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跟我一样，是被人情逼的。”
普通投资者每月的收益大概是10%—30%，年化则超过了110%，抽成的利润要远高于跟单。
PTFX的早期团队在退出平台后，成立了培训公司，专门用于培训下线、巩固经纪人团队。
（新华社/图）
一场为中国投资者精心炮制的外汇传销骗局彻底崩盘。
2019年底，一家来自印尼、名叫普顿PTFX的外汇交易平台宣称自己被黑客攻击。实则数月前，福建省公安部门发起了对该公司的调查，所谓“黑客攻击”不过是跑路说辞。
福建警方调查结果显示，该平台拥有176万的注册会员，涉案金额超过1000亿元。
近年来，类似PTFX这类外汇平台崩盘的现象不断上演，而这些平台大多来自东南亚，客户绝大多数为中国人。
多个官方部门一再提醒投资人外汇炒作是违法行为，且风险极高，为何仍有源源不断的投资者对此趋之若鹜？
虚拟交易
长久以来，中国境内并不允许开展或代理外汇按金业务，民间所谓的外汇投资平台并不合法，俗称黑色外汇。
2016年11月，PTFX正式登陆中国，当时国内的黑色外汇市场已初具规模，后来者PTFX并不具备太多优势。
“很多人跟我一样，是被人情逼的。”来自福建的投资人林杰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
2019年初，林杰家中长辈向他介绍了PTFX平台，称其“包赚不赔”。此前这位长辈已经说服家中亲友陆续投入300多万，为了给对方面子，林杰象征性地投入了1万多元。
虽然投了钱，但拥有一定金融专业知识的林杰对PTFX心生疑窦：金融的风险和收益是对等的，哪有什么稳赚不赔的买卖？
据他观察，PTFX唯一的投资方式就是跟单。PTFX声称聘请专业的操盘手进行外汇交易，投资人自行选择跟随哪位操盘手即可，单笔最低买入价为1000美元。PTFX此前有7位操盘手，每位操盘手对应投资的外汇币种各不相同。
PTFX称，只要与操作团队进行绑定，账户就会自动跟随同步交易，相当于投资人拥有了操盘手的专业技术，如果该操盘手能够盈利，投资者也就能获利。
这相当于将外汇投资变成了“傻瓜式”的投资——绑定操盘手就万事大吉，外汇市场的波动、杠杆、风险等等因素都不需要考虑，但却能获得远高于常理的收益，每月10%左右。
可是，一个奇怪的问题是，投资人无法知道操盘手究竟是谁。
一些高级别经纪人曾将操盘手的个人简介、照片发送至投资者的微信群，但很快有投资人查证，这7个所谓专业操盘手里至少有4个纯属虚构，照片是从互联网上截取，然后随便安了一个名字，就成了PTFX聘请的顶尖外汇交易员。
另外一些像林杰一样有金融基础的投资者逐渐发现，每一笔交易记录并非实时显示，经常出现延迟几十秒甚至几分钟的情况。PTFX回应称，这是通过先进的延迟跟单技术保护操盘手的技术秘密。
还有投资人从交易软件MT4的开发商处询问得知，MT4是根本无法做到延迟跟单，因为一旦不是实时同步，就无法将订单打入国际市场。
同时，投资者入金时也会发现，PTFX虽然一直强调资金存放于印尼最大的BCA银行隔离账户，但收款账户的名称时有不同。有投资人做了统计，光是暴露出的转账对象就有40家个人企业，多为浙江、广东、福建等地的外贸公司。
“那就等于是个虚拟交易了，你的钱根本没有进到外汇市场。”林杰质疑。
这或许也解释了PTFX为何会有超高的利润，因为交易数字很可能存在人为捏造，而只有始终保持超高的收益才能不断吸引新的投资者进驻。
一位资深外汇投资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类投资也被业内称作“资金盘”，就是通过资金不断的滚入，“拆东墙补西墙”，属于典型的旁氏骗局。
投资者亦是经纪人
在PTFX平台，绝大部分投资人也是经纪人，除了自己投资，也会拉上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这也是为何PTFX能够在短短三年内迅速扩张的原因。
家住浙江的龚琪属于“聪明”的那一类，2019年初就嗅到了一些苗头，早早退出。他在2017年就接触到了PTFX，当时印尼的外汇交易已经在中国火了起来。“最早的时候还有新加坡、马来西亚的盘子，当时狠打了一波，一些人就去了印尼。”龚琪向南方周末回忆。
根据PTFX的一份宣传资料，投资人的收益主要来自两部分，跟单的收益以及传销抽成。普通投资者每月的收益大概是10%—30%，年化则超过了110%，抽成的利润要远高于跟单。
