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女画师带着孩子画唐卡10天无休 作品曾被卖8万一幅

伦措是一位母亲、妻子、家里的大女儿,也是为数不多的女性唐卡画师,作品被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收藏。在我认识伦措的6年间,她向我诠释了一个女人的勇气与坚持。无论是当年选择跨越性别的边界,还是如今从婚姻中出走,她都带着一种平静而无声的坚定,没有怨念,但也毫不迟疑。

撰文丨薛茗

编辑丨周安

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1

2019年春节刚过,北京仍然寒冷,位于CBD的一间五星级酒店里面却温暖如春。

伦措坐在酒店画廊的椅子上,安静地环顾着四周。她是来自青海黄南藏族自治州热贡地区的藏族女画师。这次来北京,她打算卖掉自己这些年画的唐卡,最好还能认识新的客户,这样回热贡之后就可以租房子开自己的画室。室内空调的暖风在隆隆作响,我轻声建议她把外套脱掉,她笑着摇了摇头,好像那件黑色羽绒服能够帮助她遮掩自己的局促。她双手握着画筒,向椅子里坐得更深了一些。

酒店里这间画廊的老板是我的朋友,我们刚到的时候,她正在接一个电话。她示意让我们先坐下。画廊不大,开放式的门面对着一个被进口食品填充得玲琅满目的市集。画廊后方是一个大排档,带着高帽子的厨师们正站在波士顿龙虾、帝王蟹和其他进口海鲜后面,准备随时烹饪大餐来满足顾客挑剔的味蕾。画廊里正在展览一位艺术家的写实油画,里面包括表情忧郁的藏族女孩肖像,以及正在朝圣途中的藏民人家。墙面最高的部分被一幅巨大的当代油画作品占据着,一只托着腮的猩猩坐在画面中央若有所思。

“哎呀,对不起!刚刚一个客户的电话。”画廊老板走过来招呼我们。伦措微笑着,但没有主动说话,等着我向老板介绍她。在我和画廊老板相互寒暄的时候,伦措非常安静地站在一旁。只有当老板说“我们看看画”时,才打破了伦措一身黑衣所裹挟的沉默。

“这是红唐的《冥想观音》,刚刚完成的。”伦措慢慢将一叠卷起的唐卡展开,指着最上面一幅说道。这幅唐卡以珊瑚石研磨出的红色颜料作为底色,画面中央是观音菩萨慈悲、静谧的面容。唐卡左侧的上下方分别端坐着释迦牟尼与宝源佛母。观音菩萨所坐的菩提树下,有鹿群与仙鹤环绕相伴,下方水波之中浮出吉祥八宝,显现一派祥和之象。

伦措的红唐作品《冥想观音》细节图

唐卡(thangka)一词来自藏语,意为卷轴画。唐卡常以天然矿植物为原料,在布面上绘制佛本生故事、历史风俗、历史人物传说等等。唐卡本是宗教用品,是图像化了的经文,能够辅助藏传佛教信徒们理解佛经,完成自己的修行。热贡的唐卡画师原本只是在藏地游历,为佛教寺院或供养施主绘制唐卡和壁画。随着汉地信奉藏传佛教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些人会将唐卡作为精美的艺术品收藏,或作为贵重的礼品馈赠。热贡的唐卡画师们开始将自己的画作拿到北上广这些大城市来寻找客户。伦措前来拜访的这间画廊,以及北京其他的一些画廊,也都经营销售过来自青海唐卡画师的作品。

伦措小心翼翼地将唐卡在桌上一张张摊开:大威德金刚的黑唐、文殊菩萨的黑唐、白度母的彩唐, 等等。这时,酒店经理刘老板走了过来。还没等画廊老板介绍伦措的姓名,刘老板便抢过了话头:“嗯,青海的唐卡。我的上师是甘孜白玉寺的活佛,华曲喇嘛。”他说话时声如洪钟,气场磅礴,画廊老板立刻笑着奉承道:“刘老板本人也像尊佛。”伦措没有说话,低着头,双手握在身前。刘老板一面看伦措的唐卡,一面说:“画的很不错。你需要一个个展,需要一个很好的包装和推手。”伦措礼貌地点点头,继续沉默着。刘老板喜欢周围的人毕恭毕敬地听他滔滔不绝:“如果你要学,就要学习一下毕加索。梵高一生潦倒,因为他不懂得经营。毕加索就不一样,他先有了故事,再有画,他知道如何经营自己。”

