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清朝废帝“召见”明朝王孙

本文摘自《紫禁城的黄昏》,著者:[英] 庄士敦(Reginald F. Johnston);译注者:高伯雨。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出版。已获授权。文中“译注”部分文字,系译者高伯雨所补充。

一所破旧不堪的侯府

在1924 年8 月,我知道清朝宫廷就要从黄昏进入黑夜了,正可说是为日无多,但当我看见那一份“宫门抄”有延恩侯的大名,我不禁起了一个念头,何不把清王朝最后的一个皇帝和代表明朝最后的一个人头碰头地拉在一起呢?于是我就把这个意思对逊帝说了,结果是逊帝第一次对延恩侯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内务府在9月初奉到逊帝要召见延恩侯的“谕旨”,不免觉得很奇怪。9月7日,延恩侯入紫禁城,逊帝在宫里单独召他“陛见”了。这一天的下午,我刚好在家(在景山之北),仆人送上一张名刺,上面印着的中国字,原来就是延恩侯朱煜勋。中间三个大字“朱煜勋”,右上角印“明裔延恩侯”五字,左下角两行小字,“炳南,东直门北小街羊管胡同”十二字。朱侯的字和住址都有了。译注:羊管胡同应作羊馆胡同,但三百年来,北京人都把馆字写作管,已积非成是了。

图:延恩侯朱煜勋的名刺

客人穿着清朝的冠服进来了,他带着歉意对我解释他的冒昧到访,他说他刚离开紫禁城就来这里见我,逊帝在宫里召见他,对他训勉有加,恩礼优渥,并对他说,他之能被召见,完全是因我之故,并叫他来向我致意,所以他一离开宫门就到我这里,向我道谢。

我觉得这个延恩侯是个很沉静谦虚的人,但显然是没有读过多少书,也当然没有什么知识。他对我说他已是四十三岁的人了,有两个儿子,一个九岁,一个四岁,他们都是顽皮愚鲁、没有用的孩子,我倒觉得我对他的印象颇有此感,我请他准许我为他拍一个相,他很高兴地答应了,现在制版刊出,请读者自己从他的外表来评判一下好了。

图:朱煜勋

我对他说不日就要亲往侯府回拜,他听说后,很诚恳地求我不可如此,因为他所住的小屋没有客厅。接着他又说:“您别以为我穿戴的冠服是我的东西,其实不是。为了我要陛见,才向人家借用的。”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掀开他的长袍给我看,里面穿的是破旧的衣服。

他这样做是出于至诚,无非是想阻止我去回拜罢了,因为他辞别后,暗中对我的仆人说,请他们帮忙,劝我不要去回拜。他还说,借来的冠服今天就要送还给人家哩!

图:庄士敦

过了不久,我派人送一件小礼物给他,附以那一天为他拍的好几张相片;来人回来对我说,侯府果然是一所破旧不堪的简陋小屋,当他进门的时候,看见朱侯衣衫褴褛,坐在一张破板凳上。不消说,在这样的地方接待我,他必然会觉得大为“丢脸”的,因此我只好不去回拜了。但他又来看我一次,谢我所送的礼物。我对朱侯的一般印象,觉得他仍不失为一个君子,他借祖宗的余荫实在无愧“延恩”二字之封了。

一位穷困卑微的侯爷

明朝的开国之君朱元璋,年号洪武,在位三十一年(公元1368年至1398年),他死后安葬在南京,因为当时北京还未成为国都。我们也许记得吧,当民国元年(1912 年)孙中山(很不适当地穿一套西洋的常礼服,戴高帽子译注:庄士敦此注颇有轻视之意,他对中国的革命是颇有遗憾的。)往谒明太祖的孝陵,宣读祭文,告知这个驱逐胡虏出境的朱元璋,汉族已恢复大汉江山了。

中国的历朝君主,最昏庸无能而又极腐败的,无过明朝各帝,但创造民国的伟人,他们深知甚至明朝几个最伟大的皇帝,皆不足与清朝的康熙、乾隆媲美。这也许可以部分说明了为什么他们谒陵时没有叫明帝的子孙去参加。南京的孝陵修葺了,但在此时和过后,民国政府对这个明裔并未发生过兴趣,对于那个贫困不堪的延恩侯绝不施以拯救,他的爵衔和他的地位,从未为民国政府承认。译注:据我所知,延恩侯朱煜勋在民国初年,每年还可以向内务部拿官俸八百元,后来大概因为政费困难,现任官的官俸有欠至一年数月者,则区区延恩侯的月俸六十余元,欠他三五年也不足为奇了。

