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桥驿黄袍加身:一场非典型兵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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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960年,既是后周显德七年,又是大宋建隆元年。对于后周的君臣来说,这一年的春节可谓过得惊心动魄。(新华社记者 张金加/图)
在杀人如麻的五代,赵匡胤虽然也是一名篡位者,却表现出明显不同于其他军阀的可贵品质。
公元960年,既是后周显德七年,又是大宋建隆元年。对于后周的君臣来说,这一年的春节可谓过得惊心动魄。
大年初一这天,北方前线发来紧急情报:北汉已发兵,与契丹兵汇合,欲联手进攻后周边境。在辅臣范质、王溥等人的建议下,年幼的周恭帝柴宗训任命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率领大军迎击敌兵。
半年前,英武的周世宗柴荣不幸英年早逝,其子柴宗训继位,年仅7岁,以符太后垂帘听政。主少国疑,都下流言纷纷,其中一则流言称,大军出征之日,将策立殿前都点检为天子。所以当周恭帝任命赵匡胤领兵出征之时,“士民恐怖,争为逃匿之计,惟内庭晏然不知”。
正月初三,赵匡胤的部队行至首都汴梁城之北的陈桥驿时,扎营休息。当晚,众将士聚谋说:“主上幼弱,未能亲政。今我辈出死力,为国家破贼,谁则知之?不如先立点检为天子,然后北征,未晚也。”并选出代表,把诸将密谋的结果告知赵匡胤的弟弟赵匡义、亲信赵普。赵匡义与赵普均不同意,诸将相顾,突然拔出兵器说:“拥立之事,军中偶语已是族诛之罪,今已定议,太尉(指赵匡胤)若不从,则我辈安肯退而受祸?”
赵普知道事已至此,“其势不可遏”,表示同意诸将之请,并派人将兵变的信息驰告赵匡胤的亲信将领石守信、王审琦,让他们做好策应的准备,石、王二人当时正镇守京师。而后周君臣却还蒙在鼓里,不知国变在即。
按史料的记载,陈桥兵变前夕,赵匡胤是不知情的,正月初三当晚,他因喝了不少酒,醉卧帐中,不省人事。次日黎明,听得营外“四面叫呼而起,声震原野”,这才醒来。赵匡义、赵普赶紧入内报告情况,诸将则“擐甲执兵”,直扣寝门说:“诸将无主,愿策太尉为天子。”
赵匡胤大惊,起身披衣,来不及表态,已被赵匡义、赵普扶着出来听事。诸将将一件早已准备好的黄袍披在赵匡胤身上,罗拜庭下,山呼万岁。赵匡胤拒绝接受拥立,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众将哪能就此罢休,惟有坚决劝进,并把赵匡胤扶上马,“拥逼南行”。
赵匡胤揽辔,跟诸将说:“汝等自贪富贵,立我为天子,能从我命则可,不然,我不能为汝等之主。”众人皆下马,说:“惟命是听。”
赵匡胤说:“帝及太后(指周恭帝与符太后),我皆北面事之;公卿大臣,皆我比肩之人也,汝等毋得辄加凌暴。近世帝王,初入京城,皆纵兵大掠,擅劫府库,汝等毋得复然。事定,当厚赏汝。不然,当族诛汝。”众人都表示一切听从赵匡胤的指挥。
于是,大军从陈桥驿开拨,回到京师汴梁城。赵匡胤令军士解甲还营,他本人亦归殿前都点检公署办公,并释去黄袍。但未久,众将又簇拥着后周宰相范质、王溥等来到公署,赵匡胤呜咽流涕,对范质等人说:“吾受世宗厚恩,为六军所迫,一旦至此,惭负天地,将若之何?”范质等人未及回答,一名将士拔剑上前,说:“我辈无主,今日必得天子。”范质、王溥等不得已,只好向赵匡胤下拜,口称万岁。
正月初五,后周举行最后一次典礼——禅让大典,恭帝柴宗训将皇位禅让给赵匡胤,赵匡胤则封柴宗训为郑王,同时诏告天下,定国号曰“宋”,改年号曰“建隆”,并继续以范质、王溥为宰相。而此时前线亦送来情报:北汉与契丹已经退兵。