送走刘老板后,画廊老板将头转向伦措问道:“你的确画得不错,不过你画的这些别人也可以画。你有什么特点?你有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这几句话把伦措问懵了。伦措看着我,好像可以从我这里得到解释。

对于画商来说,艺术品就是商品。艺术家独特的个性,是能够让其作品在市场中脱颖而出的关键。但对于伦措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唐卡画师来说,可能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人类学家陈乃华曾将日日端坐于画布前的藏族唐卡画师描述成“无名的造神者”。画师们日日苦练技艺,也只是希望自己笔下的神佛能够与经书中所描述的别无二致。这种节制的内在使得这群“无名艺人”与当下强调“自我创作”的艺术家形成鲜明的对比。

当无名的造神者决定带着自己的画作走入艺术品市场,他们画筒中唐卡的宗教价值逐渐被商业价值所取代。年轻的画师在向客户展开画卷的同时,也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它的意义与价值取决于现代生活的审美与逻辑。画师们要学着从画布背后走到前台,经过“包装”和“推手”,给自己的作品赋予更为个性化、更具商业价值的语言。

画廊老板说她的画廊虽然租金高昂,但因为位置好,艺术品卖得非常好,随时有过路的有钱人一掷千金。另外,她也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之前她代理过另一位藏族唐卡画师,因其画作符合都市人的审美,所以很快他就成了“青海黑金唐卡大师”,接下去的订单源源不绝。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跟画廊老板赘述艺术史学家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曾赞扬“以自然造化为师的中国人”不会以复制为耻或将创造力狭隘地定义为革新,我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在5分钟之内教会伦措如何推销自己。我尽可能将画廊老板的问题说得委婉、具体一些:“她想知道你最擅长的是什么。”

“哦,是这样啊。”伦措好像松了一口气。她指着那幅《冥想观音》衣饰上精美繁复的花纹说:“我最擅长勾金了。你看,就是这些,这些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画廊老板好像对这个答案还很满意。她将每张唐卡上的勾金花纹细细端详一番,点点头说:“嗯,是个奇才!”

2

我第一次见伦措是2013年,那时她在热贡龙树画苑学习唐卡。

以前,热贡是没有女孩子学习或绘制唐卡的。热贡藏族男性和女性的社会地位悬殊。画唐卡赚钱的主要是男人,女性则担负起田间劳作、放牛放羊、修房子、料理家务、照看小孩等等责任。

伦措说她小时候不喜欢上学,却对绘画十分着迷。在学校,她日日打不起精神读书,总是想着画画。一旦画起画来,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正式拜师学唐卡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生了许久。

伦措的爸爸常年在外务工,为人很是开明。虽然他支持女儿画画,但还是希望女儿能够继续上学,就算不能读完大学找个公务员之类的“铁饭碗”,至少也要上个职业学校,将来做个护士或秘书什么的。在犹豫不决之际,他带着12岁的女儿来到一位算卦师父面前。

算卦的师父是村里一位受人尊敬的老人。老人拿出经书,向伦措要了她的生辰八字。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微妙。桌子旁边站着一位自我矛盾的父亲,他既希望宠溺女儿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像他在打工的城市里看到的那些女孩儿一样,却又担心在这个传统的藏族乡村,作为一名女性唐卡画师未来的生活会很艰难。算卦老人坐在桌子中间,慢慢地翻阅经书。也许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决定有什么样的意义。曾经由历史划下的性别边界如此深刻,以至于直到现在才有一个女孩儿来到他面前。伦措站在父亲旁边,此刻正紧张地盯着算卦老人手中的经书——她的命运,仍然掌握在男性手中。

老人合上经书,平静地对伦措的父亲说:“她喜欢干什么,让她干什么就对了。”

在热贡龙树画苑学画唐卡的女学生

这个故事,是伦措在龙树画苑里用还有些生硬的普通话讲给我的。她刚进画苑学习的时候,村里有不少人议论,质疑“他们家怎么把一个女孩子送去学唐卡”。除此以外,村里人更多的不解是因为学习唐卡需要很长的时间,按照当地的风俗,学成出来,伦措早就错过了结婚的年龄。伦措说,那时候村里的亲戚见了她父母总是问:“你女儿个子比妈妈都高了,怎么还不嫁出去?”

