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成瘾 暴食者失控的进食

食物的迷惑性在它对于人来说是必需品,正如空气和水一样,没有人在正常情况下会控制不了自己呼吸的频率,因此当进食失控时,沮丧会铺天盖地砸下来,“你连吃都控制不了,你还能控制什么?”暴食者最终承认自己对食物无能为力,往往需要经过无数次挣扎,这是一种溃败,也是救赎的开始

食物成瘾,借用“成瘾”这一机制,来解释长期对食物超乎寻常的痴迷,和进食行为的不能自控,通常表现为暴食、长时间进食等等,在临床上被归为进食障碍。据相关研究统计,近年来,食物成瘾者人数持续增加,只有少部分患者会就医或去心理机构治疗,没有办法得知具体人数。很多食物成瘾者选择独自承受,或自行寻求克服的办法,他们能获取信息的渠道少,拥有的社会支撑很弱,甚至难以得到身边人的理解,如受访者小拉所说:“这是一个没有阳光照到的地方。”

从节制到失控

几个月前,奶酪又一次站在体重秤上,看着指针从去年的72.5转到60的位置,他感到愉悦。对身高180cm的大男孩来说,这个体重有些太轻了,可他喜欢骨感的瘦,身上不留一点脂肪。偏瘦带来的低血糖让他上六楼都头晕,他也没有停止对饮食的控制,每天主食只有两片面包,零糖、低碳水。乘高铁时,旁边座位的人给他让道,担心他进不去。他摆摆手,“没事,我瘦。”他把这段对话发在了朋友圈里。

回想这段时间,他自嘲地说:“当你站在体重秤上,嘴角露出微笑的时候,你丝毫没有意识到,你内心的恶魔已经对你笑了。”

在随之到来的暑假,他毫无征兆地开始暴食。第一次暴食后他想要去控制,第二天他严格地轻断食,可第三天又会暴食……减肥和暴食成了主观意愿与身体需求之间的抗衡,他越想控制饮食,身体越清晰地渴望食物,“在暴食的情况下,我才能去吃我减肥时不能吃的东西,暴食的时候才会毫无顾忌地吃东西。”

他隐隐觉得,他已经很难去停止这个循环了。

第一次暴食,对每一个人来说都很突然,像夏季不期而至的台风,刚来时微风凉爽,你不会抗拒,而当它演变成席卷一切的狂风时,你已经无法逃离。

时隔五六年,小拉依旧记得第一次暴食的那个下午。大二暑假,她走在人迹寥寥的校园里,路过小卖部,已经节食一段时间的她突然很想吃点什么。她就买了一样东西,然而吃完后,事情失控了。

买食物的念头瞬间占据了整个大脑,她把目之所及的所有店铺都买了一遍。“那个时候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周边的人了,只会看我视线内有哪些是可以吃的。”她带着一盒炒饭,几大袋零食、饮料回到宿舍,先从辣的开始吃,再用甜的食物解辣,吃腻了开始吃咸的,吃到恶心之后开始罐饮料。到实在吃不下了,她撑着肚子趴在床边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只想吃一点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控制不住……”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我哭了20分钟以后,肚子没那么胀了,我居然没有把我吃剩的扔掉,我把它们又拿起来吃完了。”

像奶酪和小拉这样因为节食而暴食的人很多。北京市海淀区精神卫生防治所韩煦医生对此毫不意外:“过度控制和失控总是在同一个维度的两端。”她提起二战时明尼苏达大学进行的一项关于人类饥饿的实验,大多数被试者在食物短缺的时候,会表现出对食物的痴迷,收集菜谱和美食图片,不停地嚼口香糖。

“明尼苏达实验告诉我们,如果曾经有饮食控制的经历,更容易在压力面前暴食。”

更极端一点的人,控制不了暴食,也放弃不了减肥,会在每一次暴食后催吐,医学上将这样的表现归为神经性贪食症。私下里,他们被称为“兔子”,小拉在暴食贴吧里遇到过很多:“肚子撑的时候,我得熬上几个小时,我是不能动的。‘兔子’吃得再多,都可以把它吐出来。他们会想,我这次稍微吃多了一点,我索性吃得再多一点,反正我今天就把它‘生’了,明天好像又是从零开始。”

是享受,还是依赖?

