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他的身世和际遇使他变得阴阳怪气、寒气逼人

汪惠仁按:五年前,具体时间忘了,关于八大山人,和王祥夫先生有个交谈。他在山西,我在天津,几个小时在键盘上完成。现在看,在学理上在史实上都可以再充实再修正,但其时交谈状态之“真”又促使我原文照登不加修饰。天气渐渐燥热起来,幽深而简静的八大是减燥退热的好资源。

(下文中,王祥夫简称“王”,汪惠仁简称“汪”。)

王:惠仁,说到八大,我个人不是很喜欢这个古代画家,这也许受我父亲的影响,我父亲说八大笔下的作品都是些漫画,翻白眼,不好看。过去的人,说到花鸟都讲一个富贵气,而八大反过来了。是不富不贵而且怪,从中可以看出一个画家的心境与艺术境界的与众不同。八大的笔墨首先是十分精准,鱼、发情的那只小鸟,瓜与小鼠,八大画有生命的东西最最特点的是眼睛,这似乎已经是八大特有的符号。八大的魅力何在,且不用细说,只需把他的画作和众多画家的画作放在一起,你会一眼就发现他,这是一件极其了不起的事,就视觉效果讲也是极为成功的。但八大的影响又极其边缘化,你不能指望他成为主流,有人说好的艺术,绝妙的艺术都很难成为主流,你怎么认为。

汪:您刚才谈到的,我觉得涉及到一个极重要的概念:独特的可辨识的风格。知道些中国书画常识的,大致可以辨识八大山人提供给艺术史的独特气息,尽管这气息难以言传。他是独秀而孤挺的,仰视过他的人很多,试图靠近的人就少些了,偷借其笔墨而有所寄托的人就更少些,博出性命和他一比高下的人,我看没有。所以他不会成为“主流”,但这不排除他的艺术会为主流注入某些基因。

王:八大的“漫画风”至今影响了许多人,如果说可以这么说的话。但我以为从学术机构到民间就这个问题进行研讨还远远不够。对其影响力的研究还远远不够,一个画派或一个画家能不能接受八大?或者是什么样的群体能接受八大或深深喜爱上他,关于这一点,我以为文人画是其最大的受体。中国画讲“中和”之气,不能太偏门,而八大肯定偏门,但人们又喜欢他,我以为这主要是对他笔墨的激赏,一如刚刚谢世的朱新建,就是笔墨好,把笔墨抽去就不好言说。朱新建和八大共有的东西是,你要那样,我非要这样,是一种叛逆,而我们恰恰是喜欢他这一点。叛逆往往是要朝着另一个方向走,是以反常的面目出现。这对于审美疲劳不啻是一剂良药。朱新建是走到性的深处,而八大还不能这样,八大是在状物上有别于他人,翻白眼的鸟,连浮在水面的鱼也在翻白眼,他最大胆的是那副孔雀图,只几根尾羽,不少评论家说八大这幅画是直指清代官场的顶戴花翎。这幅画是够大胆的,但八大在世之时能够看到这幅画的人又有几个?所以他不必担心,不像我们现在,印刷和网络会让你笔下的东西一夜便铺天盖地。这里要说一下古时的文字狱,因为一幅画倒了大霉的人起码在我,是没听说过。古代画家的自觉性在于,在某一点上讲,都比较高蹈,不是不注意朝庭,而起码是表示出不注意朝庭,我们寻常说的清高,但骨子里却往往不是这样。保全性命,以子嗣延传自己的血统,八大是十分纠结的,所以他先当和尚后来再当道士。这样的人,怎能忘怀自己的出生与家世?怎能忘怀当下朝庭的种种举措,是小心翼翼地活着,绘画可以说是他惟一的排遣,刻骨的清高与对尘世间的不满都像排下水一样排到他的画作里。后人学八大,也只能是皮毛,起码一点,他的清贵后人是学不来的,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画风后人无法学到入骨入髓。要学,注定只能是皮毛笔墨而已。因为八大太不一般了。亘古永世只这么一个人。