伦措不去理会这些。也许因为父母的开明没有给她太多压力,也许因为她从小就从父亲口中慢慢了解了外面的世界,她不想和村里其他女孩子一样早早地结婚生子,从此一辈子围着丈夫和孩子转。她知道自己想画画,也知道这个学习唐卡的机会来之不易。她喜欢画苑,每日的生活,就在画室和宿舍之间。不用干农活,也没有生计的压力,每年年底,师父们还会给徒弟发工资。那时伦措用画苑给的工资为家里置办了年货,这让她很有成就感。另外,她还非常享受和画苑同学相处的时光。无论是与姐妹们在宿舍里促膝谈心,还是拿着一米长的木头尺子追着其他男生满院子跑,年纪比其他同学稍大的她,一直因为开朗的性格,被当成画苑里的大姐大。

那样的日子,干净得像一块画布。2013年底,画苑的新楼刚刚修好时,两道彩虹横跨整个画苑,看得人心醉。那时的伦措,希望自己能够一直待在画苑。然而,这个愿望注定无法实现,就好比期待这两道彩虹永远不会消失。

3

5年后,我再次见到伦措,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

伦措坐在沙发上,穿了一件宽松的格子衬衫,长发随意编成辫子搭在肩上,有些凌乱。这是黄南州上一间宽敞明亮的公寓,是伦措的爸爸4年前买下的。现在伦措和丈夫、孩子、妹妹、还有奶奶住在这里。除了画画和照顾孩子,伦措的另一项任务便是照顾奶奶,操心她的起居和一日三餐。

伦措的儿子不到一岁。这时,他爬到妈妈脚边,把头伸进茶几,使劲儿去够抽屉上的牙签盒。伦措没来得及拦住他,只听“咣当”一声,整盒牙签摔落下来,散了一地。伦措很无奈地笑笑,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光屁股。

虽然父母没有怎么催促过伦措的终身大事,但随着父亲年龄的增长,他总是难以掩饰自己对孙辈的渴望。得知伦措怀孕之后,父亲十分欣喜,同时也劝伦措暂时不要画唐卡。因为在绘制唐卡的时候,画师常常将蘸了颜料的毛笔放入口中,用唾液浸润颜色。因为担心这些矿物质颜料吃进嘴里对胎儿不好,伦措怀孕期间就没有拿过画笔。

唐卡画师的颜料

等孩子出生之后,虽然父母不再阻止她画画,她却很难找到时间安静地坐下来画唐卡。孩子刚出生的那段时间,她不停地给孩子喂奶、哄睡、洗衣服、做饭;等孩子稍大一些能够自己到处爬了,她又不得不担心孩子弄坏她的画。

就在几天前,伦措想趁孩子睡着的时候,继续画一幅没有完成的唐卡。她正画得入神,没注意到儿子已经爬到她身边。儿子伸手便往画上摸,然后又去抓画笔,还险些将颜料打翻弄到唐卡上。伦措再不敢把唐卡拿出来,就连给我看这张画的时候,也是将画搬到奶奶的卧室里,然后关上了卧室的门。

伦措收拾好地上散落的牙签后,把孩子抱到胸前让他吃奶。等孩子睡着了,她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来看。孩子睡着时,是伦措难得的“工作时间”。前一段时间,伦措找人给她的小唐卡拍照片,就是把装入镜框的巴掌大的小唐卡放到黑色丝绒或者羊绒毯的背景上拍出的那种略带点艺术气息的照片。现在,伦措把小唐卡的“艺术照”发到朋友圈里——“特价优惠,想结缘的请联系!”

伦措的丈夫也是一位优秀的唐卡画师,擅长绘制彩唐和为佛像开眉眼,而伦措擅长勾金。怀孕前,两人曾合作画了一幅精品唐卡。因为自己没有客源,便托朋友拿去卖。朋友从他们手中买走的时候,给了20000块钱。后来伦措夫妇得知这幅唐卡被转卖出去,标价却是80000块。“这也没办法啊,我爸爸和我老公的爸爸都不是画唐卡的,他们没有客户可以介绍给我们,我们啥都没有,什么都要靠自己。”伦措说。

出徒后,伦措很少回龙树画苑,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会带着礼物回去看师父。虽然伦措的师父曲智和扎西尖措是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在藏区和内地有不少人脉关系,但她从不在师父面前提任何要求。她显得有些倔强地说:“如果师父给我介绍了客户,那也要给别的徒弟介绍,师父有那么多的徒弟,怎么管得过来?再说师父已经把手艺传给我了,怎么好意思再去让师父操心?”

