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方舱病人:我和上海有个故事

穿上防护服,每一寸皮肤都与外界隔绝开来。缓步走向方舱医院隔离区,鞋套摩擦地面的声音,穿过防护服的高密度聚乙烯面料,震动耳膜,哗啦,哗啦,哗啦,有些刺耳,又有些恍惚。

首次入舱,想象着隔离门那一边,是700多个陌生的病人,每一个都是新冠病毒携带者,我们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沉重。但不确定感在推开门的一刹那消失了—— 一个女病人的背影从眼前掠过,她的一身红色睡衣让人意识到,他们在过着日常的生活,他们是一个个有姓名,有职业,有喜怒哀乐的鲜活个体。他们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人生故事。

这里是武昌方舱医院,武汉患者和上海医务人员朝夕相处。分处长江中、下游的这两座城市此刻没有距离。面对来自上海的媒体,病人们自然而然说起关于上海的故事。

在武昌方舱医院,医护人员在护士站忙碌。本文图片均为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 赖鑫琳 摄

过去的故事

朱卫建倚在病床上,妻子坐在床边,商量着出院的事情。他们所在的武昌方舱医院C区由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管理,共200多个床位。如今,朱卫建夫妇和26岁的女儿都在这里。华山医院的医生刚刚给他们带来了好消息,朱卫建的两次核酸检测都是阴性,这意味着他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虽好,但带来一件尴尬事:他做病区临时党支部书记刚刚一天,就要卸任了。武昌方舱医院2月5日深夜启用,7日就建立了患者临时党支部。由于病人不断入院,又不断出院,临时党支部成员变了又变。

上一任书记2天前出院,朱卫建接下担子,刚一天,就得到了即将出院的喜讯。今天,他把任务转交给了另一位老党员。朱卫建说,支部就是为病友帮点小忙,比如打扫淋浴房、洗衣房,安抚情绪波动的病人。他说:“都是些不值得夸耀的小事。”

朱卫建是闯过上海、干过大事的人。上世纪90年代,他辞去武汉一家国营服装厂厂长职务,只身来到上海,采购服装卖到武汉。他回忆说:“一般都是深夜12点到上海,因为华亭服装市场12点来货。我帮老板娘把货卸好,再点出我要的货,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没处去,就找一处澡堂子,睡一觉,第二天早晨去跟老板娘结账。结完账接着去苏州和杭州进货,再返回上海,又是深夜12点了。”

他每个月都要这样马不停蹄地在江浙沪奔波十多天,有时候想歇一歇,但再一思量,歇一天5000块钱就没了,于是咬咬牙接着干。他说:“在上海我淘到了第一桶金。”如今,朱卫建在全国好几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工厂和店铺,63岁了,事业也转交给了女儿。

在上海闯荡多年,他有一肚子关于上海人的故事。他说,上海人国际化。那时候他在华亭路进服装,“华亭就在地铁常熟路站一出来,一条很窄的小街。都是一个个的小摊子,没有门面。很多老外来买衣服。我记得有六七十岁的上海老太太,会说很流利的英语,跟外国人做生意。”

他说,上海人做生意精明,但是不坑人。“我在上海一个老板那里进了那么多货,每次50万、60万地打钱过去,但是他没请我吃过一顿饭。不过,上海人做生意非常讲诚信,收到钱后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欺负你,绝对不会占你一点小便宜。坐出租车也是,司机找钱的时候,要是缺1毛钱零钱,他会特别抱歉。在别的城市,要是计价器显示有5毛零钱,司机就自动收你一块了。”

近20年,朱卫建没有再去上海,但身边的上海医疗队激活了他的上海记忆,他觉得他的经历可以写一本书,关于武汉、关于上海,关于过去、关于现在。

现在的故事

夏天是武昌方舱媒体曝光率很高的患者,每次出镜,红色毛衣和粉色珊瑚绒睡裤是标配。其实她也不情愿,但每次镜头无意扫过,她都在病区里给大家分饭、打扫浴室开水间、或者是替在抽血的护士递棉签,在一群不爱动的病人中间,实在特别。

“哼,人家肯定会想,这女的咋每次只穿这同一身。其实我在家一天换30套衣服都不会重样。”做过十多年女装老板的夏天不满意这个银幕形象。

夏天是武昌方舱2月5日夜接收的第一批患者,6日刚找到记者时,她是为了来爆料的:方舱伙食不好、卫生打扫没跟上……她一股脑儿诉说委屈。

不过抱怨仅此一次,第二天夏天发来微信说卫生和伙食问题都解决了,并附上了一张油焖大虾和红烧鸡翅的午餐实拍图。再后来,2月17日,她发来了一段两位医护人员为自己唱生日快乐歌曲的视频,镜头里她捧着一个红色的小蛋糕笑得很羞怯。2月22日,她又兴冲冲传来照片5连发,她在镜头里和两位身穿防护服的女护士站在一起,手捧一盒开塞露。