汪:“漫画”之于八大山人,这是很有意思的提法。朱新建也很有意思。新建给我们提供了那么多小窗口,让我们窥视,似乎有晚明气息,欲望和凌乱的现场,涨鼓的女人体。如果到今天,我们还仅仅在性的解放乃至人生的解放的意义上谈论这些作品,我想就会令人困倦了。诚然,我们还有很多亟待“解放”的因素,呵呵。关键是,他们的笔墨趣味如何构建了他们想要的世界。八大的鬼气也好,新建的脂粉气也好,不是一时兴起,都是经历过某种“疯癫”后最终抓住的东西——所以,这最后的东西就是整个世界;所以他们的趣味够上了世界观人生观的分量。您还记得在五大连池,您对我说,八大的画,哪怕仅有一只鸟,画面里的“气”也是饱满的。这话我记得深。每一笔都是自家的性命,每一幅都隐喻着整个世界,所以“气”才如此饱满,风格才如此鲜明。

王:八大是一个整体,全面的看八大,从山水到花鸟再到他的书法,是一致。基本是简,清简之外有点怪,变形,关于这一点被许多后来的人注意到了,并且追随其后。发扬着八大的怪,却不知八大骨子里的最重要的东西是达到极致的清贵,他的艺术建筑在无人可比的清贵之上。后来者多矣,不说古代,只说现当代,书法绘画题跋样样都好的人真是不多。要都好,背后的东西就需要有更大的容积。我看一个画家,总是想通过他的正面看到他的背面,齐白石虽然时时说自己是个木匠,但他读书绝不少,从不敢唐突胡来,他给“烤肉季”还是“烤肉宛”写牌匾,一个“烤”字可以看出他的态度和认真。起码小学过得去。八大是不多说,八大的画长款很少,穷款几个字也只是个谜,八大的名款真是个谜,是谜面,谜底没人知道,总之他精神上的清高而处境又让他不那么快活,他赶不上徐渭疯癫,但心里不会那么平和。这从他的书法和字可以看出来。

汪:“简”是东方艺术的精髓,在具体的某些艺术的形态上表现为精简、简练、简约,但我们不认为这是简单的。绘画的中国分类常有写意工笔,在我看来,即便是工笔,线条精密繁多的工笔,仍然是写意的、抽象的,线条是东方的绘画语言——性情温婉的东方,却有着如此强有力的艺术语言,线条意味着强烈的规定性,它不想复制这个由光感和色块显示出的物理世界,它要提供的仅仅是一个它理解的它要的世界——抽象的世界,有时多几笔,有时少几笔,有时略作变异。就此一点,常常让研究界生出联想,这包括东方艺术与现代西方艺术的关联。其实啊,也不用非得用凡高来印证八大山人之奇伟。东方艺术是一套自洽的体系,我们这样讲,不是固步自封,而是不作如是观,东方便失掉了自己的艺术评价系统。这一评价系统要求文、史、哲的统一,事、理、情的统一,诗、书、画的统一。质言之,东方艺术是一种隐性地体现涵养的艺术。

王:说的好,八大的书法是努力把一些东西减去,几乎好像是只要横平竖直就行,却十分难以学。但与八大暗暗相合的有这么几位,李叔同不用说,在风范上极其相近,说来好笑,我说一句话,这句话肯定是要让搞书法的人发一笑的,中国当代的革命老干部 叶剑英先生的字居然可以纳入八大书法的系统,比较靠,这就很不好说,我想把叶的书法找来细看,却一时找不到,请你看一下。分析一下,很有意思。

