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刘德华 人间女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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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杨丽娟一个人的故事,而是关于一个三口之家、社会媒体,以及天王刘德华的荒诞悲剧。
那时,杨丽娟从未想到,自己只是想完成一个心愿,竟会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她也从没意识到,那些拥有优秀品质,出众才华以及英俊外表的明星,其实也不是完美的“天王”,他们不过是理想的寄托,不该成为生活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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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3月26日,杨丽娟正在香港尖沙咀一家酒店的狭窄客房中,做着关于刘德华的梦。
这样的梦,她已经做了14年。
熟睡中的她不知道,那时,自己的父亲正走向夜色中的尖沙咀码头。 而在此之前,这位68岁的退休高级教师在不远处的24小时快餐店中,写下一封以“刘德华,你以为你是谁?”为开头的万字遗书。
杨丽娟从未想到,自己只是想完成一个“见刘德华”的心愿,为何会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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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丽娟第一次“见”到刘德华,是在16岁的梦里:“墙壁上有一张画,画像上的人头两边写着:你特别走近我,你与我真情相遇。” 当时,她的父母离婚不久,少女将梦境告诉一同生活的父亲。令她惊喜的是,父亲在那一晚,也做了同样的梦。
在杨丽娟看来,这场梦带着某种“神谕”。 因为直到后来某天,有朋友递给她一张海报,她才知道,那天梦中的人,是香港明星刘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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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德华
她相信,自己与刘德华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感应”。 后来,刘德华不断出现在女孩的梦中,例如:杨丽娟在玩沙包,刘德华走过来,深沉而熟悉地看着她;
刘德华在山顶遇到杨丽娟,不由分说拉着她跑到小河边,含情脉脉地说:你都已经跑过我了,还跑什么;杨丽娟走进一个黑房子,里面放着一盘磁带,上面写着:你是我的女人。
在此之前,辍学2年的她足不出户,在家只做两件事:看电视、洗头。 刘德华仿佛是一道光,照亮了少女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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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杨丽娟
最初,她像一般追星族那样,买偶像的磁带、海报、光盘,关注偶像的最新动向。买来的海报,被她精心贴上墙壁,那面墙的另一边,是她还在上学时得过的奖状。 渐渐地,墙上专辑封面、电影剧照、甚至被精心剪裁的报纸,面积开始超过奖状;刘德华,也占据了她全部的生活。
杨丽娟越来越坚信,只要刘德华见到她,听她说完“梦”,也会发生所谓的“感应”。 1997年,20岁的她在父母的支持下,花9900元参加了一个香港旅游团去见华仔。那一年,她父亲的退休工资,是每月2050元。 斥巨资赴港的结局令杨丽娟失望。但她似乎从不灰心。在探听到华仔住所后,她与父亲踏上旅程,却再次“无功而返”。
除去香港,刘德华在内地有任何活动,杨丽娟也都会追随。车票、机票、餐饮、食宿,没有工作的她全部仰仗父亲的支持,杨家的家底儿已经被掏了个干净。他们卖掉住房,一家人搬进月租400元的破房子里生活。 即便如此,杨丽娟和她的双亲,仍没有放弃“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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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父希望借助媒体力量,完成女儿心愿
2003年,杨丽娟再次奔赴香港。这一回,她口袋里揣着的,是父亲千辛万苦筹来的钱,为了这些钱,杨父甚至动过卖肾的念头。
当时她曾“劝”过父亲:“我觉得你最好去借,卖肾还是太危险了。”但她似乎没有想过,正是借不到钱,父亲才会想到卖肾的。
除此之外,26岁的她也未曾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钱是一方面,当然医院也不会要我的肾。更重要的是,我想让刘德华知道,我女儿为了见他,究竟付出了多少。”
父亲的用心的确奏效,刘德华通过媒体知道了杨丽娟的名字,但杨丽娟得到的却是来自偶像工作室的严厉规劝:“这样的行为不正确、不正常、不健康、不孝”,呼吁她停止此种过火行为,见面再次失败。 但在3年后,杨丽娟还是拿着父亲为她借来的1.1万元高利贷,出现在了香港华仔天地。