伦措夫妇的情况在热贡并不特殊。也许是因为没有客户,热贡的很多年轻画师都在想尽办法“推销”自己,渴望撞到更高级的“金主”。吾屯上庄和下庄是唐卡画师分布最密集的两个村子。到了夏季的六月会(注:热贡地区祭祀山神的仪式),游客涌入热贡,吾屯村的一些画师便蠢蠢欲动起来。有人订做了写着“热贡艺人之家”、“热贡优秀画师”等标语的牌子,挂在自己家门口。有人把自己画的小唐卡挂在胸前或者车子的后视镜上,如果看到有游客对这些唐卡稍微表现出一点兴趣,便立刻凑上前去搭讪。有的干脆站在家门口,拉游客到家里喝茶,“顺便”再看看自己的唐卡。

其他村子的很多画师对这种做法十分看不惯,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个年轻的唐卡画师都要面对如何去建立自己人脉关系的挑战。画师的消息要灵通,不错过每一个唐卡比赛、博览会;在村里、县上、州上遴选优秀唐卡画师代表时,为自己争取最多的票数;或者,最好适时出现在某一个电视台的采访中,在某一篇报道里添上自己的名字和照片,或者跟网红们搭上关系,让他们帮自己的唐卡打打广告。所有这些社交活动的背后,还有一场又一场觥筹交错的酒席与应酬。

这些对于伦措来说,几乎是天方夜谭。虽然她是热贡地区为数不多的女性唐卡画师之一,但这个身份并没有对她产生多大帮助。伦措说,一个女孩子出去很不方便,会被人欺负不说,如果去应酬的话,村里人就会觉得她这是出去混,很不检点。伦措的丈夫是个老实人,每日只是在画布前画画,很少出门。此外,他一点汉话也不懂,碰到从外面来的客户,完全没有办法交流。即使是在网上售卖他们的唐卡作品,也全都由伦措一个人来料理。她开玩笑说,如果自己也搞个“优秀唐卡艺人”的牌子挂在家门口,乡亲们肯定以为她脑子出问题了。

虽然唐卡卖得艰难,但伦措很少会抱怨生意不好做。相反,她常常为自己不能尽情画画而焦躁不安。伦措希望等孩子断奶之后,妈妈过来帮忙带孩子,自己就可以和丈夫一起在画室画画。伦措说:“以前一天到晚坐着画画会觉得累。但现在不让我画了,我浑身难受得很。”

4

盛夏7月,山里的青稞麦熟了。

伦措的丈夫刚刚扭伤了脚,走不了路。伦措自己带着儿子回到村里,和妈妈一起去田里收麦子。一台久保田收割机正沿着她家的田地来回开着。收割机无法靠近田地的边缘或者沟壑,伦措和妈妈便拿着镰刀,跟在收割机后面把剩下的青稞割下来。

开收割机的夫妇从120多公里以外的湟中县来。他们到热贡有几日了,一直没停地穿梭在各家的田地里,收割麦子的同时,也收割工钱。这天下午轮到给伦措家收麦子,夫妇两人显得有些疲惫和不耐烦。因为伦措家的地在山顶上,路不太好走,如果不是伦措赶来好言相劝,又给他们加了钱,收割机险些掉头走掉。伦措说,以前她和妈妈用手割麦子,在田里要割上好几天。

大约半小时后,从田里收上来的青稞,在机器里自动脱粒。伦措和妈妈准备好了几个大编织口袋,在机器后面接着。粮食一共装了5只口袋,每个大概有七八十斤重。伦措弯下腰,她妈妈拎起一袋粮食放到她背上。伦措的腰瞬间被压得更低了,她把粮食口袋往上推了推,就慢慢朝山下走去。开收割机的夫妇准备离开。他们一边倒车,一边不住地啧啧感叹:“这边的女人真厉害!”

