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慢跑:痛楚难以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

体验皇居边跑者服务站,试穿新款跑鞋
跑在八月的东京街头,短袖衫被汗水完全浸湿,汗水甚至超过了布料本身的重量。日语里有个专门形容夏日酷暑的词“苦夏”,即使不能完全领会其本意,单一个中文“苦”字已经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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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环皇居跑步路线上,有专为跑者降温的设施。 (陈晞/图)
上次来日本还是2019年,如果说一场疫情改变了什么,我一个最痛恨跑步的人开始跑步了,跑在东京街头本身就是疫情的印记。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北京所有运动场所纷纷关门,憋得不行,就从网上下单了生平第一双跑鞋,沿着空旷的街头跑起来。从勉强跑完3公里,到初次跑完5公里的喜悦,再到完成10公里、半马,虽然在庞大的跑步群体中可能不值一提,但对自己来说却是小小成就。
跑步也给了我重新看待一个地方的视角,熟悉的地方因为用跑步丈量有了新的体验,反过来,这种陌生感也让一次次小小的“磨难”更容易度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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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皇居跑步路线景象 (陈晞/图)
东京来过很多次,但这次来之前特意做了功课,知道了环绕皇居的跑步路线是最出名的;作家村上春树更喜欢绕着明治神宫外苑练习,他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一书中特别提到过;如果想用较高的配速跑,或者完成间歇跑练习(一种高强度和低强度跑步交叉进行的练习,有助于提升跑者的抗乳酸能力),可以去代代木公园田径场一试身手。
在做功课的过程中,还得知东京有为跑者准备的完善配套设施,在最受欢迎的环皇居路线附近,有若干家供跑者存包、洗浴、更衣的服务站,只收取相当于30至40元人民币的费用,还可以租用运动装、跑鞋、跑步腰包等装备,出发前已经决定必须体验一下。
来到东京第二天便特意起了个大早,坐地铁前往事先查到的一家跑者服务站。这家服务站和餐厅开在一起,由于收费不高,跑者服务站通常采用混业经营的方式,让跑步的人留下来吃个早餐,或者把服务站直接开在著名运动品牌的店铺里,增加客源,拉动销售,都是多年运营后,服务站经营者想出来的办法。
这家服务站装饰朴素,却有着日本式的干净实用。前台的姑娘不善英语,手边也没有任何英语说明,看得出这里的客人以日本当地人为主,很少接待游客。比比划划,来意并不难懂,我付了钱,领了钥匙和毛巾,剩下的就完全自助了。后来我去的另一家服务站装潢明显高档一些,两家收费差不多,而且都能办月卡,月卡价格基本是三次单买的价格,非常划算。
第二家服务站还和运动品牌合作,有一墙不同鞋码的美津浓跑鞋,一墙Salomon竞速路跑鞋。美津浓的跑鞋可以免费使用,Salomon的那款鞋价格较高,国内售价要2000元,也只需象征性交100日元(约5元人民币)便可试用。因为体验上佳,我差点因为100日元的试用动了自己买一双的念头,看来这种试用的确是一种高明的销售手段,而且销售场景非常精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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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者服务站更衣室 (陈晞/图)
环皇居路线的确非常热门,周末的早晨跑者众多,各个年龄层都有,光看身材就能分辨出那些资深跑者。因为日本靠左行,便道不是很宽,大家都遵守逆时针跑的规矩,给步行者留出空间。开始我以为这是出于一种自觉,后来才知道,环皇居路线自2004年变得非常热门后,跑步的人越来越多,政府为了规范秩序,2007年起要求必须逆时针跑,为其他人留出一定的便道。估计违反规定的话,会被皇居周围的警卫喝止。
