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骚乱,政府“组合拳”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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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2019年11月25日,德黑兰的民众举行游行集会活动,抗议美国等外部势力干涉伊朗事务,支持伊朗政府并谴责暴力活动。(东方IC/图)
(本文首发于2019年11月28日《南方周末》)
一套“组合铁拳”整治下,席卷伊朗全国的骚乱逐渐平息。2019年11月18日,伊朗政府新闻发言人拉比艾(Ali Rabiei)发表声明,称骚乱局势已比前一天“降低了80%”。
2019年11月19日,不顾母亲的极力劝阻,尼卡三天以来第一次走出德黑兰大学的校门。
那一刻,尼卡松了一口气。她对南方周末说,伊朗首都德黑兰的街头并没有她此前想象般混乱。如今,参与骚乱的人潮已经散去,还有大批警察沿路巡逻,但马路上还保留着火烧的痕迹。
德黑兰已恢复良好的社会秩序。2019年11月15日,伊朗多地爆发大规模的示威,迅速升级为骚乱与暴动。伊朗Press Tv11月19日报道说,骚乱一度蔓延至全国一百多座城镇,导致至少36名军民死亡。
“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整个伊朗就好比一堆柴火,而汽油涨价就像火星子一样,把伊朗给点着了。”德黑兰市民莫伊塔巴对南方周末感叹道。
这场示威的导火索,正是江河日下的经济与民生。2019年11月15日,伊朗政府突然宣布,将上调汽油价格并施行配给制,每升汽油价格从1万里亚尔(约合人民币0.6元)上调至1.5万里亚尔,每辆私家车每月限购60升汽油,超出限额部分需支付更高的费用。
每升汽油价格只多收了三毛钱,伊朗的油价在全球范围一直处于低价水平。伊朗政府还解释,因油价上涨新增的收入,将用于补贴6000万低收入群体。为了最大程度地减少舆论阻力,伊朗政府还特地挑在凌晨发布新政策。
但这并没有平息或减轻民众的愤怒,伊朗社交网络上还是怒火一片。当时,莫伊塔巴也隐约预感到一场危机正在发酵。
2019年11月15日晚,伊朗南部率先爆发大规模示威游行。借助社交网络,这场示威活动迅速传播到全国一百多个城市,包括首都德黑兰。
一天之后,和平示威又演变为骚乱和暴动。莫伊塔巴说,他并不支持暴动,但他仍走上德黑兰的街头加入游行的队伍,“人们到处点火,火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示威者的诉求多种多样,这也反映在纷繁复杂的抗议口号中,“我们需要鸡蛋和牛奶”“不要加沙,不要黎巴嫩,我们只为伊朗而活”。
一些示威者开始攻击政府的外交政策,甚至还要求复辟被罢黜多年的旧王室。不过,大部分伊朗民众的诉求还是集中在民生领域,尤其是要求政府拯救江河日下的国民经济。2019年10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发布一份报告显示,伊朗年度GDP总值将萎缩9.5%。2018年,伊朗经济已萎缩4.8%。
面对严峻的经济局势,伊朗政府也意识到危机四伏。就在示威爆发前的11月12日,该国总统鲁哈尼(Hassan Rouhani)在讲话时承认,“(伊朗正经历)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以来,最艰难的日子之一。”
伊朗遭遇经济和社会危机,最乐意“弹冠相庆”者当属华盛顿。美国国务卿蓬佩奥(Mike Pompeo)在社交网络上欢快地写道,“正如一年半前,我对伊朗人民所说的那样:美利坚合众国与你们同在。”
“你不是也说过与库尔德人同在吗?现在你们在哪里?”蓬佩奥的隔岸观火的推文,随即受到网民的回怼。2019年10月,美军撤出叙利亚北部库尔德控制区,任由土耳其军队收拾库尔德武装。
伊朗官方也出面驳斥蓬佩奥。2019年11月19日,伊朗外长扎里夫(Mohammad Javad Zarif)在讲话中称蓬佩奥的言论是“可耻的谎言”“一个采取经济制裁,禁止向老年人和病人提供食物和药品的政权,绝不能宣称在支持伊朗”。
德黑兰还激烈批评,对伊朗实施制裁的美国正是这场骚乱的始作俑者。
从“走私大军”到“洛阳纸贵”
2018年8月,美国重启对伊朗的制裁政策。此后一年多,伊朗物价飞涨两三倍,伊朗的经济命脉石油业首当其冲。
