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IT民工的日,没有夜

深圳是一个只有工作,没有生活的城市。累、孤独、财富、激情、去或留,复杂的情绪时常切换。面对越来越高的社会成本、立足成本,深圳面临新的挑战,其间的年轻人也同样面临着新的机遇和挑战。

作者:倪雨晴

编辑:李清宇、刘雪莹

图片:图虫创意

前段时间有一则怪有趣的新闻,在纽约市区的中央公园,有一匹野狼出没。跨越时差,一位深圳IT从业者却感同身受。 他向21Tech记者笑称,自己就是深圳钢铁丛林中的那一匹狼,主题是孤独,BGM是《野狼Disco》,在混杂着东北腔、湖南方言、粤语的背景音中穿行。中央公园大概是动物种类最繁杂的城市公园,深圳或许是IT物种最丰富的中国城市。龙岗区有华为和富士康隔道相望;南山区有腾讯、中兴、OPPO、大疆等标杆企业,科技园中创新企业层出不穷,南山区的上市公司就达159家,其中不乏IT领域的佼佼者。 五湖四海的人们来到深圳,成为深圳人,看着这里填海造陆、高楼万丈起,看着这里成长为“中国硅谷”,科技巨头林立。 现在腾讯滨海大厦所在的科技园,在20多年前还是一片大海,海岸城是真的靠着海岸,凯宾斯基的海景房窗外是真的海景。到了2009年,南山区的后海中心区的软件产业基地、华润深圳湾体育中心、深圳湾口岸皆是在填海后拔地而起,成为深圳GDP的重要贡献。

如今,后海地铁站在工作日晚上九、十点左右,成为最难打到车的地方之一,附近贯穿科技园的深大、高新园、科苑也是早晚高峰的汹涌地带。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们每天来往此处,然而,写字楼并没有被填满,在新的软件产业基地中,几乎一半空置,在等待着新科技IT企业的进驻。 穿梭在IT格子间的年轻人们,在日夜的奋斗中,时常感叹一句,深圳是一个只有工作,没有生活的城市。累、孤独、财富、激情、去或留,复杂的情绪时常切换。面对越来越高的社会成本、立足成本,深圳面临新的挑战,其间的年轻人也同样面临着新的机遇和挑战。

时间换金钱

苏小强是一名深圳中型互联网公司的“民工”程序员。来深之前,他对于高强度的工作已有心理准备,但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公司会是软件产业基地中亮灯到最晚的那一家。尤其是2019年,大环境走低的时刻,考勤制度来的更加猛烈,加班时长也直接和评级挂钩。为了尽快晋升,苏小强愿意付出更多时间,周六常规加班之外,还会选择部分节假日也在公司度过。

从华为跳槽到这家公司的新员工甚至感慨,这里竟然比在华为的压力还要大、气氛还要紧张。苏小强所在的公司,位于深圳普遍的崭新又有压迫感的写字楼中,他所在的项目组,每每完成一个项目,就被洋气地叫做里程碑完成。一年中大概也就四、五十个里程碑吧,然而,多达几十个的里程碑,真的还能被称为里程碑吗?在这样的节奏中,一边是加班的苦闷,一边是对加班尽头的拷问。

即使是靠技术手艺吃饭的程序员,来到中年的苏小强也难免迷茫,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程序员已经成为了一个吃青春饭的工作,多年的工作经验在35岁,乃至30岁之后,好像可以瞬间归零。中低端的程序员,不是一个积累经验的岗位,而变成了一项体力活。回想四五年前,只要上一个月的安卓苹果开发培训班,就可以进入互联网公司成为令人羡慕的码农。大批涌入的职业化程序员,早就开始过剩。在经济下行的周期中,市场化竞争就更加激烈。 于是,苏小强开始默默地自我转型,自学AI相关的编程语言,研究数据相关的前沿工具。随时准备往下一份工作转移,做好Plan B。