如果我们要找个借口来轻蔑地,也许可以从辛亥革命后他的行动上得到,因为他仍然“忠”于清王朝,仍奉旧日清朝之谕每年春秋二祭到十三陵行礼。

图:溥仪(左二)、郑孝胥(左一)与庄士敦(右一)合影

后来的事实显出他的忠清确是出于至诚的。逊帝于1924 年9 月7 日召见他。两个月后,逊帝成为民国的俘虏——这个政府也许只能说是少数人的组织,自称政府,自称代表人民——几个月后,他逃到外国的租界求庇护了。不久后,延恩侯千辛万苦地筹措了几块钱做旅费到了天津朝见他的故君。当他长跪在他那个亡命的故君之前——他的故君不久后也和他一样沉入卑微穷困的境地了——我认为他煜勋二字之称真是再好不过,他向他的故君谢“延恩”之封了。译注:关于延恩侯的历史,1965年8月16日新加坡的《南洋商报》刊有我的《延恩侯朱煜勋》一文,可供参考,今转录部分如下:

有关“延恩侯”的历史

清朝的统治者自入关后,在顺治、康熙两朝,唯恐明帝的子孙还留存人间,非把他们杀尽不可。大抵在每一个皇朝覆灭后,新的皇朝起来统治都要有这种行动的。

表演得最有趣的还是清朝的第三个皇帝清世宗。清世宗的父亲是康熙帝,康熙在位时,鉴于人心思汉,四方义军蜂起,后来虽然渐次用武力镇压下去,但为了收拾人心,不得不再做多一些安抚的功夫,于是便有封明帝子孙官爵之意。据说这还是康熙帝南巡到金陵时,他亲往明孝陵致祭明太祖朱元璋,即命地方官找寻明裔。但还未曾找到适合的人,康熙帝已先死去。雍正帝嗣位后,自然依照他父亲的遗志办理,于雍正二年(1724 年)十月,找到了所谓明裔的朱之琏,立即封他为一等侯。

最有趣的是这个侯爷是镶白旗汉军旗人,那时候正在做着直隶正定府知府,由一个四品小官一跃而为公爵,朱之琏之感恩图报自不待言。雍正帝封他为世袭侯爵之后,就命朱侯和礼部官员同往金陵祭告孝陵,又祭告昌平十三陵,办完这些公事后,朱侯即定居北京,不许到别的地方。

图:溥仪为《紫禁城的黄昏》一书所写“御制序文”

到乾隆十四年(1749 年),又将朱侯的爵号定为延恩二字,从此延恩侯朱某某的衔名常在清廷的文书中出现了。据清廷“考证”所得,这个朱之琏侯爷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三子简王之后,“高帝子孙尽隆准”,朱之琏也算行到了“鼻运”了。现在把雍正二年(1724 年)二月礼都等衙门的奏章刊于此:

“圣祖仁皇帝以明太祖宗祀沦绝,访求支派一人,授之以官爵,恪奉蒸尝,我皇上继志存恤,特申前谕。臣等谨按:明太祖之子,封藩者十二人,迄今三百余年,子姓虽繁,无从考证。查得镶白旗朱文元系明太祖第十三代子简王之后,明崇祯时,简王后裔代王为洪承畴监军于松山,我太宗文皇帝时,代王与伊侄文元同被俘获,遂归我朝,曾蒙圣祖仁皇帝召见,亲询宗系,今原任内阁侍读学士朱海钖之子朱关保等俱文元之孙也。文元于顺治年间曾奏明往大同取其宗族来京,今见任直隶正定府知府朱之琏一支是也。请于此一支内查取谱牒,吏部拣选引见,择用一人,随饬差官同伊祭告明太祖陵及昌平十三陵,以承祀事,仍令回京居住,嗣后每年春秋二季令其呈明前往。”

雍正帝准其所请。这就是朱之琏封侯的原因,原来他的祖先是入外国籍的。雍正帝封他官爵之后,不许他在京外居住,置于辇毂之下,以便监视其行动耳。

延恩侯是世袭罔替的,一共传了十二代;由1724年始封,到民国十三年1924年恰二百年而斩,这倒是很有趣的事。因为1924 年冯玉祥将军驱逐溥仪出宫,修改“优待条件”,延恩侯的名堂也随之消逝了。现在且将延恩侯的世袭次序略述于下:

第一代朱之琏,死于雍正八年,乾隆十四年八月,赠一等延恩侯世袭。第二代朱震,朱之琏子,雍正八年十一月袭。第三代朱绍美,朱震子,乾隆十一年二月袭一等侯;十四年八月改袭一等延恩侯,缘事革爵。第四代朱仪凤,朱绍美从子,乾隆四十年十二月袭。第五代朱毓瑞,朱仪凤子,嘉庆二年袭。第六代朱秀吉,朱毓瑞子。第七代朱秀祥,朱秀吉弟,道光八年袭。第八代朱贻坦,朱秀祥族祖,道光九年袭。第九代书桂,朱贻坦族叔,道光十六年袭。第十代鹤龄,书桂继子。第十一代诚端,鹤龄族孙,同治八年袭。第十二代朱煜勋,诚端子,光绪十七年袭。

朱煜勋袭爵时只有七八岁左右,他一直“延恩”到了民国,按年还向内务府领一笔八百元的年俸,所做的事就是看坟,看守十三陵他的祖先的坟场。不过,他并不必远至南京,每年春秋二祭,他亲往昌平县的天寿山十三陵“拜山”一次,然后向紫禁城溥仪的“内务府”拿些旅费,上个折子奏明一番。溥仪根本就瞧不起这个侯爷,从未召见过一次。

我们看上列的各个延恩侯,觉得奇怪的是自第九代起,书桂、鹤龄、诚端都没有冠以朱姓,看来就像满族人名。但到了第十二代的又是有朱姓的煜勋了。

朱侯的爵位虽然是一等那么高,但这班贵族是没有实权的,每年拿侯俸多少,实不足以支持生活,因此朱煜勋也暗中出卖十三陵树木以弥补家计,像他的父亲诚端那样以明陵地亩十数顷租与人耕,又盗斫陵木出卖了。诚端此举,曾于光绪八年(1882年)被人参奏,慈禧太后命顺天府府尹周家楣查办。延恩侯诿称系乡人私垦。周家楣复奏后,诚端交部议处,而周家楣另有附片奏明诚端实因家贫而出此,家贫原因,则以裁饷之故。又说诚端虽是侯爵,但并无差使,无可挹注,请赏还全俸,俾得度日。慈禧太后准如所请。(按:咸丰年间,户部尚书肃顺曾把旗人的俸饷裁减,旗人恨之入骨。肃顺被杀后,恭亲王当政,并没有增加,因此旗人中有歌谣云:“去了一个六,换了一个六,钱粮二两仍照旧。”肃顺、奕皆行六也。……朱侯往天津张园叩见溥仪,庄士敦对他此举大为赞叹,以为无愧“延恩”二字之封,大清二百余年养士之恩,今已可见云。)

朱煜勋往天津“行在”叩见“天颜”,为1925 年春初之事,到今恰为四十年,其时溥仪二十岁,今年六十岁了。朱煜勋如不死,今日不过是一个八十四岁的人,不知他们在北京市上有见面否,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

民国元年(1912 年)冬,王静安(国维)先生在日本东京充遗老,感念旧事,写成《颐和园词》一首,仿长庆体之作也。末四句云:“定陵松柏郁青青,应为兴亡一拊膺。却忆年年寒食节,朱侯亲上十三陵。”这是他感慨清亡之后,还不如明太祖子孙按时奉命上坟。但四十年后,什么皇陵都已经没有春秋二祭了,人们把皇陵辟为博物馆,以供考古者为参考材料,哪一个皇帝的子孙也不必去上坟,从此已死的帝皇再不能发挥其余威要人们为他劳民伤财,所以朱煜勋也不必劳驾了。

图书简介

庄士敦是一位“中国通”。1919-1924年,他作为溥仪的英文老师,见证和参与了溥仪所经历的一系列浮沉。这本“目击身经”的实录,书写了末代皇帝从少年时代到青年时代的身世,勾连起了诸多近代史重大事件。

作者简介

庄士敦(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 1874-1938):出生于苏格兰。1898年被派往中国。1919年被聘为清朝末代皇帝溥仪的英文教师;1924年溥仪被逐出宫后,不再担任该职。著有《儒学与近代中国》《佛教中国》《紫禁城的黄昏》等书。高伯雨(1906—1992):原名秉荫,又名贞白,笔名有林熙、秦仲龢、温大雅等,广东澄海人,以谙于掌故驰誉香港文坛。集结出版的作品有以“听雨楼”命名的文集五种,译注有《英使谒见乾隆纪实》《紫禁城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