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榆林小壕兔乡再遭“跨省”污染 村民:不敢再说了,万一跟进去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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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韩谦
图片/韩谦
编辑/刘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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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垃圾倾倒现场的村民们
地处陕西榆林的北端,与内蒙古乌审旗接壤,小壕兔乡不只名字来自于蒙语,连污染也来自“隔壁”。
去年5月,行为艺术家坚果兄弟将来自小壕兔乡的一万瓶生活用水,拿到北京和西安展览,引发广泛关注。在榆林环保部门对小壕兔乡多个村庄进行的水质检测中,多份水样铁、锰等指标不合格。
事后,内蒙古的多家煤矿企业,因矿井水存放、外渗等问题,遭到了罚款查处。但内蒙古乌审旗一位副旗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小壕兔乡的水污染问题与三家煤矿无关,根据当地监测,矿井水铁和锰的含量小于国家生态环境部制定的相关标准。
时隔水污染事件一年多,小壕兔乡掌高兔村村民再次举报,称有来自内蒙古的建筑垃圾倾倒在村里,混着水管、钢筋的垃圾陆续运来,最后形成了一片占地约3000平米的巨大“垃圾场”。
连番因环境污染与内蒙古产生纷争,小壕兔村民和干部能想到的原因有很多:两地界线不清的“历史遗留问题”,丰富矿产资源背后带来的排污隐患,以及内蒙古与陕西由高到低的地势导致矿井水外漫……
据掌高兔村几位曾去乡政府反映问题的村民转述,他们得到的回应是:“跨省排污只有中央才能处理。”
但在接受深一度记者采访时,一位环境法律专家表示,对于跨界污染的问题,两地相关管理部门在取证、检测,以及信息提交等方面的渠道,并非不畅。“不存在管不管得住的问题,关键还是管不管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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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倒在掌高兔村的建筑垃圾
边界上的垃圾
10月17日晚11时左右,掌高兔村的村民注意到,3辆卡车和1台挖机驶向了村北的那片荒地。自去年9月开始,陆续有水管、钢筋等建筑垃圾被倾倒在这里,形成了一片占地约3000平米的巨大“垃圾场”。
当晚,六七位村民听到消息后赶了过去,他们拦下准备清运垃圾的卡车。“要是偷偷把垃圾运走,那不就没有证据了,之后不承认这事咋整?”一位村民表示,在赔偿谈拢之前,不会允许对垃圾进行清运。从那天开始,村民们自发24小时轮班,值守在垃圾旁。
让掌高兔村民想讨个说法的垃圾堆,来自他们的“隔壁”。10月20日,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乌审旗图克镇人大主席徐峰向深一度记者介绍,建筑垃圾为该旗所辖呼吉尔特村超艺运输服务有限公司倾倒,目前已对该劳务公司处以3万元罚款。
针对垃圾的来源,掌高兔村民认定,来自1公里外内蒙古某煤矿塌陷区的移民拆迁,小壕兔乡政府人大主席程勇也确认了这一说法。但乌审旗图克镇人大主席徐峰则称,这是内蒙古当地村民建造新房时产生的建筑垃圾。
无论垃圾究竟来自哪里,榆林和乌审旗的政府工作人员都认为,此次纷争的根源,是两地界线划分不清的“历史遗留问题”。
在掌高兔村7组一位村民看来,倾倒垃圾的地点本就在他们村子的地界内,冬天时,每家每户都会去那儿砍植物的枯条,用来烧火取暖、做饭。“这要是内蒙古的地,怎么能让我们这么干?”
