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动恢复高考,武大教授查全性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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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健/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8月22日《南方周末》国史新记·纪念新中国成立70周年系列报道之中国言者)
“招生是保证大学教育质量的第一关。”
2019年8月1日去世的武汉大学教授查全性,生前藏着一份纸页泛黄的简报。
这份1977年8月7日中国科学院、教育部汇编的文件,记载着查全性在科教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内容,标题为“必须立即改进大学招生办法”。查全性建议,大学招生名额不要下到基层,由省、直辖市、自治区掌握。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统一考试,并严防试题泄露。
薄薄四页纸的建言,结果改变了几代人的命运。中断11年的高考制度于1977年冬恢复,570余万人参加了那次高考,成千上万人重新被激起了求学斗志。
“他不会轻易开口”
78级大学生黄麓是其中之一。1959年出生的黄麓属于最后一批下乡青年,彼时正在生产队里做农活,那时还是由工、农、兵推荐上大学。“那时不像现在一样,必须有家庭出身背景和政治审核,不是凭能力就能进入校园大门的。”
恢复高考,凭知识离开异乡,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将近30年时间,他从没主动给我们讲过这件事。”武汉大学教授陈胜利是在2003年查全性八十大寿的祝贺现场,第一次听说了老师的事迹。
1977年夏,作为中国现代电化学重要奠基人之一的查全性还只是武汉大学化学系一名副教授,受邀参加邓小平主持召开的科教工作座谈会,与会者四十余人。
会议连开了两天,53岁的查全性没有发言。第三天,1977年8月6日,他直陈当前大学招生存在问题,现有制度招不到合格的人才,需要尽快改进招生办法。
“他不会轻易开口,他要说一件事的时候,他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陈胜利说。
查全性在会上指出,当时的招生制度有四个严重弊病:第一,埋没人才。一些热爱科学、有前途的青年选不上来,而那些不想读书、文化程度又不高的人,却占去了招生名额,这是极不合理的。
第二,从阶级路线上看,招生制度卡了工农子弟上大学,他们如果没有特殊关系是上不了大学的。
第三,坏了社会风气,助长了不正之风,而且越演越烈。据其所知,招生还没开始,就已经有人在请客送礼,走后门。制度不改,走后门不正之风刹不住。
第四,严重影响了中小学学生和教师的积极性。甚至连小学生也知道,今后上大学不需凭文化,只要有个好爸爸。
他的直白发言,像在现场丢下一枚深水炸弹,得到了在场学者专家们的强烈共鸣。“当时大家有这样的想法,推荐制,学生质量乱七八糟,但都不敢讲。”美国医学与生物工程院院士李长明说。
邓小平边听边点头,他向时任教育部长的刘西尧询问,今年就改来不来得及,刘西尧说,现在还来得及。查夫人张畹蕙曾在镜头前这样描述。
同年10月21日,恢复高考的消息正式公布。查全性在武汉重型机床厂当工人的大儿子,与在湖北钟祥县下乡劳动的女儿均参加了冬季的高考,并双双考上武汉大学。
那一年,大学录取新生不到30万人。四十余年后,这一数字接近800万。
2018年10月,陈胜利去医院看望查全性,老人家说话吃力,但反复强调,“他就说大家对他的评价有点过高,他觉得不应该这样,他只是说了应该说的话。”
在后半生,查全性鲜少提及此事,但人们始终记得他的那句话:“招生是保证大学教育质量的第一关。”
专心做学问拒行政职位
学生们猜测,查全性关于高考的建言,与他在一线教书密切相关——对于生源质量有深刻的了解。“过去几年不需要考试,没有考试怎么办,学生的质量完全没有办法保证。”查全性曾向媒体回忆。
查全性尤其看重学生的学术能力与人品,需要他们基础扎实,思路清晰,求实严谨。
陈胜利还记得,查全性很重视博士生入学考试,通常都会亲自参加,以基础知识问答考核学生的学术能力。有些被认为是极优秀的学生,没能答出,或轻率回答,查全性很不满意,就会客气地建议对方不要继续读博。
李长明是1980年查全性唯一的硕士研究生,但查全性其实原本明确表示不想招了,“他觉得现在有高考了,以后会有考出来的学生。”几位相熟的老师事后告诉李长明。
那时李长明在湖北省一家大化肥厂任技术科科长,有升职的可能性。招生时,查全性详细问了李长明的职业规划,开诚布公地告诉他,自己想用时间培养出更多优秀的科学家,“读书就是要专心搞学问,如果要借着研究生学位做跳板去做领导,建议不要读”。
这也是查全性自己的坚持,一生中,他曾推掉很多行政类职务,也反对学生担任行政类领导,坚持做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
李长明记得查全性说过,“如果学生在科学方面才能优越,为什么要转行去搞行政?这样不就把国家资源浪费掉了嘛。”
85岁以后,查全性仍坚持去实验室,定期给博士生讲座。偶尔给本科生讲课,自己负责做PPT,全程站立,直到2018年12月离休。
年纪大了以后,查全性衣服穿得一丝不苟,走路步伐稳健,同人握手也很用力。
武汉大学副教授肖丽从没见过查全性发脾气。物理化学系经常组织不同课题组间交流的科学报告,一些教授特别喜欢就某个问题开展讨论,有时讲到后面就面红耳赤起来。
查全性经常充当和事佬的角色,以他特有的沙哑声音说,“你讲得有道理,他这么想也没错。我们可以这样来认识这个问题……”肖丽模仿他的语气重现着。
“第一学期学的《电极过程动力学导论》就是查老师写的,对我们物理化学系的学生来说,他的存在,(让我们)精神上会有一种凝聚力。”肖丽在武大读了研究生,是查全性的曾徒孙。
肖丽刚入学不久,查全性给研究生新生作报告,他告诉学生们,自己成长在国家动荡的时期,年少时战火纷飞,日本人的轰炸,导致身边亲人去世,他非常无助,当下决定要好好读书,让祖国变得强大。这是他选择科研道路的原因之一。
从幼年跟着父亲到武汉大学开始,查全性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漫长的七十多年。他所编著的《电极过程动力学导论》先后七次印刷,是电化学领域影响最广泛的研究生教材之一。80岁时,还出版了化学电源研究领域的著作《化学电源选论》。
武大化学与分子科学学院有个传统,每年9月10日教师节时,会选一些刚入学的研究生去看望查全性。
那是个非常传统的知识分子的家,装修朴素,没有花哨装饰和昂贵器具,只有大量书和古典音乐光碟。而查全性去世后,陪伴他的,正是一张莫扎特的CD。
黄麓极为感激查全性,后者的疾呼,加速了高考恢复进程,避免了在1978年夏季高考出现77、78年两届社会青年与应届高中毕业生扎堆齐考的局面。黄麓最终考上了全省仅招一人的广州美术学院雕塑系,并选择用自己的专业实际表达心意。
2017年,他联系上查全性,用近五个月时间为他造了两尊雕塑。查全性离世后,雕塑被放在学院里,供人瞻仰。
塑像之前,黄麓反复研读了与查全性有关的文字与影像资料。查全性的形象在他心中渐渐清晰,“查全性是自然而然地从人性上散发着善意,能够在那种情况下大胆直言,兼顾理性和逻辑”。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