节食后的暴食让奶酪的体重不减反增,他不再逃避糖分和碳水。但情况没有好转,他更依赖用吃去发泄自己的情绪了,“这是有生理性原因的,吃的时候,大脑中生成血清素,情绪会变得积极。”

在小拉看来,“吃”对情绪的缓解可以更简单地理解为:“我心情不好了,我不想思考,慢慢你的注意力只会从思考的层面变成我要咀嚼,因为你咀嚼的时候其实不用思考,你一直在嚼,就完成这个简单的动作。”

Kathy一沾糖和面粉就会失控,但她更迷恋的是暴食给她带来的精神体验:“我并不是有多喜欢面粉和糖。但不吃面粉和糖的时候我会慢慢窒息,我要做得很好,有这种完美主义的倾向,感觉活得非常难受,情绪就被堵塞了,我需要一个彻底像葛优躺一样的完全放松,把自己摊开了的那种感受。暴食可以给我那种感受,我追求的不一定是这个物质,而是这个物质给我带来的精神上的转变。”

容易暴食的人的情绪问题多比一般人严重,容易恐惧、怀疑、不安,他们调控情绪的能力更弱。“吃”之一途,快捷而方便,使得他们很难再想用别的方式来缓解压力,长此以往,也很难去解决实际的问题。“紧张就暴食,吃完觉得内疚和后悔,永远不用处理紧张。他们解决情绪的速度太快了,画画、唱歌太慢,根本比不上食物,耐受度逐渐降低,久而久之就成瘾了。”韩煦医生解释。

在暴食行为发生以前,Kathy吃一袋卷饼能满足,现在她需要吃上十份外卖。可是吃十份外卖的时候,心里明确知道自己是“有问题”的,吃得越多,对自己的厌弃感会越重。“我后悔,我非常痛苦,我得催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太恶心了、太难受了,你不会出门、不会换洗,非常脏。到最后我特别讨厌自己,非常反感自己那个样子,完全丧失了对自己的尊重,失去了做人的尊严,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都分崩离析了。”

超乎常人所想的是,这种厌弃感不会使人停下来,反而有可能将暴食者推入更深的深渊,因为所有情绪都会通过食物来处理,无论是沮丧、失望、难过还是愤怒,陷在情绪里的他们没办法自己停下来。小拉在暴食的时候会经历“愉悦—自我怀疑—愤怒”的过程,“稍微吃多一点的时候,我觉得我好像有一点控制不住自己了,但动作不会停下来。我隐隐发现这一次是失败的,我只是想去证明,结果发现果然我又没有成功。我会对自己感到生气,觉得自己就是不行,就是不好。一边哭一边问自己,上次说好了不这样,你这样吃完是不开心的……到后来吃已经不是很重要了。我的愤怒一直在燃烧,这个情绪推着我一直在吃,用吃来证明自己无能,用吃一直惩罚自己,让自己难受。”

如果上瘾的对象换成酒和香烟,人们会更容易接受,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酒精/尼古丁让“我”上瘾的,不会对自己有这样强烈的厌恶。食物的迷惑性在于它对于人来说是必需品,正如空气和水一样,没有人在正常情况下会控制不了自己呼吸的频率,因此当进食失控时,沮丧会铺天盖地砸下来,“你连吃都控制不了,你还能控制什么?”暴食者最终承认自己对食物无能为力,往往需要经过无数次的挣扎,这是一种溃败,也是救赎的开始。

然而,从承认到改变并非水到渠成,奶酪觉得很多人甚至不想改变:“像我这样,有躁郁症,如果每天吃想吃的东西就能高兴,我为什么不这样做?改掉了暴食,我的生活也不会好到哪儿去。生活的意义对我来说在哪儿呢?”

走出封闭圈

孤独给暴食者戒除食物的难度更添一层,痛苦在内心秘而不宣的角落独自发酵,长上青苔,阳光变得更难抵达。

小拉在暴食贴吧里遇到的大多数是高中生、大学生和研究生,也有很多毕业工作第一年的上班族,“相对在人生比较孤独的那几个点,心智不是很成熟的时候……走在路上,看上去你跟别人是一样的,但只有自己知道私底下自己狼狈的这一面。”他们暴食的时候,通常会避开其他人,大家一起聚餐时,吃得比其他人都少,甚至只是象征性地吃几口。真正的进食是在散席后,一个人长达几小时的狂欢。