伊朗迈赫尔通讯社(Mehr News Agency)援引官方数据显示,2017财年,伊朗石油及相关产品收入高达700亿美元,占伊朗出口收入七成以上。但是,随着美国发起的新一轮经济制裁,大部分石油进口国都不得不终止与伊朗的石油贸易。
在伊朗边境地区,美国的贸易制裁禁令则催生出一支支“走私大军”。一家由美国国务院主办的波斯语媒体“法尔达电台”(Radio Farda)透露,每天有高达2000亿升石油走私出境。
这家受美国国务院控制的媒体还声称,伊朗政府表面上禁止石油走私,但部分走私活动往往得到其默许,甚至由伊朗政府控制。
“没有资金,我们难以运转这个国家。”伊朗总统鲁哈尼也承认,“尽管我们也有别的收入,但唯一能够保证国家运行的是石油收入。”
制作精美的波斯地毯是伊朗民族手工业的骄傲,也是该国除石油外的第二大出口商品。据伊朗工业部统计,伊朗每年生产约400吨手工编织地毯,其中80%用于出口。如今,特朗普政府的一纸制裁令也让伊朗地毯业濒临生死边缘。
一名伊朗地毯企业主对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说,伊朗全国约有200万工人与地毯制造和贸易有关,美国的制裁让50%的工人面临着失业。
来自地毯业的“失业潮”只是冰山一角。来自伊朗统计中心数据显示,2018年伊朗失业率高达12%,青年失业率更是达到27.7%。
莫伊塔巴是“失业大军”的一员。他曾在德黑兰一家游戏公司工作,经济萧条使他所在的公司倒闭,他自然也丢了工作。为了生计,莫伊塔巴联系上国外一家游戏公司,承包了其中一部分工序。
“这其实也违反了美国的禁令,所以也是一种服务走私。”莫伊塔巴颇为无奈地对南方周末说。
但是,并非所有失业者都如莫伊塔巴般幸运。按照习俗,不少伊朗年轻人结婚时,通常由新娘的家庭负责置办冰箱等各式家电。如今,越来越多的家庭选择购买二手家电。
“在伊朗,这可是关乎荣誉的事。要不是别无选择,没有人会这么做。”莫伊塔巴说。
为填补石油收入暴跌和出口困难导致的财政缺口,伊朗政府不得不削减民生补贴,并大幅超发纸币。同时,为了拯救不断缩水的外汇储备,伊朗政府还下令禁止一千多种外国商品的进口,一些伊朗民众不得不购买国产的替代品,这反而推高了国内同类商品的价格。
多年来,伊朗的通胀率一直居高不下,经济制裁以及一系列“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应对政策,则进一步加剧了严重的恶性通胀。根据伊朗统计中心(SCI)的评估,该国2019年的总体通胀率为47.2%。其中,食品和燃料的通胀率高达63.5%。
“里亚尔(伊朗货币)已经连废纸都不值了。”尼卡向南方周末抱怨,自新一轮制裁以来,物价普遍上涨两到三倍,但居民的收入却没有增加。
为平抑食品等基本生活必需品的涨价,伊朗政府还采取了补贴手段。这仍是杯水车薪,仅大米从制裁之前的每公斤15万里亚尔(约合人民币25元),上涨至每公斤23万里亚尔(约合人民币38元)。
伊朗还遭遇“洛阳纸贵”。一年多,伊朗的纸价涨了三倍,不少饭店不得不取消纸质菜单,多数企业更是提倡“电子化办公”,甚至多家报纸也削减版面度过危机。
美国的经济制裁对伊朗的伤害,还可以从一组宏观数据中看出端倪。2015年7月,美伊在核问题上达成协议,美方解除大部分对伊制裁政策,这也让伊朗经济迎来一个短暂的“黄金时期”:次年,伊朗的国内生产总值(GDP)一改持续多年的萎靡状态,实现12.5%的高速增长。
好景不长。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在2018年正式退出伊朗核协定,对伊采取强硬的制裁政策。
看得见的“经济制裁”,看不见的“颜色革命”
伊朗骚乱还闪现着美国“颜色革命”的身影。
所谓“颜色革命”始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美国等西方势力围绕苏联、东欧地区,采取一系列颠覆性的政治运动,是冷战时期“和平演变”政策的延续。
这一轮的伊朗骚乱爆发后,美国凭借着强大的舆论机器,大肆营造一种“民心所向”的假象:仅在推特等社交网络上,要求推翻伊朗政权的声音似乎铺天盖地。
2019年11月24日,美国政府伊朗问题特别代表库克(Brian Hook)在接受彭博社采访时透露,美国政府正在向脸书、推特等社交网络施压,“封杀伊朗政权的官方账号”。
美国的情报机构也在伊朗历次骚乱中推波助澜。2013年,美国中央情报局(CIA)一度公开大量资料,承认派员执行过煽动舆论、收买高层、窃取情报、提供假信息等多项任务。