只有亲自体验一下这条线,才知道为什么它是东京跑步线路第一名。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作为人口稠密、寸土寸金的国际都市,东京核心区的跑步条件实在有限,路网密集导致红绿灯很多,街道狭窄就连绿化也做得相当克制,很难见到成排的大树。所以皇居周边的护城河及茂密植被,以及环城一周没有间断的五公里“跑道”,则成为热爱跑步的东京人不二之选。环皇居线还有相对起伏不大、公共交通便利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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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皇居路线上的民间跑团 (陈晞/图)
而我择日跑的第二条线路,是村上春树提到的环明治神宫外苑,“这条跑道我长年累月地跑惯了,连细微之处都铭刻在脑子里,哪儿有坑哪儿有洼都记得一清二楚”。明治神宫离皇居不远,跑者服务站的地图上提示可以把两条线路连起来跑,一圈下来差不多10公里,是很多进阶跑者最喜欢的距离。明治神宫外苑的线路树木高大,绿荫更密也更清净。村上春树就是在这里碰到备战奥运的知名马拉松运动员、殒命于交通事故的长跑新星、每天微笑致意却不曾交谈的美丽女子,他也抱怨这条路线上交通灯有点太多,还好可以碰到各色人等略感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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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村上春树最喜欢跑的明治神宫外苑路线 (陈晞/图)
从历史机缘,到箱根驿传
沿着作家的道路跑着,却没有灵感迸发。作家也很诚实,说跑步的时候大多是胡思乱想,甚至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感情的跑步机器就好了。世界上知名作家很多,坚韧的跑者更不少,但兼而有之且为大众熟悉的,似乎只有村上春树。
日本出了这么一位热爱跑步的知名作家其来有自。长跑在日本属于国民性的运动,上百年对长跑的推广和发展,让日本的跑者覆盖各个年龄层次,基数大、水平高,可以类比中国的乒乓球或者美国的篮球。世界六大马拉松赛中,东京马拉松被称为“民补”多过“官补”的赛事,人们自发为参赛选手提供沿途免费补给,数量竟然比赛事承办方准备的补给站还多。东京人的热情也与本土选手超强的实力有关,经常能有数名本土选手跑进2小时10分的大关,这一成绩与世界顶尖的东非运动员不分高下。
马拉松赛事在国内近十年的发展也是如火如荼,如果经常阅览赛事报名app,每个月都能找到参赛的地方,有时候只恨分身乏术。如果说国内马拉松赛事和世界“六大”有什么差距的话,其实更多是文化层面的,而形成文化别无他途,唯有时间。
据美国日本学家托马斯·黑文斯(Thomas Havens)追溯,1912年日本派出两名选手参加瑞典斯德哥尔摩奥运会马拉松项目,可被称为马拉松运动在日本的起点。
当时的日本政府财力有限,只能选派两名运动员参加奥运会。马拉松这个项目与江户时代末期零星举办的长距离赛跑活动十分相似,这些赛事的目的是“提高全民的身体素质”,并且表明日本人可以在西方的类似比赛中获得自己的地位。这种融合了国家自豪感、现代化证明与积极参与国际竞争态度的驱动力,正是同期明治维新的遗产。一个著名的例子是,1901年在东京不忍池周围的狭窄赛道上,举行了一场热闹的12小时跑步耐力赛,吸引了一百多名参赛者,其中15人完成了71圈(103.6公里)。所以,最后参加1912年奥运会的两名日本选手中,就有一名是马拉松运动员。
早在1920至1930年代,日本人已经跻身于世界最快马拉松成绩缔造者之列。二战以后,经过几十年的休养生息,1960至1980年代,日本马拉松运动员在世界上回到了统治级地位,1966年世界排行榜的前17强成绩,有15个是日本男子选手创造的。到了1990年代,日本女子马拉松运动员开始在比赛中拔得头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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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者服务站里关于各种赛事和俱乐部的宣传资料 (陈晞/图)
