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黄鹤楼灭了夜灯,黄鼠狼走上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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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陈拙。

今天的故事是一段特殊经历:武汉开始管制交通后,有个男孩深夜偷偷离开家人,骑共享单车来回32公里给朋友送去物资。

自从武汉疫情爆发,他和朋友做了很多事,给流浪汉送口罩,给感染的老人联系制氧机,给报道真相的记者联系住处。当一座城市陷入灾难,除了等待救援,当地的居民们必须互助起来。

男孩是天才捕手的伙伴,他叫羊驼,因为去年来北京时住在“炮局胡同”,很多人叫他“炮局羊驼”。他平时是个货真价实的嗜酒狂狗,我和他一道去吃饭,两个菜的局他扛着一坛女儿红去了,并且热衷于在酒醉时闹事,与路人桃园结义。

不过,他可能是一个酒鬼,是一个坏朋友,但一定是个在关键时刻会做出正确选择的人。

或许我们能通过这样一个人,看到武汉街头正在发生着什么,以及一种更重要的思考——当网上传递的那些求助信息,就来源于你的邻居,你的朋友,你将怎么做?

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春”。

昨晚,我接到电话,话筒那边的姑娘又是抱怨又是担心。

她是我朋友的对象,得知武汉疫情严重,寄来十个口罩,没想到我朋友转手就给楼下的环卫工人了。

我朋友说家里还有口罩,但那个片区的环卫工人是外包的,没有口罩工作很危险。结果他回家,发现自己的口罩都是过期的,家里老人的降压药也吃光了,他只能戴着过期口罩,提心吊胆去了趟药店,没开门,超市的菜架是空的,只买到泡面和饮料,几天来都在吃这些东西。

我说行,明天想办法借车过去。

如果遭遇丧尸围城,家里食物大概能够吃多久?不久前,这还是个极其无聊的问题,现在却是人人需计算的事实,武汉家庭正逐渐失去囤年货的习惯。过年对于居民的意义,是热干面从四块涨到五块,盒马和美团上买菜的家庭多而腌制腊鱼腊肉的家庭少,如果一个人有喝酒的习惯,以前晚上开始喝,现在中午就会开始喝,没有什么别的区别了。

元旦的时候,社区网格员问我妈要不要拼购冻牛肉,比超市便宜,于是几个邻居合买了一百斤,在小区里就地分掉,网格员神通广大,能以三分之一的价格买到香辣虾店里卖剩的晕虾,我责怪妈妈:买新鲜的不好么?

如今,这些牛肉成了家里的宝贵财产。

准备出发去朋友家之前,我把冻牛肉块装进塑料袋,还有茄子、冬瓜、饺子和外科口罩,系紧袋口,再提上一条腊肉。这些配上主食应当够三口之家一周所需。但就在下午,交管部门规定禁止机动车通行。

我家住在老城区,离朋友家有一段距离。公交车已经停了,快递只送药物,还剩最后一种可行的办法:如果能找辆自行车,就能跑最短的路线,直接穿过这片城区。

我选择在半夜才出门,因为这时遇不到什么人,感染可能性最小。我套上吃香辣虾的塑料手套,提着东西,死死把口罩和鼻翼间的缝隙贴紧。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妈已经睡了,她不会知道。

我蹑手蹑脚地出去,生怕发出什么声音惊动她。

就在两天前,大年三十的半夜两点,几个软件同时弹出消息,武汉封城。

我把妈妈推醒,她退休后又被返聘到某局做志愿者工作,早晨要上班。我笃定地告诉她,肯定不用出门了,公共交通全都停了,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等通知吧。

根据脑海里残存的常识,得先储存食物,我去囤点儿蔬菜。妈妈要我把手推车推上,我说,不至于。

街道泛着冷冷的光,两三个讲武汉话的大男孩儿从足浴城出来,正是一年中洗浴中心或者酒吧爆满的时间,他们的压岁钱会在初三之前花光。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结婚,然后被收走钱包或转为地下活动。