伦措是家里的大女儿。每当家里需要修房子、种地、收麦子的时候,母亲都会把伦措叫回村里帮忙。伦措的爸爸长年在外面打工,现在是个包工头,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家。伦措觉得自己是母亲最重要的依靠,只要是家里的事,基本随叫随到。

在结婚之前,伦措曾在北京画过一年唐卡。那时,她在一家生意不错的唐卡店打工。伦措对那段日子有些怀念。除了怀念相对丰厚的工资和大城市的各种休闲娱乐以外,她还看到了机会和希望。伦措因为比较特殊的女性唐卡画师身份,接受了北京电视台某节目一个短暂的采访。和她一起打工的画师们劝她趁热打铁,赶快找人去宣传宣传,或者借这个机会去寻觅自己的客户。但那时恰好家里有事,需要她回村子帮忙。她回家之后,就没再回过北京。出名这件事,连同那个5分钟的采访,就此留在了那个遥远的大都市。

傍晚,伦措和小叔用拖拉机把收获的麦子拉回家。伦措把粮食放好之后,马上去抱孩子给他喂饭,妈妈在准备晚饭时,伦措把儿子背在背上,拿起拖把开始打扫家里的地面。伦措和村里其他的女子一样,好像每天从睁眼起就很少有片刻闲暇的时间。天色暗下来,藏房里点亮了灯。伦措背着孩子在屋里一遍遍拖地的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成为一个执拗的剪影。

背着孩子的伦措

4年前,伦措离开了龙树画苑。对此,师父们一直不是很理解。师父说,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要靠自己不要靠别人,需要画得特别好才行,最好再学个两三年出徒比较好。但那时伦措家里遇到了些困难,父亲欠了债,家里还要修房子,需要钱。虽然父亲说全凭伦措自己的意愿,但伦措知道,父亲希望她能够从画苑出来赚钱,帮助家里度过难关。“我当然想一直在画苑里画画,”伦措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说,“但家里需要我。”

伦措从没有因为离开画苑的事情埋怨过父亲。虽然父亲常年在外,但伦措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很深。父亲见过世面,为人又开明,伦措有什么事都喜欢跟父亲商量。村里和伦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如果不上学,要不到外面打工,要不就留在家里干活、挖虫草。伦措一直非常感激爸爸支持自己画画。也因为学了唐卡这门手艺,伦措觉得现在自己的生活比较自由,经济状况也比村里其他女孩子好很多。

在别人面前谈起自己的大女儿,伦措的父亲总会透露出一些骄傲。现在有了孙子,父亲回家的次数比以前频繁了些。也许是因为当时让伦措提前离开画苑,父亲觉得对女儿有些亏欠,现在家里条件好些了,父亲总说想给些钱,让伦措到北京去开个唐卡店。“要开就开到后海去。”父亲半开玩笑着说。谁都清楚,目前伦措家里无力支付那么高昂的租金。但到外面去开店,逐渐成为父女之间一个默契的期许。

麦子收完以后,伦措回到镇上和丈夫合租的画室。她面前的画架上,是一幅刚刚打好底稿的红唐《冥想观音》,观音的面部仍然一片空白。在开眼点睛之前,这幅画的一切仍是未知之数。伦措说,这不是别人的订单,这张画是她自己设计的,也是她一直最喜欢的佛神形象。她画得很细,也画得很慢。

坐在这幅未完成的唐卡面前,伦措对我说:“希望有一天我能把这个家担起来,爸爸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5

2019年春季的一天,我坐在纽约的办公室里,看了一眼时间,上午10点半,这会儿在热贡的伦措应该还没睡。

几天前,我接到纽约玛格丽特•米德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的通知,说我递交的那部伦措的纪录片入选了2019年的电影节。与此同时,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西藏收藏部希望收藏伦措的红唐作品《冥想观音》,并在电影节期间向观众展示。

我拨通了伦措的电话。“啊,姐,怎么了?”每次给伦措打电话,她都会这样说。“你那幅红唐的《冥想观音》还在你手上吗?”“嗯,还在。”“我们博物馆希望买下这张画,然后作为我们西藏收藏部的馆藏。你觉得怎么样?”“哦,好啊。”伦措顿了顿,然后又问我:“姐,是不是被博物馆收藏,特别好啊?”

