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体验:变身75岁度过4小时,我理解了照护老人的百种焦虑

对失能的91岁的蒋婆婆进行身体和精神双重照护,66岁的潘阿姨有些力不从心,而自己的养老问题,则是她的另一大焦虑。“她(蒋婆婆)还好,有我们照顾,以后我们老了咋办?”潘阿姨只有一个女儿,万一自己痴呆了,怎么办?同样与兄弟姐妹轮流照顾失智母亲的62岁的苏阿姨说:“我们一代,只有一个娃娃,到时候(老了),自己都会想到去养老院。”

苏叔叔和苏阿姨在轮流照顾失智母亲陈婆婆,他们这时正准备换班

“怕这样的生活没有尽头”“担心有一天我会比他先走”“怕兄弟姐妹说自己照顾不好”“不能出远门,不能串亲戚,没有朋友”……这些是益多公益执行主任张乐川梳理了益多公益服务过的上千位老人及其照顾者的情况后,总结出的100种焦虑。她在益多的喘息服务后加了个“100”,希望通过喘息服务去解决这100种焦虑。

体验官 | 万蜜

自由撰稿人,Lonely Planet作者,曾任《南方都市报》记者

体验项目 |老人照护小白指南

体验时间 | 2019年4月10日-12日

编辑 | 秦旭东

运营 | 袁媛 刘静

出品 | 腾讯公益 腾讯新闻

“当你老了”

张乐川在为体验者穿戴负重

全身裹上25斤左右的负重,戴上视野模糊的眼罩、严实的耳罩以及手套,身体再被一根绑在腿上的绳子牵拉,强行弓背,这样,你就有了75岁老人的体感。4月10日,我在成都益多公益服务中心(下简称益多公益)就体验了一把“当我老了”。

四个小时里,我在看不清楚、听不清楚、身体沉重的情况下,不能看手机,不能寻求帮助,独自完成了摘菜、烧水、找东西、看报、听收音机等一系列动作。而这些都是老人们日常在家可能一个人会做的事情。

在适老化体验中,由于带上手套,进行较为精细的活动时比较困难

整个过程相当费力,我行动迟缓,做精细活动时双手不听使唤,阅读时不得不凑得很近,用放大镜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看,工作人员也不得不“吼”着与我沟通。当我穿戴着“老人装”在房间里体验“发呆”的时候,窗外街边有一位背对我的老人,手边放着保温杯,“和我一起”坐了快一个小时。

在适老化体验中,我必须得借助放大镜,才能艰难看清报纸上的字

为了让老人的照顾者和社会其他年轻人能真正地理解老人,益多公益从日本学到了这种特别的“适老化体验”。

“如何照顾老人其实是有方法的,这个体验可以让子女知道,老人反应慢是有原因的,他们的听力、视力和其他身体机能都有所退化。”益多公益执行主任张乐川说,当年轻人照顾者切身了解这个状态之后,就能更好地理解老人。

按照2016年国务院老龄办等机构发布的《第四次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抽样调查》,截至2015年,中国的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口为4063万人,占了全国老年人口的18.3%。随着中国老龄化程度日益加深,这个数据还在增加。

张乐川介绍,有研究表明,中国90.3%的失能老人为家庭成员照护,照护者中85.6%为女性,平均年龄达56.5岁,其中63%的照护人员有严重的照护负担。这部分家里的照顾者很多24小时都与老人同吃同住,得到的社会关注少,人们的关心对象大多集中在老人身上,而忽略了照顾者的辛酸和压力。

国外对于失能老人及其看护者的社会支持,已经形成了一项常见的社会服务,被称为“喘息服务”(Respite Care),即通过为老人提供临时照顾服务,给照顾者一个喘息的机会。目前, 台湾地区这项服务开展得比较成熟,大陆仅有如上海、安徽、江苏等少数省份开始试点。继一次台湾公益学习之后,张乐川把“喘息”带到了四川。

给照顾者一个喘息的机会

“怕这样的生活没有尽头”“担心有一天我会比他先走”“怕兄弟姐妹说自己照顾不好”“不能出远门,不能串亲戚,没有朋友”……这些是张乐川梳理了益多公益服务过的上千位老人及其照顾者的情况后,总结出的100种焦虑她在益多的喘息服务后加了个“100”,希望通过喘息服务去解决这100种焦虑。

料理中心内,一线社工在为照顾者洗手。母亲节时,益多会开展活动,上门为空巢和失能失智老人进行手部护理

“喘息100”服务分为社区和居家两种模式。社区主要是依托日间照料中心,对老人进行24小时全托或8小时日托服务。照顾者如果有事,可以把老人放在中心,由专门的护理人员照料,时间灵活。