但令人意外的是,在他看来,最可怕的并不是加班,而是公司组织的团建活动。这种活动代表着,公司可以对员工个人时间进行任意支配的恐惧。而这些团建活动无一例外都被安排在周末,虽然表面上并不强制,但这就好像给皇帝祝寿的宴席,比不去上朝,更有掉脑袋的风险。 因为上班只是付出劳动力的基本操作,而团建活动确是表忠心的关键操作。团建活动和日常工作相比,起的更早,睡的更晚。而且,还需要自费。而且,经常需要自费。但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这些活动,将会作为企业福利的标杆,对外进行宣传。 95后的小鲜肉,和儿子都已经是95后的老腊肉,穿着最没有文化的公司文化衫,一起做着令人匪夷所思的集体活动,高喊公司口号。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蒙娜丽莎的围笑。 苏小强甚至一度怀疑,身边卖力做着六人三手三足游戏的这帮人,真的要为这家企业奋斗终生。 不管如何,既然选择了以时间换金钱,苏小强终于在沉迷工作中成为了优秀员工,获得了10万元奖金。他的总结只有一个字:累。明年是否还留在公司,他还在继续摇摆思索,30岁还是一个普通员工,该怎么办?

华为的日夜2019年初,杨毅选择离开华为,结束了6年的华为生活。“在华为,就是给钱多、压力大、加班多。杨毅从自身的情况说道:“可以说一年到头基本没有休息日,周六日和节假日必须开会,周一到周五去见客户。忙碌的时候,每天8点半打卡上班,次日凌晨1点半打卡下班。”

高强度的日常之后,华为大方给予高回报,大家也翘首期待着年底的年终奖和分红。 杨毅向21Tech记者解释,奖金分红一方面要看个人考评,更重要的是参考大部门的效益,“如果效益高,16级的员工单单年终奖也可以高达50万。个人利益和团队利益绑定之后,大家效率又差不多,那就为了团队的目标拼命加班。” 从个人纵向发展看,初入华为的基层员工或许工资不算高,但增速快。杨毅6年前校招进入华为时,月薪是6000元,当项目运营尤其好的时节,他获得的最高月工资达到9万元。在工作三年后,他集齐了首付在深圳买房,在深圳安下了家。 在华为的日子里,杨毅从运营商BG转到企业网BG,而华为内部认为运营商BG基本摸到天花板,运营商BG进行改革。在这些过程中,其实杨毅有好多次想过跳槽,但最终离开的原因并非因为辛苦。而是有自身原因、企业内部调整因素的叠加、也有大环境的影响。 外界的一个疑问是,在这样满负荷的管理下,新一批的年轻人是否也适应这样的IT节奏?杨毅就谈道,即便是离开华为前,我的部门里就有很多95后,在华为有大量从无到有的人,大家都需要钱。杨毅就是从东北小城来到深圳,面对深圳普通四五百万的房价,如何扎根立足?打个比方,面对一份没有加班,每天工作8小时,月薪2万的工作,和一份每天工作16个小时,月薪10万元的工作,你选择做还是不做?而华为时刻讲生存,赚的也是辛苦钱。 离开华为后,杨毅进入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从事云计算业务,每天下午6点准时下班,周六日也没人找,终于享受着没有加班的上班生活。但是,一年未满,现在杨毅继续考虑转行,因为他认为云业务也快触及天花板了。如今回想起华为,杨毅首先谈及的是感激,“一身本领都是在华为学的,培养了我的实力和见识,在华为见过最屌丝的人,也见过最高端的客户,到过最上档次的地方。华为很庞大,内部有很多部门,各自风格也不一样,并不能一概而论。外界有很多对华为的评价,很多都不准确。就算是员工,各自眼中的华为都有很大区别。华为有一股上下一心的劲,虽然我看不惯一些洗脑的、迂腐的、个人崇拜问题。但是,华为齐心协力办大事,愿意分钱的气魄,在国内其他公司是没有见过的。