谢天谢地,超市还开着灯,工作人员正把肉类收进塑料袋里,说卖不卖,怎么卖,还得听老板说。

绿叶蔬菜没有,只有茄子之类耐储存的品种,我看看菜价,倒是年关的正常价格。我买了五斤冬瓜,两斤茄子,五十个鸡蛋。这些够吃一个礼拜了。

店里已经有几个闻讯赶来的顾客,一位戴口罩的男性正把三大包方便面装进购物篮,他隔老远向我举起购物篮,相互眼神致意,“也没有必要搞特别多,几天吃的就可以了。”我说,“是啊,留一点给别人。”言语间对自己大惊小怪半夜出门有些不好意思。

回家已是清晨,我听见平台上响起手推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整栋楼起床的人都出门抢购了。

我妈的工作群里,每当领导一发值班计划和通知,就立刻有人争先恐后积极回复,问候一句新年好也祝福声此起彼伏,从没冷场超过五分钟,聊天内容打错一个字都会撤回重发,严肃紧张,团结活泼。

就在那天八点,妈妈并没有收到放假的通知,她在群里问了一遍,平时热闹的工作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又私下跟领导发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回。我特别想知道,上级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在想些什么,还是也在像我妈一样等通知,工作群里面的每个人都在想些什么,他们想不想去,怕不怕,没有车的家庭想过公共交通停了应该怎么回来,自己会不会在长距离步行中被感染。

妈妈没有收到回复,选择出门上班。我不让去,她就偷偷走了,等我打电话过去时,她的语气像是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最后,她沿着长江旁的大道,将近6公里的路程,走了两个半钟头。那天,所有本该在地铁公交里的人都出现在街头。

两天过去后的现在,城市已经空了很多,偷偷出门的人变成了我。

我给自己规划了一条最短的路线,从中山大道穿过武珞路,再到职业技术学校,来回32公里。骑车的话应该只要两个多小时。

小区里有三辆摩拜,一辆座板歪了,另一辆车篓里扔了只废弃的口罩,我像被电打了一样跳开,第三辆正合适。

我骑车出发,沿路到处可见四散开花的垃圾,是不敢下楼的人从楼上扔下来的。黄鼠狼在马路中间吃得头埋进垃圾袋里,见有人来,愣一下,也不躲,在路灯下继续吃。

城市里的流浪猫没人管了,在翻垃圾桶。我经过的时候,它们隔着老远谄媚地喵喵叫,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几只,像小孩在哭。

携带着物资出发

沿途的楼房窗口看不见灯光,只有空调外机的声音告诉我,人们都还在,我骑行在深蓝色的大路上,感觉城市像海。

街上没有想象中的冷,身子很快就暖和了起来,糟糕的是鼻子开始发痒。我不敢用手去碰,一路都在拼命忍住。

寂静的深蓝色大路

或许人们还记得冰面裂开前的细纹,老鼠又是怎样爬上船舱。

我可能是武汉市最早戴上口罩的一批人,这完全出于巧合,1月12号,有人发给我几张群聊截图,我考虑了一下,不像是假的,这是第一个巧合;正好朋友送了我几个鼠灰色的时尚口罩,棉质的,不太管用,但至少能防飞沫,这是第二个巧合,对有鼻炎的人来说,戴口罩呼吸不畅极其难受。

当时很少有人戴口罩,社交网络上最流行的表情包是:“外国人都觉得中国是疫区,中国人都觉得武汉是疫区,我们武汉人开心地办年货,根本懒得理你。”我见到过一个在地铁上戴n95的,路过的人都盯着他看,太突兀了,就像看到戴防毒面具的人那样。

直到封城前,街上戴口罩的人也没超过三分之一。环卫工人没戴,卖热干面的阿姨没戴,以电视报纸为信息来源的大多数人都没带。

封城之后, 几乎每个人的朋友圈里都有患者转发求助,诉求只有一个:能住进医院,人们互相传递的信息不再是几张没头没尾的截图、“我听说一个人、我朋友的朋友。”而是“我”、“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我的校友发了条令人心碎的消息:爸,愿往生净土,离苦得乐,定位是金银潭医院,那是患者确诊后会送去的地方。对他而言,武汉有没有加油,是不是必胜,已经不重要了,他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在微博上发言的患者先是被指责造谣。“医院不可能放过疑似病人的”“你就是普通的肺炎,为了蹭免费医疗”,后来变成“总有个先来后到吧,不能因为你发了微博就给你床位。”就像煎鱼似的熟练颠锅翻了个面。

