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长爸爸逃过南京大屠杀,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死后25年才被揭开

那时候不是级别很高的将官,能有几个娶了上过大学的老婆?父亲在得意之余,夜里会不会辗转难眠,想起那个为他养育儿子,向父母尽孝的糟糠之妻?

在我心目中,爸爸一直是个抗日英雄。1937年12月,日军兵临南京城下,爸爸作为一名军人,驻扎在南京城外的紫金山上。那年,南京是一座不得不守,但注定要丢失的城。而在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中,爸爸究竟是怎样逃出来的?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更没想到的是,爸爸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他的死并不能将这个秘密永远带走。

文字讲诉/孙卓

编辑/尹广料 小为

出品/腾讯新闻 止戈

血战南京保卫战,逃过大屠杀

记事以来,我就没有爸爸。对我们战后的这一代婴儿,没有爸爸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情。

直到我稍懂事后,妈妈才将爸爸的事情告诉我:他被关起来了,在劳动改造。我11岁那年,家中突然收到一个邮递包裹,那是劳改所寄来了遗物:一只穿了孔的破脸盆、半截牙膏、一把秃了毛的牙刷、一顶旧鸭舌帽、一条破毛毯。与遗物一起寄来的,还有一份通知:爸爸因旧伤复发和肺结核去世。

妈妈对我说,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她和我都以为,爸爸从此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黄埔军校资料图

1908年,爸爸出生于湖南宜章县一个富裕家庭,他是家中独子。16岁那年,他从了军,并随军辗转到了南京,被送进黄埔军校。

1933年,爸爸毕业后,进入中央军校教导总队,也是当年首都南京的“御林军”。1937年,日军兵临南京城下时,爸爸已是一名营长了,阵地在南京城外紫金山。

12月10日,日军对南京城发起总攻。当时父亲所在的教导总队负责防守从紫金山、灵谷寺、陵园新村、西山孝陵卫到白骨坟一线阵地,处处激战。 这支种子军队,曾为了保卫南京,做最后的血拼,直到收到撤退命令,而那时的教导总队,几乎战至弹药耗尽。

南京保卫战资料图

对于普通士兵而言,南京是一座不得不守,但注定要丢失的城市。爸爸所在的教导总队一万多官兵,恐有半数未逃出南京,死于随后的大屠杀。当年爸爸是怎样逃出南京的,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12月13日,南京沦陷,短短几天5万多中国军人在战斗中阵亡或城陷后惨遭杀害。随后,日军开始了长达四十多天的南京大屠杀,30多万中国无辜的男女老少,死于日军的屠刀之下。

逃出南京后,爸爸随部队转战河南一带抗日。兰封战役中,爸爸的团长阵亡,他代理团长,指挥作战,炮弹在爸爸身边爆炸。一块弹片从后背肩胛骨处扎进去,棉衣也被卡进骨头里。勤务兵将爸爸捆扎住,把昏死的他背下战场。

但因为这次重伤,爸爸才得以与妈妈相遇。

在重庆结婚

武汉沦陷前,爸爸随野战医院撤到了重庆。他改任文职军官,直到抗战胜利。这期间,他认识了我的妈妈。

妈妈是河北人,曾在北平国立美术学院读书,大学毕业后做了老师。在日寇的铁蹄下,她一路逃难南下,随着难民潮涌入重庆。

在重庆,妈妈有幸到一所军队小学教书。有学生家长向她介绍了爸爸。说他人品好,老家原有个妻子,后来死于日军轰炸。经过了一番调查,妈妈得知,爸爸还有两个儿子,随着爷爷奶奶留在了老家宜章,其他与介绍人所说并无差异。

1946年10月,爸爸妈妈在重庆举行了婚礼。

父母在重庆的结婚照

婚后不久,爸爸却丢了工作,只得依靠妈妈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妈妈提议,要不回湖南老家吧?反正日本已经投降了。