每一位投资者都有对应的经纪人（上级），盈利的70%归自己所有，平台会抽取剩下的30%，其中的一半就归属向上5级经纪人。比如当月的利润是100元，自己仅获得70元，剩下15元归属操盘手，15元归属经纪人。
而PTFX外汇经纪人被分作5个级别，分为I（介绍人）级、IB（外汇经理人）级、IB（高级经理人）级、1星PIB级、2星PIB级。
龚琪的上级曾经是2星PIB，要达到这一级别，要满足“自己投资5万美元或以上”，“直推至少30位有效会员（每人最低投资1000美元）”，“团队总业绩2500万美元或以上”等条件。相应地，月收入可以达到200万至400万美元。
据龚琪透露，PTFX最早一批经纪人早已隐身背后，参与经纪人的分成也远不止官方所说的5级，投资人甚至要向自己以上的10级、15级经纪人缴纳分成。
据福建警方的调查结果，PTFX实质已有37个层级，其核心团伙层级都在14层以上，这些所谓骨干会员的经纪人全国有近80人，下线的人数平均都在1600人以上，主要集中在福建、山东、浙江、河北、四川、江苏等地。
龚琪形容，这些骨干与PTFX类似于合作关系，相当于承包了某一地区的“传销”业务。和普通经纪人的区别在于，他们根本没有投入资金，又或是前期投入后又早早退出，每月只需稳拿下家的抽成，几乎是“无本万利”的生意。
但这种模式注定会有崩溃的一天，伴随投资者越来越多，平台用于分红的资金负担会呈几何倍增加，直至最后根本无力承担分红。
背后的“领圣系”
PTFX并非国内唯一的东南亚外汇投资平台，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异军突起，靠的就是最大化经纪人的能力。
龚琪回忆，PTFX的早期团队在退出平台后，成立了培训公司，专门用于培训下线、巩固经纪人团队。龚琪曾在2018年参加了一场专门为经纪人组织的培训，接触到了核心团队。
这是一家名为“领圣商学院”的培训平台。工商资料显示，该平台背后是北京领圣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宁波领圣科技合伙企业、宁波领圣管理咨询合伙企业等一系列领圣系公司。领圣系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为李欢文、董金龙等人，巧合的是，这些人也正是PTFX最早一批经纪人。
根据警方查证，领圣系的幕后老板、实际控制人名叫尹继红。尹继红等人对外宣称注册在印度尼西亚，在未取得经营外汇投资许可的情况下，在全国各地成立领圣系教育科技公司，以提供外汇交易服务为由，通过开班授课、网络直播平台等方式，大肆进行虚假宣传，发展会员。
通过数十家壳公司以及交叉持股，以尹继红为首的核心团队为投资人编织了一张传销大网。
也正是因为有了领圣系，原本遍布大江南北、“散兵游勇”式的经纪人被集中起来，由领圣给予培训、负责笼络。
一些经纪人还会在喜马拉雅、荔枝FM等语音平台不定期开课，为投资人讲解外汇行情，实际是在给投资人洗脑。
“干啥啥不行，哪坑往哪跳，当时想到了自杀。后来是PTFX普顿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PTFX天津经纪人团队的主力张姓PIB级经纪人在音频里分享道，他曾负债几百万，加入PTFX后成功逆袭，迎来人生巅峰。
然而就在近期，一段张某被投资人扭送派出所的视频在投资人群中流传。
最新的工商资料显示，尹继红在2019年5月，也就是福建警方调查收网的同时，又在杭州注册了浙江即课教育科技有限公司（下称即课教育）。尹继红担任公司总经理，公司实控人为周盼和董飞。
有投资人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周盼原为PTFX平台的高级别经纪人，常年在大连活动。而董飞名下的浙江龙在教育科技有限公司，和领圣官网网址相同。
公开资料显示，即课教育开发了“即课星球”项目，是一个互联网经纪人的学习平台。公司宣称目前已经拥有20多家战略合作机构，400个线下工作室，30多万高净值会员。
2019年9月，即课教育还宣布完成了1000万元的A轮融资，但其官网目前已无法打开。
收割最后一波“韭菜”
PTFX的崩溃其实早有端倪。
早在2018年6月，福州市台江区公安局刑侦大队通过“福州市12345便民服务平台”回复报案人，有关部门已在当年3月依法对PTFX立案侦查。经初查，普顿公司成立三年多，以不同名义的公司经营并多次更换经营场所。