尽管现在中心没有对失能失智老人的照料服务,但这里依然是周边老人的活动场所

益多公益副主任王廷茂介绍,益多所在的成都市东光街道新莲新社区日间照料中心,曾经配有床位,具有照料的功能,但后来因为消防和餐饮难以达标,被迫取消。目前中心还是被称为“日间照料中心”,老人们依旧喜欢来这里,但它看起来更像老人活动中心,服务对象也是有自理能力的老人。

中心里热闹的牌桌

我来体验的那三天,每天都能看到老人们成群到来,有的打牌,有的坐在旁边聊天或发呆,有的看书,一派热闹景象。“我们打牌不打钱!”76岁的李婆婆笑着说,人多的时候,这里能摆上三四桌牌桌。每天,社工会组织各种活动,比如看电影、画画、剪纸等,丰富老人们的生活。

吴怡蓓带着中心里的老人们进行剪纸活动

第二种模式,就是居家服务,社工定期上门,服务和陪伴老人。王廷茂介绍,为了方便社工上门服务,针对不同的目的,益多设计了三种随身携带的包——分别是护理包、家政包和游戏包。护理包装着血压仪、血糖仪、褥疮垫等,为老人进行简单的护理;家政包是打扫卫生及简单的日常身体卫生用品,如剃须刀;游戏包则装上了简单的益智游戏、绘本、棋牌等,用以避免尬聊,陪伴老人,延缓失智老人的智力恶化速度。

“她有我们照顾,我们老了怎么办?”

2019年4月11日上午,我和益多公益的社工吴怡蓓上门走访了两位失能失智老人。她们都没有自理能力,好几年没离开过家门,都由已经五六十岁的子女轮流照看。

正在低头数棉签,玩着自己小游戏的蒋婆婆

见到蒋婆婆时,她独自坐在床上,低头,眼睛紧闭,双手拿着棉签一根根数着。“那是她的玩具。”潘阿姨说。蒋婆婆今年91岁,潘阿姨是她的女儿。我们三人站在蒋婆婆房门口时,她丝毫没有察觉,安静地玩着一个人的游戏。

15年前,蒋婆婆摔了一跤,伤到了腰椎和脊椎,此后就只能通过轮椅出行。9年前,她检查到大、小脑萎缩,眼睛和耳朵功能也退化,成了一位失聪、失明、失智、失能的老人,住在59岁的小儿子家。

由于弟弟明年才能退休,弟媳要去照看孙子,从2018年6月份开始,工作日白天照顾老人的任务落在了66岁的潘阿姨身上。她每天早上七点多从家里出发,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晚上六点半给母亲做好饭后,再坐公交车回去。

蒋婆婆分不清白天黑夜,有时半夜两三点她就会醒了坐起来,在房间里大吼,“还不给我弄点吃的哦!”没办法,家人又必须起床给她做点吃的。有时给母亲做她想吃的东西,做好后她又不想吃了,“体力上可以坚持,最主要还是心累。”潘阿姨感叹道。

临走前,我进房间碰了碰蒋婆婆,她立马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我问,“现在啥时候了?”我大声吼道,“中午了!”她没有反应,嘴上说,“要是早上就摸下食指,中午摸中指,晚上摸小指。”我捏了下她的中指,她说,“中午了嗦!”接着念叨,“我要是落了这口气就太造孽了,会被送到山上去,没吃没喝。小红(她误以为我是她儿媳)啊,你们才幸福哦,我老了就造孽了……”

对老人进行身体和精神双重照护,潘阿姨显然力不从心,“她最后能安静地走了,就是最大的祝福”。家人目前最担心的,就是怕老人身体再出什么大问题,需要送去医院。她还记得上一次母亲进医院时,无法与医生沟通,老人半夜还大吵大闹,一家人心力交瘁。

除了照顾老人产生的身心疲惫,担心自己以后的养老问题,是潘阿姨的另一大焦虑。“她(蒋婆婆)还好,有我们照顾,以后我们老了咋办?”潘阿姨只有一个女儿,万一自己以后也痴呆了,这个怎么办?