可爸爸却以各种理由推托了,妈妈也未曾细想。那段时间,老家还经常有信来,有一次是老家大哥写来的,希望爸爸能寄支“英文笔”回去。妈妈是当老师的,当然很重视孩子的学习。她马上给大哥买了钢笔寄回去,一切并无任何异样。

爸爸被拘押,我和妈妈受牵连

解放后,爸爸因身份问题被拘押。1950年,他被关押四个月后,我出生了。爸爸被送去劳改,妈妈在重庆举目无亲,妈妈预感到不能再在重庆待下去。由于爸爸国民党旧军官的身份,我们要是守在那,怎能不受牵连?妈妈决心带着刚出生的我北上。

动身前,妈妈带着我去探监。爸爸隔着栏杆把我接了过去,但我认生。一到爸爸怀中,就像被鬼掐了似的,哭得撕心裂肺。爸爸红着眼眶说:“你快把他抱过去吧,他认生。”赶紧把我交给妈妈。也许我和爸爸也就那么点缘分。

回了北京之后,妈妈又教了几年书。因为爸爸的身份,我不能上公立幼儿园。妈妈知道要尽可能不影响到我的前途,她必须和爸爸“划清界限”。妈妈通过法院,和劳改中的爸爸离婚了。直到1957年,妈妈调到了湖南,在湖南省话剧团当台词教员。

但妈妈一直视爸爸为最佳的归宿,她总和我说,爸爸脾气极好,从不生气。可她认为,为了减少爸爸对我造成的影响,我不应该跟父亲姓,于是改随母姓,叫孙卓。

1991年,母亲83岁生日与我的合影,两个月后,她就突然去世了。

尽管我们到了长沙,也知道父亲的老家在宜章,但随之而来的各种运动,我们哪敢去寻找这些没见过的亲人!

1966年之后的那段时期,爸爸又被重新提起,成了我们母子的梦魇。妈妈被扣上“特务”的帽子,而我自然成了“黑五类狗崽子”。

爸爸留下一些军装照,妈妈不忍将它烧了,偷偷藏了起来,躲过了第一次抄家。几次托付后,这批照片最终下落不明。

没想到的是,妈妈竟然还留了后手。她把结婚照贴在一本破旧字典的封里页内,凭着“灯下黑”这一招,居然留存至今。

爸爸隐瞒了一生的秘密

1985年,我35岁那年,爱人的一位亲戚在宜章档案局工作,我说了一些老家亲人的线索,请他帮忙查找。果然,不久就收到了宜章来信,信送到家中时,我爱人不在家,直接交到妈妈手中。妈妈看完信就傻眼了:爸爸的结发妻子还健在。

一生刚强的妈妈,竟然情绪崩溃,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我写信安慰妈妈,“他在这种情况下,只能以谎言取得与您交往的可能。这完全是历史造成的,您不必因此就改变了对他的好印象。”

爸爸早已不在,妈妈渐渐也想通了,她更希望能见见父亲的结发妻子,这几十年是如何过来的?

但妈妈因中风行动不便,无法前行。1986年临近春节时,我带着爱人和儿子前往宜章。刚下车站,大哥、二哥带着孩子们来接我。兄弟三人第一次见面,抱头痛哭,两个嫂子与侄儿侄女们,都泣不成声。

在全家的拥簇下,我走进了父亲的故乡——法堂村。顿时鞭炮齐鸣,全村人都被惊动了,血亲们纷纷前来与我相认。我恍入梦境,只觉得我好像成了爸爸的化身,代替他回家省亲。

人群中有一个背驼如弓的老妇,身高不足一米五,她伸出干枯如树枝一样的双手,拉住我的手反复地抚摸着,不停地喊着“好崽耶,好崽耶……”

1986年,我、妻儿与父亲原配夫人的合影

那是我的乡下妈妈,她和妈妈同岁,看起来却比妈妈老了十几岁。没牙的嘴说话也含糊不清,加上她说的宜章话,我连猜带蒙只能理解一二。我明白,她诉说的,只能是她一生的苦难,绝无其他。