这一回,她见到了心心念念13年的偶像,刘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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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这次见面前,杨丽娟曾与父母到特区政府总部静坐。因见明星而请愿,在特区历史上,是头一遭。 最终,在某家媒体的帮助下,杨丽娟被带进见面会。 但在有着400多名歌迷的现场,她与偶像的接触,只有按下一次快门的时间,与她所设想的“短短十分钟单独接触”有着太大的差距。 见面“失败”的杨丽娟带着悲愤,回到位于尖沙咀的狭小旅店。
那时的她不懂,一个人有心愿不是错,也不知道为这个心愿所付出的代价,自己是否能够承担。
当她再一次在睡梦中见到刘德华时,她的父亲,68岁退休高级教师杨勤冀,在一家快餐店写出以“刘德华,你以为你是谁?”为开头的万字遗书后,纵身跃下香港天星码头。
这一年,是2007年,杨丽娟3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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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杨丽娟“见刘德华”的“征程”,被画上一个潦草的句号。 然而杨勤冀遗书中“我死了,你刘德华还要见我们孩子”的句子,注定了杨丽娟的故事,还将继续。
她注定难以逃离社会与媒体的目光。她家庭的一切过往,都被呈现在世人面前。
了解杨家状况的人曾说:“杨丽娟能做出这种事,我不奇怪。他们其实只是在做自认为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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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杨丽娟出生在兰州阿干镇,上世纪50年代,它曾因煤炭产业繁盛一时。但在2000年之后的某篇报道中,这里被比作“寂静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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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干镇
“惟一的电影院已经改成了塑料制品加工厂,跨进院子,迎面三个斑驳的大字“观人子”——它的前身是“观众您好”,这里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放过电影了。最繁华的街道铁冶街粗看上去家家关门闭户,走近你就会发现,其实每扇窗户后面都有人在打量。偶尔出现在街上的人,没有多少表情,嘴角向下耷着。他们在外人看来,格外脆弱、敏感、绝望。”
这座小镇曾负责供给兰州城区的工业与采暖用煤,那时,自豪的阿干镇人口中传颂着“先有阿干煤坑坑,后有兰州城窝窝”的俗谚。 3岁便移居兰州的杨丽娟不曾见证阿干镇的变迁,但这里给她的家庭,早已刻上深深的烙印。 母亲陶菊英没上过学,她出身于矿工家庭,家中兄妹7人,条件十分拮据。
23岁那年,陶菊英结识了大她14岁的阿干镇中学教师杨勤冀,不久,两人结了婚。 这是为生计所迫的婚姻。陶菊英看不上相貌普通,又年长太多的男人。杨勤冀家中曾发生的“很不好的事”,也让她感到惶恐。很不好的事是:杨勤冀的弟弟,砍死了他的母亲。 但陶菊英在父亲以“他是个老实人,好歹有个正经工作,还有城市户口”的规劝下,还是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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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丽娟与母亲陶菊英(右)
婚后第二年,女儿杨丽娟出生。38岁的父亲杨勤冀将之视为珍宝。
为让女儿拥有更好的生活条件,他带着妻儿住到兰州的父亲家,每天坐通勤车往返阿干镇和兰州,一来一回,需要2小时。但那时杨丽娟每天都会在楼门口等着爸爸回家,那是杨家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1995年杨勤冀提前退休,这样的每日“迁徙”,才终于结束。 杨勤冀办理退休,是为照顾女儿杨丽娟。 那时,女孩辍学在家,已经一年。 没人知道她究竟为何辍学,只听说杨丽娟给父母的理由是:“学费太高,一学期80元;想多一点时间陪母亲;以及自己在学校里总是被同学利用。”
虽然她口中的“利用”,只是她辛辛苦苦写好了作业,同学拿去就抄,借作业时笑脸相迎,抄完之后就不理她了。但在此之外,是否还发生过什么,女孩没有讲过。 在她半年的哀求后,父母心软了。 做中学老师的父亲,亲自去学校把女儿的决定告诉班主任,被问及为何退学时,他喃喃自语地回答:“孩子不想读了,我有什么办法。”
杨丽娟让父母没办法的事,还有很多。但最终事情的结果,都遂了她的愿: 比如曾经某次,她对父亲说想喝红牛,那时杨勤冀已是身无分文,但杨丽娟还是喝到了,那罐饮料,是父亲偷来的。 “只要女儿高兴,当爹的做什么都行。”杨勤冀昔日同事曾如此回忆。
那时杨丽娟只是理所应当地享受着父亲的好,她从未意识到或许只有自己的“高兴”,才能让父亲找到人生意义:在学校难以升迁,被妻子看不起,而邻居间关于他婚姻的闲话,更是让他抬不起头,只有女儿是有“理想”的,那他的理想,便是让女儿“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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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杨丽娟的“高兴”,从曾经的一罐饮料,变成了如今的天王巨星刘德华。