几个月后,我带着博物馆的支票回到热贡。伦措将我带到她新的画室。

伦措和徒弟在画室

这是一间狭小的公寓,里面只有两个房间,一间作画室,一间是她和女徒弟们的宿舍。客厅里支着钢丝床,那是男徒弟们睡觉的地方。画室的四面墙都被画架填满了。白天,伦措和徒弟们借着充足的阳光,坐在画布面前安静作画,需要取用颜料的时候,大家都得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去拿。因为画室实在是太小了,如果有谁稍稍往后一倒,都有可能碰到别人的画架或者后背。

伦措是过年之后租下的这间画室。那时,她也决定了要跟丈夫分开。

半年前,观念陈旧的公婆便不断催促伦措搬回乡下的婆家住,在那儿养孩子、干农活。伦措既不愿放弃画画,也不愿抛弃照顾自己父母和料理家事的责任,成为别人家的劳动力。虽然对于现在的热贡藏族女子来说,离婚并非闻所未闻,但离过婚的女子,无论是什么原因,多少还是会受到乡邻们的非议。就连伦措的公婆也觉得能以此说服伦措:“年纪这么大了,还带个孩子,离了婚,谁还会要她?!”

就像当年选择跨越性别的边界一样,伦措从婚姻与传统观念当中出走的时候,带着一种平静而无声的坚定,没有怨念,但也毫不迟疑。在开始画唐卡之后,伦措不再像大多数热贡的藏族女性那样习惯以履行婚姻职责来定位自己并获得满足感。但同时,她也没有因为摆脱了婚姻和传统生活的束缚而得意。有了自己的画室之后,伦措为人处事时愈发低调谨慎,处处提防招惹闲话影响自己画画。

其实,也是在她开始画唐卡之后,伦措注定要面对作为一个画师的孤独。画唐卡需要安静与专注。每天吃完早饭,伦措就坐到画布前,一直画到日落。画10天,休息一天。休息的一天,徒弟们放假,她会去镇上买菜、买肉,添补颜料和画布。如果有顺风车,她就带上网购的尿布和玩具,搭车回村里去看妈妈和儿子。这是她在画苑当学徒时的作息,现在当师父自己带徒弟了,伦措仍然遵守着同样的日程。

伦措的小徒弟们总是很佩服师父能够在画布前坐那么久,居然不觉得乏味。伦措说,当她去描画那些度母或观音的肖像时,她的内心感到无比的喜悦,那种喜悦,就好像是一个孩子看到了自己的妈妈一样。她记得师父扎西坚措和曲智曾教过自己,画佛是一种缘分,画唐卡是画师的一场修行。那些佛神形象,就好比是一面镜子,能够映照出画师的品格——只有保持纯粹的心,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笔下的神佛才能够庄严慈悲。

这种孤独的生活方式,给了伦措更多的时间和空间进行唐卡的创作。在她自己的画室里,她不满足于一味重复从师父那里学来的图像。她开始思索北京那间画廊的老板曾向她提出的质问,“你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所幸的是,伦措没有把心思花费在包装和推销自己上。她选择回到唐卡的本源——她希望去描绘浩瀚佛经中,未曾被描绘的情景和未曾被讲述的故事。虽然并不能确定这样的唐卡能否满足“市场”的口味,但伦措觉得,这比不断重复相同的佛像更有意义。

伦措的黑金唐卡细节图

现在,画唐卡的女子不再需要算卦老人的指引。

当我把伦措的《冥想观音》带回博物馆,在系主任和其他同事面前展开的时候,我发现,这张画被一层又一层的宣纸小心地包裹着。这让我突然想起了在北京那间画廊里,伦措将自己紧紧裹住的那件黑色羽绒服。我当时错误且简单地以为,这件黑色外衣遮掩的是一个乡村女孩初到大都市时的局促与不安。此时我逐渐明白,黑色外衣里的女子,在刻意与她面前这个喧闹的都市保持距离。她谨慎地观察,小心地学习商业社会的规则和语言,但她从未想要融入这个花花世界,也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初心。

也许只有这样,她笔下的冥想观音,才能拥有那样庄严、平和、又慈悲的面容。

有心的画师都能体会,你是在画佛,也是在画自己。

*薛茗,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人类学博士。她最新的纪录片《画唐卡的女子》入选多个国际电影节。

出品人 | 杨瑞春

主编 | 王波

责编 | 金赫

运营 | 迦沐梓 任佳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