由于受害者投资该公司的入金渠道既有国外的第三方平台、国内智付等多家平台，也有通过会员间接入金等各种方式，案情比较复杂，警方一直在调查中。
2019年5月，国家外汇管理局在其官网上集中通报了17件外汇违规典型案例，涉及处罚金额8443.7万元人民币。
同月，福建省三明市公安局注意到PTFX的违法活动，并在7月成立专案组，最终于10月对这一特大网络传销组织收网，抓获犯罪集团成员28人。
福建警方判断，PTFX自2016年11月21日运行至2019年8月14日期间，共有37个层级，其中活跃投资者172.1万人，涉及全国31个省份，主要集中在福建、山东、浙江、河北、江苏和四川等地，涉案金额总计1000余亿元。
与此同时，上述多家领圣系公司的状态显示为“注销”。
此后，许多投资人明显感觉提现困难，资金到账时间越来越长，PTFX也开始用系统维护等各种理由搪塞投资人。
2019年11月，早已漏洞百出的PTFX又声称将收购利马索尔外汇经纪商IGM—FOREX，以此为由头还宣布上线了7号操盘手，开办“满赠”活动，鼓励投资者再次入金。
据南方周末记者查证，IGM已于2018年因为资本充足率不达标被塞浦路斯监管机构CySEC宣布停牌，此后也未申请复牌。
林杰这时已经预感到钱要不回来了，“这就是在割最后一波‘韭菜’，一些人都准备好跑路了”。
2019年12月19日晚，PTFX使出致命一招，当天7个投资团队中有6个爆仓，投资者账户余额一夜之间亏损至负数。此间全国各地的PTFX微信群也陆续被高级经纪人解散，让投资者有问题直接找自己的上家。
PTFX最终撕开面具，以最极端的方式阻止所有人的提现要求。
PTFX解释称爆仓是因为“有不法之徒恶意损坏会员资料库以及恶意操作跟单系统导致公司与客户面对亏损”，“甩锅”给了黑客。
海外平台淘金中国
来自苏州的陈琳最近始终在劝说周围的投资人，一定要报警，哪怕最终拿不到钱，也“不能让坏人过好年”。
陈琳曾有一年多的投资经历，2018年曾跟随PTFX去印尼母公司普顿考察。她当时对PTFX还心有疑虑，但一下飞机就在机场看到了PTFX广告，随后又感受了一路由警车开道前行的“威风”，在看到贴在公司总部墙上的一张张经营证书时，她说自己“晕了头”。
陈琳现在回想，PTFX实则有颇多疑点，比如公司始终强调自己受印尼政府商品期货监督委员会BAPPEBTI监管，然而事后查证，拥有期货资格的是母公司普顿旗下另一家期货公司，而且期货公司并不能从事外汇业务。
再比如PTFX的网站域名ptfxcapital.com，这是一家服务器地址在美国、注册登记在上海的私人公司，全名为上海稷噬电子科技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名为陈涛。
按照PTFX普顿的说法，这是因为PTFX是与国内一家由自然人独资的电子科技公司达成了战略合作，但并没有说明该公司是否具有外汇经纪资质，而该公司已被列入工商经营异常名录中。
事实上识破类似PTFX的骗局并不难，譬如马来西亚国家银行BNM每月都会在官网公布可疑公司名称及网站。据南方周末记者查询，PTFX早已在2017年8月28日被列入到上述名单中。
令人担忧的是，类似故事不断重复上演。
就在PTFX彻底崩盘后不久，同样来自印尼的外汇平台OTM Trade奥美和IDS同样出现出金难、提现难的情况。
数月前，一家名叫MIA米治的平台刚刚完成了与PTFX完全一样的套路，平台在2019年6月一夜之间爆仓。仅2019上半年，就有东霖国际、钜富金融、MIA米治等多个外汇平台崩盘。
曾有东南亚业务经验的资深法律人士肖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国与印尼等东南亚国家有着完全不同的监管思维。
首先，诸如印尼等国家虽然允许本国机构外汇坐市，却不允许本国国民进行零售外汇交易，因此外汇平台的客户只能是外国人。跨国业务的监管难度更大，事后维权和执法成本极高。
其次，印尼虽然是施行金融牌照管理的国家，但相比中国来说，对平台的资质要求并不算高。“（这点）跟我们很不一样，国内申请各类金融牌照都是倾向选择拔尖的企业。”
正是这样的思维惯性，导致中国投资者会习惯于信任拿到牌照的平台。“这套在印尼行不通。”肖楠说。
（应受访人要求，林杰、龚琪、陈琳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