他们也很难与父母、朋友谈论自己的问题,被问及有没有寻求过理解时,奶酪、小拉和Kathy都表露出失望的情绪。

小拉说:“其实你想告诉对方情感上的需求,但父母通常会简单地解剖你这个行为,‘你不要减肥、不要吃太多。’我想让他们知道,我不仅仅是这个行为控制不住,我还控制不住我的情绪,控制不住对自己的厌弃。这个情绪你希望有人能理解,关爱到你,但别人只会把它当作一种行为。”Kathy的经历类似:“我跟我妈、朋友说过,但他们没有理解我,觉得你就是管不住嘴,意志力太差。”

在社交网络上聚集的暴食者,大多如此,在现实里得不到理解,或者干脆不敢诉说,匿名在网络上寻找同伴。奶酪在B站上传自己讲述暴食经历的视频,下面总会有很多人回复,“我也是。”更多的人用文字的方式在贴吧、豆瓣上倾泻自己的感受,那些暴食、催吐后虚弱躺倒的脆弱瞬间,一个人很难承受。

即使那些意识到应该就医的家长,依然不能很有效地与暴食的孩子沟通。韩煦在基于家庭的进食障碍治疗中接触过大量家长,“很多家庭里,妈妈是水母型或袋鼠型的,有过度保护的倾向,会觉得这个病是我养育不好造成的,她们帮孩子照料好一切,实际上也是一种控制。而爸爸是鸵鸟型的,想要去逃避。”无论是控制欲强,还是想逃避,他们都会希望这件事快点过去,于是会把这个病症简单地归因,是孩子的问题还是自己的问题,还是其他的原因?他们太想要一个答案了,有了答案,事情就很容易解决。可是这个病症的原因是多发的,生理和心理的因素纠缠在一起,不能一朝一夕间疗愈。”

“中国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患者父母产生了一种过度积极的应对方式。我的感受是,他们本身也是过度控制的人,他们没有办法不积极。可是太积极了不是一件好事,他们不太理解这是一个慢性病,很多家长难以接受这件事。一方太想让一方好了,一方不想,就会引起家庭冲突,争吵、暴力行为是很常见的。”

Kathy想到去求助自发性的团体,同样经历的人可以互相理解,并且团体间的成员联系会比网络上来去无影的网友更为紧密。辗转几次,她加入了食物成瘾者康复无名会(Food Addicts in Recovery Anonymous,以下简称FA),Kathy在这里学会了如何与食物相处。她找到了自己的助帮人,一个对抗食物成瘾经验丰富的会员。每天,助帮人会与她一起制定饮食计划,在她情绪失控、想要暴食的时候帮着把她拉回理智。“我第一次找到助帮人,她跟我说你得这么吃。我感受到干净,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是垃圾桶,什么脏的东西都往里面倒,第一次我觉得我可以变成一个干净的人。”

除了助帮人以外,FA的会员可以在任何无助的时候给其他会员打电话。加入FA多年的张平静认为,对食物上瘾的主要原因是太以自我为中心,所以需要通过其他人看到自己的问题,“这个病会破坏所有关系,让人被孤立,我见过很多食物成瘾者,最后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拉着窗帘吃东西,所有的生活都被体重、食物和自己占据。这个病是如此强大,你需要同样强大的后盾支持你。”

他们共同遵守一套戒除瘾症的12步骤康复计划。除了包含承认自己对食物无能力为、彻底检讨自己过去的错误以外,很多步骤旨在让暴食者主动与身边的人产生连接,无论是向他人承认自己的错误,还是对曾经伤害过的人做弥补。Kathy在做弥补之前很不能理解,“我想他们肯定都原谅我,我看不到做这个弥补的意义。”在助帮人的鼓励下,她准备了一篇要对妈妈说的话,背了二十多遍,在一个晚饭后的散步时间喊住妈妈,妈妈的第一反应是逃避,害怕从Kathy口中听到坏消息。Kathy当即抛下所有准备好的话,只向妈妈保证以后会尽力不去伤害她,然后给了她一个拥抱。

做完这些后,Kathy突然意识到,重要的不是她要对妈妈说什么,而是在回想从小到大跟妈妈发生的所有事情的过程中,她努力去理解妈妈,看清和妈妈之间的关系,深刻地检讨自身的问题。以前她和家人的关系不好,父母都不知道她的病症,现在妈妈会跟她开玩笑,“啊,我要去旅游,可惜你不能跟我一起吃好吃的。”