最后,事情终于走向了那封万字绝笔书中的,“不忍心看孩子痛苦,我以死抗议 。”
而在那之前,老父亲一直相信,只要见到刘德华,一家人就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了。
可惜父亲的以死抗议,并未让杨丽娟得偿所愿,她反倒被一把推下舆论泥淖,而后在其中有时奋力挣扎,有时自愿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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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追星这些年,杨丽娟与媒体的关系,类似“共生”。 她会“聪明”地询问记者来自哪家媒体,影响力如何,也会通过媒体“引导”舆论,以此达成见刘德华的目的。她几次去香港,部分车旅食宿,也来自媒体的资助。而媒体将杨丽娟视为新闻制造器——刘德华、疯狂追星女,如此“自带流量”的组合,自然是最好的新闻来源。
但那时她从未意识到,个体在舆论面前会如此渺小。她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借助媒体的力量,但最终却会被它的力量带走,遍体鳞伤。 日后,有媒体人这样反思:
“媒体乐于见到杨丽娟的疯狂,以追求更加疯狂的新闻。漠视杨丽娟的悲惨,为获得独家新闻,他们卖力地煽风点火,在其怂恿,推动下,杨丽娟一步步朝着媒体‘设计’的道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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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父亲的死,把杨丽娟推向了更疯狂的境地。 她有时会在媒体镜头前喃喃自问:
“如果我们不见他,爸爸是不是不会死?”继而大声声讨刘德华,要求他向自己的父亲道歉,再给她一个小时的见面机会,“姓刘的,你必须见我!这是我爸爸的遗愿!”
在父亲死后,杨丽娟对刘德华的称呼,换成了“他”,在愤怒时,会用“姓刘的”来指代。 30岁的杨丽娟有时也会沉浸在崩溃中,大喊:“爸爸,你怎么就抛下我走了啊。我该怎么办啊。”
以及直到现在,她在采访中仍旧流露出对采访者动机的怀疑:“你们不是他的说客吧?你们会不会害我?”
她之所以如此怀疑,是因媒体曾“害”过她: 几年前,某电视台一名文化娱乐记者曾向杨丽娟承诺,会为她见刘德华牵线搭桥。最终却杳无音讯,甚至请来一名刘德华的模仿艺人对她进行“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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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名记者口中,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他的确曾出于对杨丽娟的同情,联系过刘德华经纪公司,但对方给出了“不提倡、不回应、不见面”的回复,为帮助女孩走出来,在第二次采访时,他带去2名心理医生,还教她上网,唱卡拉OK。第三次,他带去了跟刘德华长得很像的吴可。吴可以模仿刘德华为职业,觉得“自己长得像刘德华,也许可以劝劝她”。
事件的出发点与真相,只能任由大众揣测拼凑。但媒体从她身上所获得的新闻价值,显而易见。 但在某些还算熟识的记者面前,杨丽娟还是会放松下来。她坐在床上抠着手上残留的指甲油,“爸爸走了,我身上不能带红色。”或是让记者帮忙带一份盒饭上来,然后给宾馆走廊另一头的母亲送去。
当然,这一切的细节,最终都会被写进一篇篇报道,以飨读者。而这些报道,却大多集中于娱乐版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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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数不多的一篇严肃报道的标题,化用了刘德华在事件发生后日记中的一句话“你不会懂得我伤悲”。
那位记者还写过另一篇小记,标题为《“我”懂得他们伤悲》。
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她们跟小老百姓没有区别,只是因为这件事情跟刘德华有关。 这篇报道发布在那一年的年底,那时,杨丽娟和母亲带着父亲的骨灰已经回到兰州。 她依旧保持着半年前的愤怒,认为刘德华对不起自己。她不知道的是,在事件发生后有无数粉丝对刘德华以死相逼,她也不知道父亲最后借的那1.1万元高利贷,是刘德华为她还清的。 唯一清楚的是,她在日后的网络舆论中,注定难以摆脱疯狂、偏执的标签。
杨丽娟已经成为一个扁平化的符号。媒体习惯把她与刘德华放在一起,她身上牢牢粘着刘德华以及疯狂追星族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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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她的名字还会时不时被加入有关追星报道的标题:xxx会不会是下一个杨丽娟?