一百年时间,日本能持续称霸世界马拉松赛场,靠得是民间大量高水平选手的储备。这些日本高水平选手有一个比奥运会更重要的民间赛事平台——箱根驿传。箱根驿传全称是“东京箱根间往复大学驿传竞走”,也就是在东京和箱根两地间,通过半程马拉松接力的形式,打一个来回,全长217公里,共十个赛段,参与者以各个大学为单位。从收视率看,说箱根驿传相当于日本春晚并不为过,自1987年日本电视台对箱根驿传进行全程实况转播以来,收视率一直保持在25%左右。要知道整场比赛的时间长达12个小时。而中国央视春晚近年的收视率也就是20%多一点。箱根驿传安排在新年的前几天,是日本民众跨年时可以欣赏到的一幕大戏。
2018年,小说《强风吹拂》的同名电视剧在日本上映,这个以箱根驿传为背景,讲述一支杂牌大学长跑队通过魔鬼训练,在比赛中逆袭的热血体育故事,让更多人认识了这场日本体育盛事。
箱根驿传的创办者正是前面提到的,日本派出参加斯德哥尔摩奥运会的马拉松选手之一金栗四三。金栗四三的第一次马拉松奥运之旅可谓惨痛,当时日本以全国之力把他和另一名短跑运动员送到奥运会赛场上,两名运动员每人的旅费相当于名校早稻田大学三十六年的学费。但全国人民的期待和舟车劳顿把他压垮了,比赛当天酷热异常,甚至有一名葡萄牙运动员倒地身亡,而金栗四三在途中也失去意识,被当地农户抬回家中,醒来已是第二天比赛结束后。他后来还参加过两次奥运会,最好成绩是第16名。现在往回看,这三十六年名牌大学学费成本的回报过于丰厚,金栗四三成了日本马拉松发展的领路人。
1920年,第一届箱根驿传在早稻田大学、明治大学等四所高校间展开,除去两次世界大战时停办,至今已举办99届,2024年将是这项比赛的百年盛事。箱根驿传为日本马拉松运动提供了大量的世界级运动员,其中中国跑步爱好者最熟悉的大迫杰,因外貌俊秀、跑姿优雅,俘获了大批粉丝,他就曾是箱根驿传中早稻田大学的精英跑手,至今仍是日本国内马拉松记录保持者。现役的大学生跑者很多是家喻户晓的明星,人们像追星一样搭乘火车提前奔赴观赛点,在新年的寒风中等待数个小时,终点更是会有上万名观众守候,“恭喜”、“辛苦了”、“你已经很棒了”,随着选手一个个通过终点,这样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只要对马拉松的成绩稍有概念,浏览每年箱根驿传分段成绩简直令人咋舌,尤其2023年,多个赛段尘封已久的纪录被打破。有人在“知乎”上提问,如果在中国选出最优秀的十名业余长跑选手组队,而且不局限于大学生,能不能进箱根驿传的前十,答案令人遗憾,经过同等距离换算后,这支队伍只能获得同年箱根驿传的第15名。
最后引用一个数据,2012年11月23至25日,全日本一共举办了六场全程马拉松比赛,一共有77772名选手完成比赛,六场中的五场完赛率超过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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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跑者服务站前做准备活动的人 (陈晞/图)
政府与商业合谋”,从中曾根康弘开始
长距离跑步比赛枯燥而艰苦,1990年代在国内中长跑项目上引领一时的“马家军”,吸纳的队员大都来自中小城市普通家庭,依靠拼搏努力、能吃苦,通过运动成绩在社会上赢得一席之地。但马拉松在日本一开始就是精英运动。
箱根驿传首先在包括早稻田大学等四所名校间展开,作为民族崛起、国家主义的一部分,这些精英大学生成为当仁不让的主力。这种基因贯穿了日本马拉松近一百年的发展,至今日本的名牌大学仍在为马拉松运动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年轻力量,这些大学生毕业后通常会进入日本知名企业,加入由企业赞助的专业跑团,代表企业参加国内外各种赛事,为企业争光。