小壕兔乡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掌高兔村驻村干部郭广峰向深一度记者解释,如果是同属一个省份,相邻两村在进行界线划分时较易达成共识,而呼吉尔特村和掌高兔村分属内蒙古和陕西,两村村民互不承认对方的林权界线。“在涉及两省交界的地方,这一问题普遍存在。”
据驻村干部郭广峰介绍,18日上午,交界双方民政局勘界办、国土和林业部门来到现场对省界进行认定,确认倾倒垃圾的地点属于陕西境内。在倾倒地点20米外,就是榆林和鄂尔多斯的交界处。
但单纯界线的明晰,并不能解决小壕兔乡村民们所有的烦恼,在此次垃圾倾倒事件之前,他们就已经因为污染问题,与“隔壁”的内蒙古产生过多次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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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壕兔乡附近有多个煤矿
煤矿旁的村子
无论榆林还是鄂尔多斯,都因丰富的矿产资源闻名,根据两地政府官网的数据,2018年鄂尔多斯产煤6.16亿吨,榆林产煤4.56亿吨,两市产煤之和占全国总产煤量的约30%。
据此前媒体报道,2011年到2014年间,在鄂尔多斯乌审旗与榆林小壕兔乡交界处,先后有门克庆煤矿、母杜柴登煤矿以及巴彦高勒煤矿兴建投产。其中,母杜柴登煤矿、巴彦高勒煤矿分别靠近小壕兔乡的掌高兔村和特拉采当村,距离最近处均为一公里左右。
2015年开始,3家煤矿陆续投产,两条运煤专线忙碌起来,拉煤的大卡车日夜不停地在两地交界处驶过,掌高兔村村民陈长峰那时觉得:“咱这地儿说不准能富裕起来”。
慢慢地,陈长峰发现,“煤矿不在陕西,得不到什么益处,煤矿的污水却来了。”
多位村民向记者描述,自煤矿投产,小壕兔乡里开始出现了一系列“怪事”。先是耕地被煤矿排放的疏干水淹没无法耕种,十几米深的井压上来的水变得浑浊,并带有明显异味;羊也开始拉稀,得尿结石,一群一群地死;村民得皮肤病、癌症的频率也比此前高了很多。按照掌高兔村民统计的数据,受煤矿排水影响最严重的7组,从2015年开始“因水污染得皮肤病的人”占24.4%,共11人;7组养殖近1500只羊,得病死亡的羊占35%左右;耕地被淹200余亩。
根据媒体报道,一份小壕兔乡《信访事项处理意见书》显示,2018年2月,有村民反映门克庆煤矿的污水被直接排放到掌高兔村的林地里,毁坏植被8000多亩,还淹没了一公里的柏油路。小壕兔乡的答复是:反映问题属实,我乡立即采取措施,对污水来源进行堵塞,目前在想长远解决办法。
去年5月,行为艺术家坚果兄弟从陕西省环保厅的投诉栏目里,看到了关于小壕兔乡水污染的举报。之后,灌装了一万瓶小壕兔乡的生活用水,在北京和西安进行展览,陆续有记者前去采访,当地政府部门对此事也给予了关注。
2018年6月21日,榆林市环保局宣布对小壕兔乡水源污染问题立案调查。榆林市环保局联合榆阳区政府对掌高兔村四户村民家的饮用水进行采样监测,对照《生活饮用水卫生标准》,水中铁、锰含量均有不同程度超标,最大超标倍数4.2倍。榆阳区疾控中心于去年7月7日发布的通报显示,该中心对小壕兔乡6个村11份生活饮用水进行了水质检测,其中10份不合格,不合格项目为铁、锰等指标。
2018年7月31日,乌审旗政府发布声明,对巴彦高勒、母杜柴登和门克庆煤矿矿井水存放、外渗等问题进行彻查,并各罚款50万元,对4名煤矿管理人员采取行政拘留处置。
然而,内蒙古乌审旗一位副旗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小壕兔乡的水污染问题与三家煤矿无关,据乌审旗环境监测站监测,矿井水铁和锰的含量不超过0.10mg/L和0.07mg/L,小于国家生态环境部制定的《煤炭工业污染物排放标准》。
在坚果兄弟的行为艺术后,对村民生活而言,最直观的变化发生在饮用水上。据榆阳区政府官网发布的消息,截至去年8月31日,榆阳区环保局为小壕兔乡共安装净水器3445台,特拉采当村、西奔滩村、掌高兔村、小壕兔村大壕兔组、东奔滩村、公合村等6个村已打深井12口。