“这12个步骤其实是一个精神改变,康复计划里说帮助别人,少想自己。书上面说,自私自利是我们的根本问题,正常人没有像我们一样痴迷于自己的情感。屁大点事儿就去暴食了。”Kathy现在的工作是给自闭症的儿童上课,她喜欢并且感恩这份工作,“第一次让我没有每天想自己了,想的是别人,挺‘救命’的。”

这个社会,对吃的热爱与对减肥的追求并存

目前没有研究能具体说清楚食物成瘾的成因。能达成共识的是,它是涉及生理、心理的疾病。遗传、性格、家庭、社会文化等因素都可能致病。

张平静在30岁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对食物上瘾,那一年她生完第一个孩子,陷入产后抑郁,“杂志上说吃巧克力能让人有幸福的感觉,吃蛋糕也可以,我就去吃巧克力夹心蛋糕。”生活中稍微有不顺心的事情她就会吃,老公对她说了一句话让她不高兴,会想到吃;路上有熟人没跟她打招呼,也会想到吃。然后她发现她戒不掉糖分和碳水了。她称自己是“grazer(吃草的动物;食草者)”,并非指她是素食主义,而是形容她会像羊一样不停地吃。

她认为食物成瘾更多是由于基因,“很多人有食物成瘾的基因,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没事,但被引发了也没有办法,就会一直上瘾。”也就是说,在成瘾前,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会成瘾。可是在成瘾之前,谁会对食物保持警惕呢?食物的确能够生成给人带来幸福感的物质,许多人心情不好时,会想到吃点什么来排解,正如“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奶酪觉得现代人对食物没有以前那么敬畏了,所以会拿食物当发泄的工具,“这是一个合理、合法、合情又能被人理解的方式,现在人觉得心情不好和吃有天经地义的联系,很容易被人理解。”

即使不能自己吃,看吃播视频也成了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

网上吃播的视频博主比比皆是,最高的点击量能达到单集千万,其中不乏很多美女博主。小拉有些不赞同:“如果本身就吃很多,是真实的平时的量,那放视频是他的自由。但我不想看到很瘦的女生,很夸张地吃那么多。她好像在往外面释放不太好的信息,就好像谁可以吃到这么多一样。这其实是一直在放大吃的快感,暴食者最怕的就是只看得到食物,人应该享受食物,而大胃王传递的是量大的观念。”

与吃播视频相呼应的是减肥教程。在网上,它们同样火爆。“现在审美的标准是瘦。”奶酪从小就有些肉感。他记得小时候按微微鼓起的小肚子,看着它弹回来甚至是一件有趣的事,而现在这成了他的梦魇。只有在他减肥最成功的那几个月,他才没有小肚子,开始暴食后,脂肪又回来了。

奶酪逐渐接受自己的暴食,但他还是想回到没有小肚子的时候。“如果暴食不会胖的话,谁愿意去改善暴食?催吐会影响健康,但没有人真正在乎健康不健康,我们这个岁数的人都认为自己不死。”

在暴食反复发作一年半后,小拉开始用运动来发泄不好的情绪,用健身代替减肥,她成了一名健身教练。太多人跟她说“我想拥有维密模特那样的身材”、“我想有像某个明星一样漂亮的肌肉”,她慢慢意识到,为什么人们要追求所谓的理想身材?难道不应该接纳自己吗?“国外开始反对让身材很好的人去当广告模特,虽然他们很漂亮、身材很好,但同时在传递信息——美好的人、女神就应该是这样子,他们没有明说,但所有模特都是腿很纤细、没有赘肉,这种审美根深蒂固。我觉得所有的暴食者就是不能接纳自己,所以才想我要节食、我要减肥。他们觉得女孩子天生就是要瘦的,不然穿衣服不好看,他们的标杆不是快乐、自信的自己。”

采访到最后快深夜了,奶酪对我说:“我感觉我明天就会暴食。”我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是安慰还是该劝阻。我想到Kathy这个时候已经给助帮人打完电话了,或许正在进行每日睡前的阅读;小拉下班回家,或许再一次接到学员的求助电话,然后她对对方说:“你得学会接纳自己。”

(感谢文中所有受访者,为保护隐私,Kathy、小拉、奶酪、张平静皆为化名。参考资料:《中国进食障碍防治指南》暴食症康复指南》《进食障碍患者父母的生命质量及相关因素》《《行为上瘾》《为什么我们会上瘾》)

南方人物周刊 聂阳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