这张照片见证了她与上海的情谊。

22日上午,夏天原本很沮丧,因为她在方舱的第二次核酸检测结果还是阳性。她想起隔间20位病人中有11位已经出院,自己是第一批来的,却落后了。情绪越是低落,便秘的毛病就越发严重。

中午,她给华山医院的护士长卫尹发了一条微信:卫护士长,我进舱快20天只大解过3次,实在太难受了,但是现在舱里开塞露也很缺,我只要到过两次。

一收到信息,卫尹马上答复夏天:“下午我要进舱,一定帮您拿药来。”还问起她有无其他需求。夏天说已经17天没做过CT检测了,想做一回,担心自己变成大白肺。

卫尹当即承诺:一定安排,请耐心等等。

下午13时,卫尹和华山医院的同事主管护师姚志萍就来到了夏天的病床前,给她送去了整一盒20支装开塞露。这是两人中午出舱后,在酒店附近的药店自己花钱买的。于是就有了手捧开塞露的三人合影以及武汉病人与上海医生的交情。

夏天说:“我其实和她们也就见过两次,过集体生日那天我们是初次相识。”她是病区20人隔间的“区长”,卫尹是整个C病区护理组组长,两人都忙在各个角落里,却很少打照面。

不久前,夏天的女儿考取了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博士生,今年9月就要入学。这几天和女儿闲聊未来,说起在哪个城市发展。 她都会鼓励女儿:“我觉得你留在上海不错。”自然,夏天有小心机:年轻时总来上海采买服装回去做批发的她,知道上海衣服时髦,逛起街来“停不下来”,她想以后多去去这个城市,也能到华山医院看看卫尹她们。

将来的故事

年轻的妈妈柳可坐在病床上,数着日子,今天已经是进方舱的第八天了。她想着眼前的病情,更想着未来的事情。

她的孩子刚刚出生两个多月,现在和孩子他爸两个人隔离在一家酒店。将来自己痊愈出院后,母乳喂养宝宝会有传染新冠病毒的风险吗?她急于找到答案。

柳可是2月15日确诊的,16日就住进了武昌方舱医院。丈夫和宝宝是密切接触者,随后也进入酒店隔离观察。她说:“现在就我老公一个人带宝宝,我觉得他挺伟大的。以前我们都在家的时候,他只管夜里换尿布,然后就什么都不管了。现在却要扛起所有的活。他每天都会给我发几张宝宝的照片。看,这是今天中午拍的,宝宝睡着了。”

进方舱前,柳可母乳喂养宝宝,为了出院后能继续亲喂,她每天坚持定时挤奶。但有个疑问她一直无法回答:新冠病毒肺炎痊愈后,母乳喂养安全吗?

她在方舱医院医患群里找到了包丽雯医生。包丽雯来自华山医院,也是一位年轻的妈妈,两个孩子分别是4岁和7岁。她说:“我的两个孩子都母乳喂养到两岁。母乳喂养很辛苦,但是看着他在怀里吃奶又是那么幸福。母子之间有根‘线’连着,只有经历过才知道。”

包丽雯对柳可的境遇感同身受,希望尽一切可能帮助她。巧的是,前些天查房,恰好碰到方舱里的另一位患者,和柳可几乎是一样的情况。

包丽雯首先找到医疗队队长、华山医院感染科副主任张继明教授。张继明认为,母亲痊愈后多久乳汁里的病毒才完全清除,这个问题还没有确切研究结果,所以建议停止哺乳。

答案令柳可失望,但她不想就此放弃,还想等待更确定的解答。包丽雯也没有放弃帮助柳可的努力。她想到了远程求助老同学、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产科医生朱好。

朱好做事雷厉风行,立刻拉了个医患群,用一小时解答了柳可的疑问。第二天,她把解答的内容梳理成文,发表在上海一家媒体上。文章说:“就目前小样本研究来看,母乳里还未测到新型冠状病毒。所以,核酸转阴以后,再观察14天,没有其他问题,就可以再次哺乳了。”

有了上海产科专家的肯定回答,柳可又看到了希望。23号是在方舱的第八天,第二次核酸检查的结果应该下午出来,如果还是阴性,24号就可以出舱。接着隔离14天后,就可以继续给宝宝喂奶了,那时候,宝宝三个多月大。柳可一天一天数着日子。

(为保护患者隐私,患者姓名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