汪:八大的书法我是喜爱至极。普通人用等线来写字是不好想象的。甲骨文、王羲之、八大山人,这三种面目不同的字,有时竟给我带来一致性的阅读感受。那就是强烈的“符号感”。中国人把乱写字常称为“鬼画符”——这的确不恰当。符对应的是咒,含着精神的力,一般人根本够不上。儿童、巫师和天才的笔下有可能提供这种“符号感”。八大山人书法自然也有着“路径依赖”,但他最终却像个初创符号的人。这是了不起的地方。叶帅的字我也没找到,也不找了,但愿他写得像,革命家有些像八大不是坏事。也可能,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个八大,只不过,我们总用“正能量”把它摁住了。哈哈。

王:哈哈,首先是我不喜欢“正能量”这个词,也不想被他降服摁住。我们不讲李苦禅先生的师从,单讲他的画,是有八大的东西,而且有变化和大发展,那就是把幽怪之气发展到接近猛厉的生气,他的大鱼鹰水鸟,没有怪气和那种复杂的感觉。但一定的是,八大的东西在里边。

汪:笔墨里有八大,苦禅先生、潘天寿、吴昌硕、齐白石肯定都有。但差异又是何其大。《散文》有时也用一些国画作插图,我愿意选吴昌硕的,它明亮,欣欣向荣生机勃勃。当年齐白石还没有名满天下,非彩色的画作是不好出售的。所以,有些取舍我们也可以理解。所以,八大虽是精魂般的存在,但在具体艺术实践中,“他”不会成为主流。

王:“精魂般的存在”说得好,数百年来,他像幽灵一般总是出现在你的前边,你也愿意跟着他走。惠仁,你是书法家,而且是作家中写得最好的一位,如果说张瑞图是有折无转,而八大的字却是柔柔的一转,马上停止,力道却都在里边。

汪:您过奖了。张瑞图和八大山人都是书写速度上较快的,当然,这是我的猜想而已。张瑞图的笔画甩手直冲,黄山谷虽也如此,但书写速度会慢一些。八大山人轻快,不啰嗦,但城府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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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八大的笔墨肯定是好的,但我却不大喜欢,我一直以为八大的影响多少年来是消极的。当下学八大者多矣,冷怪。但一般人说实话是学不来八大的,以当下人的性情,以当下人的出身以及经历无法和他接上气。往往是,只能学一点皮毛。

汪:的确是这样。当代艺术似乎也没有必要生生再造一个八大。也造不出。八大是自己长成的。艺术家若看重理式的世界,迟早会遇到“荒寒”之境,“荒寒”之境中有八大,但不是唯一。

王:我以为,八大的画风不单单是他的身份所定,更多的是他个人的,比如他的性格,乃至他的身体素质健康状态都有关。他的身世和际遇容易使他变得阴阳怪气。一如鲁迅和周作人,都有那么一点,是身世与际遇使之然,你读读这二位的旧体诗,表现的特别突出。

汪:对。鲁迅也是寒气逼人的,梦坠空云齿发寒,但您看他的字从章草而来,温和世故圆滑。像八大及周氏兄弟,不会是单一因素左右他们的价值取向的。他们之所以是大师,是因为他们的核心价值总是被迷雾层层包裹的:这些迷雾,一部分是身后的时间给予的;另一部分,我想,实是他们自己造的——大师的艺术叙事总是在造迷宫,留得文林细揣摩。

王:如果说,我们把八大拿来做美院教材,真不知道让学生学他哪一点,技法是摆在那里,我们说气象,说境界,说趣味,是格格不入,是不合。

汪:虽如此,也还要讲啊。当然,我这样说,不是对着那些欺世盗名的人,那些人无可救药。真正爱学习的人,受一些有代表性的艺术家的影响是必由之路,由此生出些“影响的焦虑”也是良性的。艺术史的学习,诚然有着倾向实用的“拿来”,但似乎也不排除欣赏以及尽可能多的描述对象是“怎样的”——最后一项,倒是我格外看重的,中国人爱下断语,客观描述是难的。

