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物种灭绝和“人类沙文主义”

作者 | 余天一
关于白鲟和其它灭绝生物的讨论,常常让我们会有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那就是人类对于离自己亲缘关系越远的生物,就越不关心,也越不了解。实际上这很大程度上是客观因素造成的,离人类越远的生物结构与人类越不相同,就越难以理解结构的组成和用途。另外,真核生物以外的生物大多都很小,肉眼无法看到,更别说看清内部结构了。不过这里想聊的主要不是这个客观因素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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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白鲟这种在人类历史中灭绝的动物,虽然是历史上中国人最熟悉的鱼类之一了,但是居然在灭绝之时连清晰的照片都没有几张。到现在为了灭绝的纪念,很多媒体都还用的是错误的匙吻鲟的照片。植物的情况更加糟糕。中国植物志里的物种还有很多到现在都没有一张活体照片,而其中又有一些物种几十年都没人再发现过了。
我们谈起人类历史中灭绝的动物时,可以毫不费力的说出十种以上灭绝动物,而且这些灭绝的动物都有大量形态学和生态学资料,可以依据这些资料不费吹灰之力攒出一整篇稿子。但是植物呢?说起在人类历史中灭绝的植物,你能想到几种?
我们很难想起来灭绝的植物有很多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人类对植物没那么关心(除了海子都在关心的粮食和蔬菜),一方面是因为人类对植物的区别也不是那么敏感,还有一方面是很难确认一种植物到底是不是灭绝了。
在中国植物志中,有好些物种最后的采集记录是几十年之前的了,有些物种甚至在采集完模式标本之后再也没有被发现过。这些物种灭绝了吗?不好说,有很大的可能是没有再次被人类找到,也就是说重新发现的希望很大,但是也有可能真的再也找不到了。
虽然说IUCN Red List有物种濒危状况评估,但是在中国评估一个植物物种的真实状况比较难(所以现在大部分植物还是数据缺乏),因为中国植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在西南和华南山区,这些地区没有路的地方几乎寸步难行,很难调查具体个体数量,实际上中国大部分植物物种都分布于绵延不绝的山脉中,可以躲藏而不被人类发现的角落很多。不过由于山地环境极其多变,不适宜植物物种传播,也更容易出现由地理隔离造成的种群孤岛,这时候另一个问题出现了,我们以为的广布种真的是广布种吗?孤岛之间是否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物种分化?
但是真正的大海之上的岛屿上的特有物种就更加可怜了,找不到了很可能就是真的彻底灭绝了,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比如最著名的人类历史中灭绝的植物,圣赫勒拿岛西洋榄Nesiota elliptica(这个“著名”物种还是我前年去邱园看到介绍才知道的),只分布在圣赫勒拿岛,现在基本上确信已经灭绝了。这样的物种还有多少?不知道,也不可能完全知道。
我对植物以外的生物,只有真菌还有一粒沙子那么大的了解。真菌虽然在系统发育关系中和动物更接近(有更近共同祖先),但是人类对真菌的认识远不如植物,直到今天人类活动最频繁的地区依然能找到新物种,甚至我们最熟悉的食用菌之中都可能还存在新物种,比如金针菇Flammulina filiformis(没想到吧,我们最熟悉的食用蘑菇之一是2018年刚刚发表的),比如“美味牛肝菌”Boletus meiweiniuganjun,这是在植物中都不敢想象的,说明之前的鉴定和研究都有很多待解决的问题。研究地衣的学者,直到2016年!!!,才发现原来有的地衣是由藻类和三种真菌共生形成的;在这之前人们一直以为地衣只由藻类和一种子囊菌共生,现在才发现居然可以同时存在多种真菌,而且担子菌也参与其中了。
还有一个情况,而且可能是更经常会发生的情况,那就是我们连知道都还没知道,这个物种就永远的消失了。我在做婆罗洲的植物,婆罗洲还有无数待发表待描述的新物种,分布大多非常局限而分散,但是婆罗洲现在毁原始林开发田地的速度非常之快,快到恐怖的地步,对于世界上物种多样性最丰富的地区之一,这样快的毁林速度后果更加难以预计。在邱园期间我有幸有机会和婆罗洲植物大佬聊过,没有多说我在做的类群,而是在说婆罗洲的森林消失得有多快。大佬说婆罗洲的林子毁得这么快,你做的类群有很多种可能已经灭绝了。实际上,我看到的标本大多是上个世纪和更早以前采集的,今天它们还在那里吗?我确实对现状一无所知。没有标本也许是因为调查的不够仔细,也许是根本没人再去调查,也许是真的再也找不到了。婆罗洲物种分化剧烈,地区特有种很多,毁掉一个山头确实可能一堆物种就消失了,其中很多是在我们认识它们之前就消失了。
那么某一个物种消失了有什么影响?不知道,因为其中大部分物种,我们连它活着的时候长什么样、怎么生活的、占据什么样的生态位都没搞清楚,它就消失了。我们永远无法知晓这个物种中蕴含的几近无穷的信息,永远无法探求进化赋予它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策略,也永远无法得知这个生态系统的完整图景了。
它消失了对人类又有什么影响?也不知道,也许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影响,但是它已经消失了,这些“各种各样”也都无从谈起了。
看起来似乎没有影响,就可以放任让它们灭绝吗?物种存在对于人类的意义,已经不是这里主要讨论的问题了。人类这个物种,真的只能做到研究对自己有直接利益的物种,而对其它任何看起来没什么用的物种漠不关心吗?我做不到,而且恰恰相反,我想知道,想知道是什么,想知道为什么。
如果无法阻止灭绝,那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现在我发现,大部分时候可能知道了问题所在也无法解决,“无法解决”本身也是人类这个物种可能永远都会存在的问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