乡下妈妈是童养媳,自幼就在爸爸家长大。老家那两间破旧的老房子,是爸爸当年回家探亲时,花八块光洋买下的。

曾家老屋

乡下妈妈指给我看,爸爸回家时,就在阁楼上独自看书,早上就在水塘边“作军操”。

爸爸和妈妈结婚没多久,老家的人就知道了,但都瞒着乡下妈妈一人。爸爸一直没回老家,她也渐渐知道了真相,无奈忍受,只要爸爸好。

爸爸留下的这两间土房子,和几丘薄田,土改时差点把大妈妈划成了地主。

后来是经过专门开会讨论,觉得不够划地主的标准,但又不能划成贫下中农,于是两相折中,划定她上中农成分。

难以想象,她那矮小的身躯,是如何支撑起这个家?为爷爷奶奶养老送终,并将两个哥哥养大成人。

劝慰妈妈时,我为爸爸说了许多开脱之辞。但见到乡下妈妈后,我知道,爸爸对不起她。

我们三兄弟

每次回家,妈妈都要嘱咐我,让我给乡下妈妈带东西和钱。乡下妈妈有张电热毯,一直用到去世,那是妈妈送给她的。

刚有一百元钞票时,我给了乡下妈妈两张,让她想吃什么就让孩子们去买,她看了看就将钱塞到腰间。

我突然想到,百元钞和十元钞的颜色很相近,就嘱咐她:“妈妈,你要看清楚,这是一百元的,不要当做十元,被别人骗了。”

她赶忙又掏出来,凑到眼前仔细看,说:“哎呀,是一百元呢!你爸爸教我认过,两个圈圈是一百。好崽呀,你给我这么多钱。”

我与妻儿在祖父的坟前,墓碑是当年父亲所立。

1991年夏,妈妈突发心肌梗塞去世。几年后,二哥打电话告诉我,乡下妈妈病倒了,神志不清,不吃饭,只肯喝谷酒。

我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在谷酒中掺米汤,喂给她喝,这样等于进食,或许能渐渐恢复体力,重新好起来。

乡下妈妈虽没能痊愈,但坚持了一个多月才去世。临终前乡下妈妈说:“你爸爸良心不好,所以只活了五十几岁,你看我做了好事,现在活到九十啦!”

她不能原谅爸爸,对他始终耿耿于怀,可她的怨气仅对爸爸一人,从没说过妈妈不是,对我更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她有次笑着对我说,族人说她命真好,白捡了个儿子。

我和两个哥哥

三十年前,我们三兄弟商议,为祖母立碑,刻字时我将名字恢复成了“曾庆文”,那是爸爸为我起的名字,也是我在老家家谱上的身份记录。

尽管我一直坚信,爸爸是个英雄,但他在我心中一直模糊不清,甚至是残缺的。直到我回到家乡,才似乎穿越了时空和阴阳的阻隔,看到了爸爸真实、复杂的内心。

想想两个妈妈,我能体会到爸爸当年心里的矛盾和躁动。妈妈说过,那时爸爸的同僚都羡慕他有个好太太,拿得出手。

本来嘛,那时候不是级别很高的将官,能有几个娶了上过大学的老婆?可爸爸在得意之余,夜里会不会辗转难眠?会不会想起那个为他养育儿子、向父母尽孝的糟糠之妻?

多年来,我一直在查找与父亲相关的一切。我曾孤身一人到南京城外紫金山寻访过,只见盘山公路边石砌的护坡上,拳头大的弹孔密密麻麻。

爸爸在大屠杀前夕,逃出南京,幸免于难。最终却死于重庆,至今尸骨无存。每年清明,我们不知该怎样祭拜父亲。

我们曾去重庆查找过父亲的埋葬地,但一直没法找到。今年春节,我要为父亲主持一个祭奠仪式,让他的灵魂重归故里。两位妈妈或许对爸爸颇有微词,但在儿孙们心中,他永远是个好人,是个抗日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