前面提到的大迫杰从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就加入了日清实业跑团。但加入企业跑团意味着一切以企业利益至上,企业甚至会要求运动员牺牲奥运会等国际大赛的备赛时间,以日本国内赛事优先。所以包括大迫杰在内的很多顶尖选手为了主导自己的运动生涯,最终选择从企业跑团退出。大迫杰退出日清实业,加入由耐克赞助的俄勒冈计划后,日本社会上还有很多呼其“叛徒”的声音,但随着他在国际赛场上获得一次次极为优秀的战绩,这些批评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谈到日本马拉松运动从国家主导到市场主导的过程,躲不开一个人——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无论对中国还是日本,中曾根康弘都是极富争议的人物,他曾以军官身份参与过侵华战争,但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又极力促成日本给当时的中国出口贸易提供金融担保,没有日本的担保,以当时中国的经济状况获得国际贷款融资更会难上加难。他曾参观靖国神社,后来又为日本侵华战争道歉。但如果深挖其人物内核,会发现这都源自于他的实用主义。他曾说:“当被问及你在战后民主主义中做了什么,我可以回答,我拼命地努力开发了符合大众民主主义时代的政治手段,其秘籍的专利属于我。”作为迎合民意的高手,他在首相任期内完成了日本“国铁分割国有化”,把曾属于日本国家垄断企业的日本国铁拆了,以公司化的方式运营,现在去日本旅行常看到的“JR东日本”、“JR西日本”、“JR北海道”等等,都是日本国铁拆分出来的公司。按照中曾根康弘的实用主义,这些都是他迎合民意的一部分,正如他所说,当时的日本已经处于一个大众民主主义时代,而他推动了这一切更快发生。
在这场私有化大潮中,本来属于日本国家主导的运动事业也逐渐交给了市场。1970年代,曾经认为商业会腐蚀体育精神的日本业余体育协会(JASA),开始允许奥运会选手出现在电视广告中,收到的费用由运动员所在企业和JASA分成。广告巨头电通公司1979年组织了一场“日本出发”活动,以支持次年的莫斯科奥运会。这种大企业赞助体育赛事的行为在1980年代更为流行,运动员的收入也水涨船高。1991年日本房地产泡沫破裂后,政府财政进一步吃紧,体育事业的市场化被加快,为此日本政府还制定了一系列的税收奖励政策。
在这一系列的历史背景下,马拉松运动从1912年日本寄望于在世界产生影响的体育项目,经过一百年的发展,逐渐完成了商业化。这也是世界体育发展的潮流和趋势:通过商业的方式,吸引全民的兴趣和社会资本,在群众运动基础上选拔顶尖人才。
2007年,东京都政府战胜了马拉松精英赛事的既得利益者商业财团,也抚平了东京警察局对马拉松会极大扰乱都市秩序的担忧,由政府出资举办了首届东京马拉松比赛。现在,东京马拉松比赛已经是世界六大国际马拉松赛事之一,要知道“六大”之一的波士顿马拉松始于1897年。东京马拉松为城市带来了巨大影响力和商业收益(每年超过1.5亿美元),成为日本各地政府争相模仿的对象,大阪马拉松、神户马拉松、横滨马拉松、北海道马拉松,如今都已成为国内外参与者众多、每次都需要抽签才能报名的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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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京来一场有氧慢跑 (视觉中国/图)
当然,一场巨大的政府与商业的成功合谋,必定提供了某种社会必需品。在日本经济“失去的三十年”中,长跑成为鼓舞民族精神的方式,更是解决心灵困境的解药。这种解药既作用于身体,生产出令人愉悦的多巴胺、内啡肽,打造出应付高强度现代生活的健康体魄,又作用于精神,应对物质极大繁荣、缺乏生活磨难后的空虚。就像村上春树最喜欢的那句:痛楚难以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Pain is inevitable. Suffering is optional)。他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往往通过效率甚低的营生方能获得。即便这是虚妄的行为,也绝不是愚蠢的行为。我如此认为,作为切实的感受作为经验法则。”
总之,每一位喜爱跑步的人,都可以参考村上春树为自己设计的墓志铭:“他至少是跑到了最后。”
陈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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