都好好活着,也尤为重要。因为,你所热爱和憎恨的一切,将在离开的那一刻重新进入宇宙,开始无限重生又再次粉碎的轮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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