王:我一直在想弄清一个问题,那就是八大山人所用的材料,比如纸和墨,还有纸,国画这东西很怪,你用了这种纸往往就不会出另一种效果。1949之后的中国美院教育比较忽略了这个问题,现在从美院毕业的学生不知道有多少人还会亲自动手做颜料,这是一种缺憾。有一个问题,如果让齐白石老人换一种纸,换一种他平时很少用的很厚的纸,相信他的画会有变化。你学习八大的书法是不是也碰到用什么纸最合适的问题,我个人画花鸟比较喜欢很薄的那种生纸,我画草虫也喜欢用这种纸,换一种纸,心里就拿不准。

汪:呵呵,关于八大山人的书画用料,我也请教过一些人,都不能给出明晰的答案。看王羲之的字,尽管不是真迹,我总想了解他到底握着一支什么样的笔:鼠须?白石老人的小窍门据说可就更多了,一些小局面的处理连入室弟子也不告诉。是的,材料与人的艺术实践的统一是要长期摸索的。材料是艺术世界里不可分割的却易被忽略的因素——材料有时帮助艺术通往不可思议。

王:八大在艺术上比较完整,从书法到山水到花鸟,都圆触在一起。朱新建把八大和石涛好有一比,说八大是高度酒,已经远离了原料,而石涛则度数比较低,话里的意思是,还没离开状物摩情。这几句其实很重要,齐白石的好,就是高度酒,大看花花叶叶,细看都是笔墨,这一境不是一般人所能够达到的。八大的东西我以为也这样,你说呢?

汪:我坐小舟惟自对,那个不忆个山僧。石涛很敬重八大,他们都是“金枝玉叶老遗民”。齐白石与吴昌硕也留下惺惺相惜的佳话。他们的笔墨已经成为某种艺术语汇了,新一段的中国书画传统他们几乎构成了主干。他们之间有无高下呢?也许有吧。但我们也可以忽略——他们都是巍峨的存在。

王:八大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是走得靠前的,敢于我想如何就如何,这在当时不是很容易就做到的,八大对我们当代画坛的影响却是形式上的东西多了一些,就书法讲,简静而把情绪排斥到接近零是八大书法的最大特征,如果有人说书法要表达一个人的情绪言或感情,而八大的书法告诉我们的是——我偏偏要让你觉得我的心境是宁静的,没有激情的。八大的山水,几乎没有一人个人出现,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什么消息。

汪:您这一段很重要。八大山人的书画给我们带来的消息是复杂的。似乎和“隐逸”沾边,但又不全是。中国的隐逸总是貌似很出尘,实则脱不开功利及道德的制约,还是儒道的合流。所以,山水间无人,说明画者的大智大勇姿态决绝。所以,关于八大,我们既要了解他贵胄遗民的一面,这一面是他进入艺术史的一个契机;而另一方面,我们不可拘泥于此,尤其是对疯癫后的八大,国破家亡,原先相互照应的遗民圈子也渐渐消失,他注定孤身一人独对世界——这是一个更重要的时期,他有机会走出遗民画语,他有机会接近宇宙之子的身份。所见也许还是残山剩水,但我不倾向于都一律解释为“国恨”,简约笔法实在是指向“澄明”的。

王:对,是不能单一地解释或分析,说到书法,我以为你的书法也是努力在减去激情,请说说八大对你的影响,或你看八大的书法的感受,我看八大书法,总喜欢和一个人相比,他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书法背景,时代风尚均不同,但我总是愿意把他们一比,那就是宋代的林和靖,苏东坡很礼敬他的字,他的字我也喜欢,但和八大的一比,林的东西尘世的东西还是多一点,八大的就少得多。

汪:我有减去激情的想法,也朝着这方向努力。宋人字及八大字,平时读得多一些。颜真卿的行书也喜欢。原来的想法是欣赏些“随意”、“率性”的东西,后来慢慢知道,这很难。谢谢您的鼓励,您的画,我非常喜欢。

轻摇,造眼前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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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艺扇盒,竹质扇骨。

图1

图2

图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