人的饮水问题改善了,但是庄稼、牲畜怎么办?村民们觉得,打下更深的井取水,“治标不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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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面对着长势不佳的庄稼
长不好的庄稼
“(煤矿)把排水管铺到内蒙古与陕西的省界边缘,水可以直接漫过来。”陈长峰指出,北高南低的地势为此前煤矿向小壕兔排水提供了便利。
内蒙古环保厅2018年6月致生态环境部办公厅的266号文件显示,母杜柴登和门克庆煤矿的矿井水蓄水池采用“沙土坝体+聚乙烯塑料防渗膜”模式,因防渗塑料布破损,矿井水向外环境渗漏,存在与地表水混合后向下游小壕兔乡漫流的现象。
同时,该份文件指出,呼吉尔特村和小壕兔乡接壤,该地区地形为沙丘地带,地下水水位较浅,地表水富集,自然水系发达,呼吉尔特村位于小壕兔乡上游,常年存在地表渗流由乌审旗依自然地势形成的泄洪沟渠向小壕兔乡漫流的现象。
2018年7月7日,榆林市环保局称,已开凿3条总长度近200公里的排水水渠,对3个煤矿矿井水进行导流。
一年多时间过去,时下正值玉米收割时节,西奔滩村村民李玉枝总结出今年收成的规律,仍旧是“越靠内蒙古,地势越低,越难种。”在尚未收割的一块玉米地,深一度记者注意到,这些玉米杆子高度仅1米左右,临近收获的玉米长度不足5厘米。
种玉米和养殖牛羊,是小壕兔农民们的主要经济来源。掌高兔村村民王长奎共有20多亩地。他承认,今年的状况的确比前两年有所改观,但自己仍有十余亩地被煤矿疏干水淹没,仅剩的六七亩地,收成也并不乐观,“以前一亩地能有1500多斤收成,好的时候近2000斤,现在只有七八百斤。”
牲畜的饮水问题也未能解决。在掌高兔村一户村民家中,十几米深的地下水打上来,肉眼可见依旧浑浊,并带有明显异味。
陈长峰把家里的羊圈养起来,每天从家接深井水给羊喝。“一出去放个三四天,就又会有羊开始拉稀,拉稀拉个七八天就死了。” 王长奎也怕羊再生病,每天都在羊饲料里掺些防治羊尿结石的药物。
一名羊贩子向深一度记者证实,如今在小壕兔已经很难收到羊。“不敢卖,也不敢发展了。” 王长奎说,近三年来,他的羊从三十多只降到十来只,陈长峰家里的羊更是从三百多只的规模降到了八十多只。
尽管村民们将牲畜的死亡,与煤矿排水的污染联系在一起。但在去年的后续调查中,榆阳区政府认为,小壕兔乡人与牲口的死亡均无法判定与环境问题有关。
2018年9月11日,陕西省环境保护执法局发文,敦请榆林市环境监察支队就小壕兔乡猪羊死亡、村民得病的情况向当地卫生部门调查核实情况。此后的一份榆阳区环保局致榆阳区政府复函中指出,“小壕兔乡人口总数为14542人,近三年死亡人数为181人,不能判定死亡人员死因是由环境问题导致;小壕兔乡羊子饲养量约12.8万只,猪饲养量约2万头,该乡近三年猪、羊死亡率均在1%-2%范围内,属正常死亡范围,未有异常情况发生。同时,未有村组上报村民因环境问题得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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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质疑当地尚有未排干的矿井水
跨省治理之困
去年玉米收成不好,西奔滩村的李玉枝曾试着向村里反映,村干部回复,“煤矿下来的水,我们也管不了”。据掌高兔村几位曾去乡政府反映问题的村民转述,他们也曾得到类似的回应,“跨省排污只有中央才能处理”。
“村干部也没办法,我们一个老百姓就更没办法了。”问及之后是否考虑过别的渠道反映,李玉枝回复道。
榆林当地一位不愿具名的环保志愿者透露,其曾就煤矿排放矿井水一事向环保部门举报,据该名志愿者转述陕西省环保厅工作人员的回复称,“这一问题需要由生态环境部设立在西北和华北的区域督查局进行协调。”