人们总认为自己比本地人更了解情况,在下面评论:去找刚公布的某某医院,去找社区,去打120。仿佛这些路都走得通,只是患者不去走。

医疗资源的极度缺乏,使原有的权力结构重新洗牌。平时被认为能办事的人、会获得优待的人,也得按照亲疏、关系远近接受二次划分。

一些人在这个过程中死去,许许多多人在相隔遥远的二十四家定点医院间绝望地步行。

大家在群里开玩笑,说就像身处魔兽世界里的东瘟疫之地,汉阳的怪可能57级,武昌好点,54左右,汉口起码60,大家彼此身处被水面分开的三片大陆,人在家待久了会失去对时间长度的意识,觉得已经很久了,一翻日历才过去四天,我自己的房子好像变成了一艘船,在海上飘。

这些记忆,是注定不久后会被遗忘的至深恐惧,会被用来自嘲,会被忘记,所以也就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多么幸运。

但此刻出行的一路上,我切身感受到这种恐惧。我遇见的第一个人是模糊的影像,有辆电动车贴着我肘尖掠过,带走黑色的影子,留下风。我暴露在外的皮肤感受到他带来的气流,我屏住呼吸,直到彻底看不见那个人才大口呼气。

这件事使我惊魂未定,越骑越靠里,不停回头逡巡,我意识到我在干什么:我在恐惧人,同时又渴望看见人。

在这个城市,人就是这样开始害怕自己的同类的。

深夜回家人,手上还拎着医院的袋子,没能拍下来

在楚宝巷口,我见到三个人,提着医院的装ct片的塑料袋,他们也许走了一天,现在还在继续走。

我想起我在这里见证过死亡,记忆里的死亡是燠热的夏天,属于毒品的夏天,整条巷子都是做红烧小黄鱼的餐厅,一家店的男主人吸多了冰毒,在巷子里剁他的父亲,人已经死了,还继续剁,就像剁一条鱼一样,每剁一刀,人群里就爆发出一阵惊呼,在看五月天演唱会的路上,我目睹了这一幕,那天陈信宏在台上唱青春是手牵手坐上了永不回头的火车。

晴川桥上停了辆警车,前后坐满四个警察,白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没人说话,望向前方,车窗玻璃隔绝了我们。我在薄雾里继续向前。

我想起我在这里见证过死亡,夏天,有游泳的孩子溺水,父亲抱住尸体对群众们大吼:快去送医院啊,还有救。大家围在旁边,孩子的姐姐撕心裂肺对我们说,你们都不要围观啊,在场的每个人都疲惫极了,我也疲惫极了。

这些目睹过的死亡使我不再恐惧,此地是吾土,是吾乡。

大部分武汉居民不会在一生中登上两次黄鹤楼,也从未见到楼上的灯熄灭过,如今这灯也灭了,暗夜里变成漆黑的团块,好几辆救护车拉着警笛在大桥上疾驰,是尘土的味道,我屏住呼吸。

友谊路口是方圆五公里唯一亮着灯的便利店,有顾客提着食品出门,把购物袋高高举起,用手机拍照发朋友圈。长江大桥引桥下,一位外卖小哥把车停在花坛边休息,三位分属不同公司的外卖小哥正骑车上桥,间隔十米,偶尔回头交流一两句。人很小,桥很长,像执行任务的蜗牛编队。

下桥处,我遇到了一位年轻的外国人,应该是留学生,这里离任何一所大学至少有五公里,那些他可能熟悉的地方---啤酒十块钱一瓶的helens,有乐队演出的vox,所有能打发异乡寂寞的地方都关门了,他骑得很慢,一点一点往长江大桥踏过去。