但有没人想过,这些疯狂,究竟缘何而起,杨丽娟在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一个人的悲剧,绝不可能独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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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杨丽娟再次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人们发现,这些年,她的确成长了。 “我在外界,一直是被人误解的形象。”四十出头的她独自倾诉着。 现在,她带着母亲住在年租金1000元的廉租房里,平时在一家超市做促销员,每月2000元的工资,虽不高但也足够维持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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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工作最让杨丽娟开心的是,老板同事都将她当作“普通人”来看待。如今在厂家以及同事眼中,她是金牌推销员。 “她够努力,够勤奋,亲和力也很强,特别喜欢笑,所以业绩特别好,厂家都喜欢找她做促销。”
闲暇时,杨丽娟会去合唱团,偶尔也去做些义工。她渐渐意识到媒体力量的可怖,这些年,她拒绝了无数次采访。 12年前的风暴过后,杨丽娟只想过好简单的生活。
她不看电视,不上网,尽可能地让外界与自己的生活保持距离。 这一次,做出接受采访的决定,杨丽娟用了三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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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犹豫的日子里,她身边有人鼓励她向公众说些心里话,让大家看到如今的她有多努力地活着;但也有人劝她和媒体保持距离,让过去的成为过去,不要再提起,以免再次受伤。 她不断地纠结徘徊,试探退缩,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相信。 在鲁豫面前,杨丽娟第一次让公众看到自己的生活状态。
鲁豫为她总结:“屏蔽了外面的世界,是平静的日子。”
听到“平静”二字,杨丽娟仿佛来了精神。回问道:“你认为这样好不好?”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漠然,语气中带着期待。 当得到“我不认为这特别好”的回答时,她脸上的期待又消散了,像要掩饰失落似的,伸出手去理了理头发。
“但如果这种状态让你舒服,也很好。”人们不知道杨丽娟是否听到了这句补充,因为当鲁豫说这句话时,她的眼神,已经落到了车窗外。 如今,她不再听刘德华的歌,也不再骂他,更不再执着于要见上一面,为自己辩白当年的举动并非“不忠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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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几年前,她也曾2次登上某节目,以洗心革面的励志姿态,去开导其他沉迷追星的年轻人。 然而当杨丽娟问出:“十几年了,有没有人真正关心过,这个真实的我,现在还好吗?”时,人们忽然发现,句子中的“有没有人”,其实指代的,还是刘德华。 杨丽娟终究还是没有彻底放下。
但鲁豫问到“如果再来一次,还会这么选择?”的时候,她摇摇头,说:“不会了。”
说这话时,杨丽娟的面前是滚滚黄河,她父亲的骨灰,就被洒在里面。父亲走后的这些年,她看清了,其实所谓“天王巨星”,也是凡人。 中元节,她带着一束黄色的菊花前去祭奠,花瓣随着黄河的波涛,漂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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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父亲是否会听到她的回答,也不清楚父亲是否会知道,在他走后,自己曾无数次在梦里说:“爸爸,你才是对我最重要的。” 杨丽娟如今只是感谢上苍,不曾将她丢弃,让她还能看到绿树,听到鸟鸣。还给了她机会,在后半生慢慢成长,能够照顾母亲,扛起属于家庭的一点责任。
她感恩自己最终走出了那段幻想,幸运地回到现实“人间”,去面对鸡毛蒜皮,繁杂琐碎的一切,并在其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热情可靠的推销员、优秀的合唱团员、尽心负责的女儿,但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个脚踏实地的平凡人杨丽娟。而刘德华,不过是她年轻时美好却又痛苦的一场梦而已。 这些年,杨丽娟总会想到那句歌词:“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其实这曲中真意,她在很早之前,就该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