今天读史的人,多认为所谓的北汉与契丹联合进兵,只是赵匡胤及其亲信捏造出来的假情报,用意是为了配合陈桥兵变的演出;赵匡胤对兵变的“不知情”、在兵变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被迫无奈”,也都是表演。柏杨的《中国人史纲》便认为,陈桥兵变其实是“赵匡胤跟他的家属和部下,秘密布置向(柴宗训)这位七岁孩子夺取政权,一切都像演戏一样的配合十分密切”。
在兵荒马乱的五代,兵变就如一道魔咒,从后梁到后周,几乎每一个短命王朝都是以兵变立国,然后又被兵变推翻,其时流行一个说法:“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赵匡胤随周世宗征战多时,又执掌后周军政凡六年,军中威望极高,“士卒服其恩威”,因而生出拥兵自立、问鼎中原的野心,也是毫不奇怪的事情。
不过,五代乱世,世间的常态是“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赵匡胤本无篡位的野心,却被骄兵悍将挟裹着披上黄袍,也并非不可能。至于边关情报,北汉与契丹得悉七岁的柴宗训继位,主少国疑,欲乘机出兵;而后听闻能征敢战的赵匡胤取代帝位,又打了退堂鼓,主动退兵,亦是有可能的。
总而言之,赵匡胤本人究竟有没有参与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策划,已难以考证,不过我们可以确知,这次以赵匡胤为主角的兵变,与之前发生过的兵变、政变有些不一样:
其一,历代发动兵变者,多是嗜杀之辈,举兵之时,免不了大开杀戒,生灵涂炭;惟赵匡胤生性仁厚,入城前先告诫诸将:不得滥杀无辜。事实上,当赵匡胤的大军从陈桥驿“杀”回汴梁城时,几乎兵不血刃,未有杀戮,只有京城巡检韩通一家被王彦升所杀。因王彦升滥杀,赵匡胤大怒,欲斩之,后因考虑到受命之初,不宜诛杀部将,才饶了王彦升死罪,然亦“终身废之不用”。所以宋人说:“自韩氏之外,(太祖)不戮一人而得天下。”
其二,自南朝的刘宋以降,直至五代,这五百年间,几乎每一个发动兵变或政变的野心家都会将禅位的前朝皇帝处死。这是南朝刘裕开创的一个恶劣先例:从晋恭帝手里夺得皇位后,刘裕便叫人将恭帝用棉被闷死;唐末,哀帝李柷禅位给梁太祖朱温,亦被朱温毒死。直至赵匡胤黄袍加身,下诏优待柴氏宗室,这一恶劣的先例才被废弃。
其三,唐末—五代之时,兵变如同习惯性流产,并形成了一种荒唐的惯例:“每至传禅,部下分扰剽劫,莫能禁止,谓之‘靖市’。”惟赵匡胤黄袍加身时,要求众将士对天立誓,“不得惊动都人”,所以,赵氏部队“入城之日,市不改肆”,汴梁城的寻常市民几乎不知道眼皮底下刚刚发生了一场兵变。
其四,历朝立国后,开国皇帝为巩固皇位,多会以各种理由与借口诛杀功狗,所谓“狡兔死,走狗烹”是也,典型者莫如缔造汉帝国的刘邦、建立明王朝的朱元璋。刘邦当上了皇帝,先是大封有功的异姓王,而后又以谋反的罪名将几个异姓王杀掉;朱元璋更是差不多将全部开国大将诛杀干净。赵匡胤因兵变而登上皇位,深知兵变的危险,对诸将不可能没有戒备之心,但他并不嗜血,只以“杯酒释兵权”的温和方式解决潜在的威胁,让开国功臣安享荣华富贵。
在杀人如麻的五代,赵匡胤虽然也是一名篡位者,却表现出明显不同于其他军阀的可贵品质。相传当时有一名叫做陈抟的异人,每闻兵变,则“颦蹙数日”,一日,陈抟乘驴游华阴,听到市民议论纷纷:“赵点检作官家。”不由大笑,人问其故,陈抟笑着说:“天下这回定叠也。”陈抟未必真有什么未卜先知的异能,也许他正是从赵匡胤异于其他军阀的表现而预见“天下将定”的。宋人也确实相信:“国家所以能混一海内,福祚延长,内外无患,由太祖以仁义得之故也。”
吴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