同样与兄弟姐妹轮流照顾失智母亲的62岁的苏阿姨说,“我们一代,只有一个娃娃,到时候(老了),自己都会想到去养老院。

“大家缺乏科学的养老意识”

每个月吴怡蓓都会走访一次中心附近服务的失能或空巢老人,有时和志愿者一起去帮老人理发,有时过去与照顾者聊聊天。

这类的上门服务大多为政府采购,但为了公益的灵活性和自主性,从去年开始,张乐川决定逐渐不接政府项目了,会为照顾者免费介绍专门的护工或社工,但他们的服务就需要收费了。张乐川说,在益多公益服务过的上千位老人及其家庭中,“只有一家人愿意为此付费”。由于人手和资金方面的缺乏,他们目前的服务对象缩减到了仅新莲新社区周围的五六十家。

一线服务减少后,益多公益把“喘息服务”的重点转移到对照顾者三个方面的赋能上:情感支持、技术赋能和工具赋能。情感支持包括进行个案处理,疏导照顾者的焦虑。技术和工具更偏实操,培训照顾者该如何科学照顾老人洗澡、如厕、吃饭等,该如何选择和使用各种工具,如轮椅、坐便椅等。

王廷茂正在为社区志愿者开展护理知识培训,被访者供图

“九成以上的失能老人由家人照顾,但大部分家人并不知道如何科学地照顾老人。”张乐川说。比如一位王叔叔在照顾80岁的失能父亲时,试图采用“公主抱”的形式把老人移动到轮椅上,结果造成了自己手臂脱臼,照顾的最初一个月他瘦了10斤。

在喘息服务的过程中,依然遇到了诸多困难。第一个就是家庭照顾者要么绝大多数24小时都得陪在老人身边,无暇参加培训,要么觉得培训没有必要。照顾89岁的老年痴呆母亲的苏叔叔说,他的姐姐虽然有去参加成都市社保系统组织的培训,但是他们在日常照顾中,更多还是使用自己摸索出来的办法,“因为这样更实在”。

王廷茂表示,大多数家人照顾者因为各种原因,都只顾得上老人们的起居,确保其安全,没有冻着、饿着、摔着,“可这并不够,老人们最缺少的,其实是精神上的陪伴”。像蒋婆婆这样的失明失聪失智的老人,也有专门的方法与其沟通,比如可以多触碰她,让她感觉到陪伴。

一旦父母失去自理能力,通常来说有三种照顾方式。第一种是家庭成员(配偶或子女)自己照顾,第二种是请保姆或护工帮忙照料,第三种是送往养老院。目前老人和照顾者对养老院依然有误解。

且先不说养老院床位充足与否,短短三天的探访中,在我接触到的老人与照顾者中,他们普遍认为养老院是养老方法中的下下策,子女把父母送往养老院则是不孝顺的表现。

日间照料中心里,益多摆放的各类老人照顾工具,会在培训的时候具体教照顾者和志愿者相关使用方法及注意事项

在张乐川十年的从业观察中,照顾者普遍存在不知道如何正确与老人沟通、照顾方式不正确、缺乏养老相关知识、忽略老人的精神陪伴等问题,“大家缺乏科学的养老意识”。她表示,照顾者和科学养老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很大程度上也是照顾者焦虑产生的原因。

因此,张乐川提出了“养老教育”的概念。相比于一线服务,她更希望用教育的方式去改变人们对养老的认识。老人的幸福感并非单纯受身体问题影响,更多的是家庭关系,“我们发现,有时候老人身体不是那么好,但家庭和谐,他感受到被关怀,那幸福感也会很高。老人问题也不仅在于老人本身,更在于其家庭”。

所以养老教育的对象不仅是老人和照顾者,更是社会中的每一个人。“能做一线服务,让照顾者短暂喘息的机构很多,但我们想从根本上解决一些养老问题。”张乐川说。

益多编写的一系列培训时使用的手册

目前,益多公益已经制定了一系列如《认识老人手册》《失能老人护理基础技能》等小手册,供培训时使用。不过这种线下培训课时长,且受地点限制。未来,他们希望探索用各种教育方式,比如规模化制作线上10分钟小视频课程或者短文章,在中国好公益平台上推广,在全社会范围内普及养老知识,提高每个人的养老意识。

如果您想为解决养老问题贡献力量,请扫描下方二维码,或者点击【老人照护小白指南】,或者微信登录钱包,腾讯公益,搜索【老人照护小白指南】,筹集一本科学易懂的老人照护指南。

关于体验官

萤火计划公益体验项目是由腾讯新闻、腾讯公益联合发起,将内容生产与公益体验相结合的创新项目。

该项目通过邀请、组织具备新闻采写能力并对公益实践有浓厚兴趣的作者,对公益活动进行观察、体验,生产出有思考、有深度、有观点的多种形式的体验“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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