一辆闪着车灯的suv在陆军总医院门口等候,司机倚靠车门胳膊抱胸,门诊部里人头攒动。

到了目的地,我和同样全副武装的朋友简短寒暄,把货递给他,他给我一瓶红酒,是瘟疫时期的以物易物。回家路上,我去罗森便利店给猫带了鸡蛋和矿泉水,猫已经走了,我把食物留在那里。有人睡在骑楼下,身边有辆手推车,应该是固定收垃圾为生的拾荒者,我将两个口罩轻轻抛到他醒来能看得见的地方。

在武汉街头的露宿者,当时羊驼不敢靠近拍摄

到家,关锁,口罩湿透,我一把拽掉吃香辣虾的手套,外衣扔在阳台,用酒精消毒脖子和手,扣费提醒七块五,狗日的摩拜,幸亏有摩拜。

封城第十天,街上的人开始变多。多半是因为家里必须要出门买菜了,既然不得不出门,那最好的态度就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如果一个人关掉手机,关掉社交软件,充耳不闻,就会觉得一切如常,是春节假期里平常的一天,大家幸福地在阳光下散步,只不过一夜之间人们脸上冒出来了口罩而已。买菜的人群中,口罩仍然体现阶层,穿着考究的,或者受过教育的,脸上都是医用级n95,有些还能兼顾防护和美观,大多数人戴的是浅蓝色一次性防尘口罩,许多老年人戴的是棉布口罩,自己做的,只有安慰作用。

就像硬币的正反,你可以相信你看到的每一面:能买到新鲜蔬菜,虽然种类不多,也算能供应上,超市员工会把测温枪指着你的脸,三秒钟,没有问题就可以进场。好像不过如此,并不是丧尸围城,也没有外星人降临,行人的神色并不特别,甚至人与人之间比平常更加宽容些。

但我看到一个没有口罩的老太婆从超市玻璃门前走过,她已经很老了,提着空的菜篓,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只有她把脸露在外面,阳光照在她脸上。

她陷入了一个闭环,和这座城市里许多人在这段时间遇到的逻辑类似:超市要戴口罩才能进,口罩在药店,药店还没开门,她可能尝试去买过,可能没有。她会不会疑惑,为什么一夜之间人们都消失了,街上为什么买不到菜。

如今一个人要买到菜,有网上生鲜超市,有微博发布求援,无论如何都能办到,就像此地许多不可能而为之的事情那样。

但我看她走在街上,像个两礼拜前到来的穿越者。我看着她的脸,想象了很多种可能,也许只是她不想戴口罩,现在正回去拿。

某种感觉萦绕着我经久不散。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那是什么。那是一种我们今生从未遇到,而祖辈并不陌生的情形,此刻终于有了想象的图景:在灾荒洪水之年看见人饿死。

在疫情发生之前,羊驼一直在筹划他的来京计划,他想搞一番大事。

故事写完以后,他取消了来北京,说自己想留在武汉做“力所能及”的事,因为武汉“是吾乡”。

我想,一个人如果能做好力所能及的事,对于他自己,对于被帮助的人,就是一种大事。

很多事都曾被看作力所不能及,有些真的无奈,有些却可能是不够在乎。

记得小学课本里有个故事:有一天,上千条小鱼被大海冲得在岸边搁浅,无法呼吸,一个小男孩就在岸边把小鱼一条条捡回水里。

路过的大人对他说:你捡不完的,没人在乎你做的事。

男孩没有停,继续捡起一条小鱼放回海里,说:这条小鱼在乎。他又接着捡起另一条小鱼说,这条小鱼也在乎。

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怎样被阅读理解的,也许老师会问孩子:你们能像小男孩一样做吗?

但我可能会忍不住问:你想过,自己有一天不是那个男孩,而是那条搁浅的鱼吗?

有一天,我是那条鱼,会希望有人把“力所能及”的事做多一点。

编辑:小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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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瘟疫瘟疫你快走》的第九篇:寂静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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