“企业是内蒙古的,污染又转移到陕西来了。”在这名志愿者看来,榆阳区环保局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内蒙古属于华北地区,陕西属于西北地区,这不仅是两省间的跨界污染,而且也是跨地区污染的问题。单由乌审旗和榆阳区两个县级的行政机构进行治理,是没有能力协调这样的问题的。”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王灿发教授指出,我国法律都只规定了地方各级政府管理自己行政区域内的问题,但没有政府间合作的具体规定,处于污染受害地的下游政府对上游污染企业没有执法权,“现在仍缺乏综合性的、跨行政区域的水环境管理法律。”
中国政法大学环境资源法研究和服务中心诉讼部副部长戴仁辉则认为,设立跨区域的行政执法机构并不现实,“相当于把现在的法律体系和机制打破了。即便是设立区域联盟,也是一种协调机制,由其汇总一个信息,再把信息反馈给相应的执法部门。”
在他看来,跨界污染治理,不存在管不管得住的问题,关键还是管不管的问题。对于地方政府“管不了”的回应,戴仁辉指出,这其实是指地方政府没有办法直接跨省执法,对企业采取处罚措施。“但这不是说政府就束手无策,什么都不能干了。地方管理部门可以做一些取证、检测的工作,将这些信息提交给污染发生地的政府或是环保局,也可以把受污染的情况跟上级部门汇报,由上级部门进行处理,这些渠道都是畅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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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的环保标语牌
“不敢再说了”
据多位村民证实,小壕兔乡乡干部曾在会议上口头答复,水淹地较多的村民可以少部分开荒。2018年春,一名村民在自己水淹地附近的林地,用装载机、推土机推出近20亩新地。2018年年末,该村民和他的父亲因非法占用农用地被判处拘役4个月,缓刑8个月执行,并处罚金1万元。
在村中走访时,一些村民婉拒了记者采访。“不敢再说了,万一跟也进去了咋办?”相对于媒体曝光,他们选择了更为“实惠”的方案:谈赔偿。
去年10月19日,小壕兔乡政府对掌高兔村村民反映的煤矿废水排放信访事项做出答复,“乡政府2018年第二季度安排民政救灾款项3万元用于救助受水淹地影响的村民。目前,榆阳区人民政府正在与乌审旗政府就煤矿疏干水等相关事宜的补偿工作展开对接。”
记者向多名掌高兔村村民核实,3万元补偿款于2018年年底下发,“一个村总共3万元,到每家每户也就几百块钱。”此外有村民称,去年年底,乡政府承诺,对受煤矿疏干水影响的农田每亩每年赔偿500元、赔偿3年,该份补偿款至今没有到位。
10月28日,掌高兔村驻村干部郭广峰答复深一度记者,“补偿款不是立马能解决的,政府争取这些也要有个过程,和内蒙古双方政府沟通都需要时间。”郭广峰表示,对于需要多长的期限,此前已向老百姓做出预估。
此外,对于此次建筑垃圾倾倒一事达成的赔偿结果,村民和政府的说法也并不一致。多位掌高兔村7组村民表示,10月19日晚,乡政府工作人员召集7组17户村民召开村民代表会议,承诺由内蒙古方面向7组村民共计赔偿20万元,按各户人家人口数量进行分配。此后,村民方才同意劳务公司将垃圾清运。
对于村民口中的20万元赔偿,双方政府均予以否认。参与此次会议的郭广峰称,在会议上并未提及赔偿事项,“我们只是跟老百姓做一个沟通,让他们支持图克镇政府把垃圾清运走。” 乌审旗图克镇人大主席徐峰则表示,20万赔偿款是“无稽之谈”。“内蒙古的劳务公司在陕西地界倒了垃圾,现在由劳务公司负责清运,并复垦绿化,这样就好了。”
如今,陈长峰总会回忆起,周围煤矿还没兴起时的样子。小时候出去放羊,不用带水,背口锅就出门了。在地势较低的沙地里刨个1尺深的坑,等上十来分钟时间,又清又甜的水便会漫出来。“架起锅来,直接烧水、做饭。”
边上另一位村民打断了他的回忆,“咱不说这些,你说再多也回不去了。”
(文中受访村民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