其中,最臭名昭著的当属中情局在1953年策划政变,推翻伊朗首相摩萨台(Mohammad Mosaddegh)政府。根据相关解密资料,中情局人员曾伪装成伊朗人,大量撰文攻击摩萨台,煽动民众反对伊朗政府。此外,中情局还收买地方部落、扶植将军扎赫迪(Fazlollah Zahedi),并威胁当时的伊朗国王巴列维,“无论国王是否支持,美国都将发动行动”。
那场危机中,巴列维最终对美英势力屈服。1953年,扎赫迪率领坦克开进摩萨台的府邸,随后巴列维正式罢黜摩萨台。自此,摩萨台被软禁直至逝世。
特朗普2017年上台,美国恢复对伊敌视态度后,他的亲信迪安德里亚(Michael D'Andrea)走马上任,成为中情局伊朗行动办公室负责人。
迪安德里亚“战功昭著”。他曾负责“猎杀本·拉登”等行动,他所指挥的无人机袭击,一度在消灭上千名极端分子的同时,也造成上百名平民丧生。
“他(迪安德里亚)懂得怎么执行进攻性的项目,但执行方式非常聪明。”美国《纽约时报》援引一名前中情局人员的话。
迪安德里亚上任后,中情局在伊朗的活跃度大幅上升。2019年7月,伊朗宣布破获一起间谍案,17名间谍分子被抓获。一名伊朗官员还向法尔斯新闻社(Fars News Agency)透露,这些间谍分子全部是伊朗人,他们受到美国金钱、绿卡等诱惑,协助美国从事间谍行动。
伊朗官方还透露,近年来,伊朗已破获国内外290名中情局间谍的行动。对于上述指控,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则一概否认。
最新的伊朗骚乱也被指闪现着美国情报人员的影子。2019年11月17日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Ali Khamenei)在讲话中指责,不少反伊朗组织在参与暴动,包括最知名的“人民圣战者”组织(Mojahedin-e Khalq),它是西方势力扶植起来的“傀儡”。
公开资料显示,“人民圣战者”组织组建于1965年,长期以暴力手段对抗伊朗政府,是海外规模最大的伊朗反政府组织。“人民圣战者”组织具有一定的左翼色彩,所以一度被美国列为恐怖组织。2012年,美国正式撤销了上述认定。
那一年,普利策奖得主赫许(Seymour Hersh)撰文爆料,指控美国政府拨款资助“人民圣战者”,并在内华达州训练其组织的成员。当时,该组织还在美国国务院的“恐怖组织”名单中。
“逢乱断网”行之有效
面对美国的经济制裁与“颜色革命”,伊朗政府进行了果断、坚决、有效的反击。
自“阿拉伯之春”以来,社交网络成为组织反政府示威的利器。这次骚乱酝酿期间,社交网络更是扮演重要的组织和动员角色。就在暴动开始的第二天,即2019年11月16日,伊朗政府紧急切断互联网,手机网络也停止提供服务,只能拨打电话,不能上网,依托社交网络进行传播和组织的暴动迅速成为无源之水。
一名伊朗民众对南方周末透露,他原本想参加示威活动。被切断网络后,他只好像往常一样到达示威地点时,却发现竟然空无一人。
直到11月21日,伊朗大部分地区已经恢复秩序,与国外的互联网联系也陆续恢复,手机网络仍处于封闭状态。“逢乱断网”行之有效。伊朗政府还做出判断,这一轮骚乱尽管存在刻意煽动的成分,但大多数普通民众只是单纯地对民生不满。
2019年11月18日,伊朗政府提出一揽子补贴惠民政策:当晚,多达2000万民众获得汇款,数额为每月20.5万到55万里亚尔不等。伊朗政府还承诺,未来的一周内还将继续补贴6000万低收入人口,这相当于伊朗人口七成以上。
对普通公众实施“胡萝卜”政策,而对闹事的头目则施以“大棒”——擒贼先擒王。据伊通社(IRNA)11月23日透露,至少有1000名暴徒被逮捕,至少180名头目正在拘捕候审,不少人具有双重国籍。一些暴乱头目在审讯时也承认,他们曾雇用和训练国内人员发起暴动,并受到外国势力指挥操控。
一套“组合拳”整治下,席卷伊朗全国的骚乱逐渐平息。2019年11月18日,伊朗政府新闻发言人拉比艾(Ali Rabiei)发表声明,称骚乱局势已比前一天“降低了80%”。
2019年11月25日,德黑兰等地的街头又出现集会。不过,这一次是反对外部势力干涉游行集会,各界民众庆祝伊朗人民已经“挫败了敌人的阴谋”。
近日的一场大规模民众集会上,伊斯兰革命卫队(IRGC)指挥官侯赛因·萨拉米直接对“敌人”喊话。他警告美国、以色列和沙特阿拉伯,“不要越过伊朗的红线”,否则将对其“进行摧毁”。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庄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