2019年,华为重新和世界相处,大众也重新和华为相处。不论从全球还是国内来说,华为是一个新的物种,并且已经非常庞大和复杂。大家可能没有习惯如此巨型的物种栖息在身边的大地上,包括国内各界以及海外的眼睛,都在重新审视它,探讨和它的相处之道。 在过去的一年中,华为在加速补漏洞,高强度也是众人皆知,尤其是华为终端重构新生态的任务更加繁重,不仅仅是华为,国内其他手机同行们也拼的辛苦,可谓是“卖机消得人憔悴”。而手机公司是特殊的一个企业群体,兼有互联网公司和制造业双重属性。这样的拼搏也让中国的手机产业,电子产业在全球崛起,从低端产品的全球化,逐渐往中高端品牌的方向逆袭。 产业进步的同时,大家也面临着新的挑战和困扰。尤其是对比一些海外科技企业时,他们可以不用加班却轻松赚到产业链上的大部分利润时,不禁产生错位感。如何以更低的社会成本,以更高的效率获得高效益,是企业、深圳、乃至外部大环境要解决的大课题,面对的大机遇。

归去来兮

深圳12点的夜晚,却不算晚。

在字节跳动深圳分公司附近,李导正和多年未见的老友吃着烧烤,正准备享用难得的叙旧时刻。突然,工作电话响起,李导推开菜碟,打开电脑,对着朋友连连道歉。 三年前,李导加入字节跳动,一直在北京上班,而2019年,他出差深圳的日子猛然间增多。因为公司游戏业务增加,他被分配了新的任务,而华南毕竟游戏重镇,他需要来深圳协助游戏相关的日常工作。 基本上,每周飞到深圳,已经成为李导的日常,满满的日程,和朋友的约见也是见缝插针,工作到凌晨一点,也已经习惯。拼命的动力,自然也有高收入的支撑,其加班费甚至可以和月薪相当。

李导的老友对他感慨,如果自己的公司也有高额加班费,更愿意天天加班,声称要加到公司破产。 更多的人从广州来到深圳,一年前,程序员小畅在广州寻找了许久工作后,最终决定前往深圳,为了翻倍的工资、为了更多转行的机遇,生活和工作的气氛在一年里180°翻转。 一方面,小畅加班的时间翻倍增长了,广州工作结束后惬意的聚餐时光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继续加班和学习。另一方面,在众多的IT精英、各种二代的环境中,小畅的危机感更重,也更加自律,一年中减了10公斤。 当然,也有人离开。几年前,年轻的女生小武一心向往深圳,决心要在深圳打拼。她在一年前加入了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辛苦自不必说,但是在深圳有其自由,只需要工作,少了婚嫁的压力。 但是当一人在深圳居住多年后,还是选择了回到家乡杭州,继续在互联网金融相关行业工作,然后又转向微商。家境尚可的她是有退路的人,有退路的人往往不留在大城市,大城市留给小镇青年。也有更多的人,选择离开深圳,回到家乡,选择另一种生活。 另一个侧面来说,一线城市固有其吸引力,但不是碾压级别的。其他城市也有相似的机会,并不是只有深圳有。大城市的竞争强度更高、生活成本也更高。 在深圳高房价的压迫下,不少人在深圳周边置业。比如小畅就愿意在深圳租房工作,在近处的惠州买房。这也是深圳和上海、北京相比的独特之处,深圳不只是深圳,它背靠着粤港澳大湾区。如果住在北京燕郊或者上海花桥,还是要去市中心上班,争夺各种资源;但是例如惠州就不是这样的逻辑,惠州的生活环境更好,教育资源也不差,在大湾区,可以将城市功能分开,将工作和生活分开。在深圳工作,可以在广州生活、在惠州、东莞居住。在湾区,出了深圳,还有广州,这两个极近的超级城市还在加速联动。 当然,还是会有一群群年轻人意气风发地蜂拥至深圳,寻找IT梦,也会有一批批成长了的“深圳人”又转移阵地,如此循环交替,深圳或许会是一座永远年轻的城。

(文中苏小强、杨毅、李导、小畅、小武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