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星球:全球化时代的病毒与人类

新京报·文化客厅在疫期特别策划了一系列线上活动,将邀请编辑、学者等嘉宾组建微信社群,在线上用语音的形式继续给各位读者分享智识盛筵。或许,他们未必都能为疫情提供良策;但也许可以让我们安顿下来重新考量,我们周围那些习以为常的人或事务。

作者丨赵雪峰

病毒的历史有多长,是件有点难说清的事,因为病毒必须寄生于生物的细胞中才可复制,这意味着,它们的历史有可能晚于最早的细胞生物,并缺乏独立的化石证据。但可以肯定的是,病毒的历史远长于人类。而今,它们占据火山、岩洞、海洋和整个生物界,在它们面前,人类只是地球上不起眼的后来客。多数时候,病毒和人类相安无事,甚至默默地杀灭霍乱弧菌、调节大气平衡直至补完人类的基因;但相对而言偶尔的过从中,病毒和人之间,已经积累了很多爱恨情仇。我们非常需要了解病毒,而我们对病毒的了解依然很少。

很少是多少呢?比如,我们能从人的肺部发现174种病毒,而其中只有10%是我们有所了解的。这还没有考虑完全不存在于人身上甚至人类活动环境中的不知还有多少的病毒种类。若考虑到目前的已知病毒种类约5000种,而未知的或有20—100万种,那我们对病毒的最粗浅了解就只有0.5~2.5%。而就是这点比例,公众在日常生活中仍然不甚了了,不免做出盲目乃至错误的判断和心理反应。于2011年面世的《病毒星球》,便旨在向公众澄清一些关于病毒、特别是和人关系密切的病毒的基本观念,勾勒出数百万年来病毒与人的共处和平衡,而非仅仅是病毒对人的进攻和威吓。这本书也许无法像权威的医学、卫生实践指南那样指导我们每个人抗疫,但毕竟,知识能消除恐惧,理解能打破隔阂,了解病毒,就是了解人类的处境、了解我们自己。

我们已知新冠肺炎是由病毒传染引起的,病毒究竟是一种什么存在?它单纯对人类有害的吗?我们周围还有哪些潜在的瘟疫病毒源?近日,疫期特别策划第一期,新京报·文化客厅联合理想国,邀请《病毒星球》主编赵雪峰,带大家一起认识下这位人类的敌人和朋友:病毒。

一、命名上的误会

virus一词,自古罗马时代就在使用,最初的意思是黏液,包含了毒液、植汁、精液等多种意味——正如作者刻画的,很微妙,毒液是死,精液是生,却集合在了这一个词上。

直到19实际末,人类才发现了现代意义上的病毒——烟草花叶病毒,基于当时对它的初步了解将这种不同于动物植物细菌真菌的东西理解为“能致病的活液”,并采用了virus一词,汉语的“病毒”,也算对virus较为忠实的翻译。

让全球植株染病的烟草花叶病毒

但今天我们已经知道,病毒经常并不致病、不带毒,甚至都算不上“活”:如前所述,它们经常和人类乃至所有生物相安无事甚至互惠互利;它们虽然是有生物质(蛋白质和核酸)组成的,却只能在进入细胞后复制,既然不能像细胞生命那样繁殖,也没有细胞生命那样明确单一的起源树,更不会像细菌或动物那样到处“爬”——病毒就被动地待着,等着进入细胞的机会,重配、嵌合,有点像单纯的有机化学物质。或许,我们可以把病毒理解为一类“生命”形态,却不能把一个个的病毒理解为“生命体”?

病毒的结构上蛋白壳包裹着核酸,有些壳外有囊膜,而核酸分为RNA和DNA,进而有单链双链的区别,等等。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为它们正名,比如叫它们“蛋白壳核酸”,是不是意味就完全不同了?名正言顺,这大概是消除隔阂的第一步。人类的命名史不乏各种bugs,比如鲸鱼、鳄鱼、章鱼,都不是鱼。

《病毒星球》,[美]卡尔·齐默著,刘旸译,理想国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4月版

二、古老的馈赠

2.1 海洋病毒和噬菌体

既然病毒是地球的旧住户,若是没有它们的允许甚至帮衬,若是它们只会对其他生物发动攻击,那么后来的生物(包括人类)也不可能安安稳稳活下来;这个意义上,它们更是“精元”,而非毒液。

病毒因为结构简单,缺乏足够的“生命体自我追求”,非常容易变异、重配。重配可能是不同的病毒基因在宿主细胞内重配;一些病毒也可能进入宿主A后被插入一些基因,待到脱离A后,再把自己的基因和来自A的基因带给宿主B;或者时机合适的时候,干脆把自己的基因嵌入宿主……经由这多种方式,多年以来,病毒一直在引发着持续不断的基因乐高大潮,这种现象在海洋中尤为典型,且某些巧合有着天选般的作用。

根据《病毒星球》里说,平均每升海水中,有约1000亿个病毒颗粒,在整个海洋中,数字或是1031个。它们寄生主要的生物,是海洋中的各种细菌,每秒攻击后者10万亿次,每天杀死15~40%的细菌,其中不乏霍乱弧菌一类的人类大敌,也不乏“光合制氧机”蓝细菌(蓝藻)。

而有趣的是,霍乱弧菌和蓝藻,也都整合了某些病毒的基因,使得霍乱能引起人的腹泻,而蓝藻(聚球藻属)可以进行光合作用——海洋的病毒总体,于是颇有了“杀一人医一人”的平一指气息。有个有趣的账目:a.蓝藻制造地球50%的氧气,其中聚球藻包揽全球1/4的光合作用;b.病毒一般而言每日杀死15~40%的海洋细菌;c.聚球藻的光合作用能力来自病毒基因;d.地球上的全部光合作用,有10%有病毒基因的参与;e.海洋里还漂浮着具有光合作用基因的自由病毒……不知道能不能算平……

噬菌体贴在宿主细胞(大肠杆菌)的表面

并且,鉴于蓝藻对根本性改变早期大气成分意义重大,而蓝藻的光合作用能力又来自病毒基因,那么或许可以推测,病毒在数十亿年前就开始像蓝细菌(蓝藻)一样广泛存在了——正如齐默所说,病毒不会在化石中留痕,但会在宿主基因中显示自己的印记。

这些能杀细菌的病毒,叫“噬菌体”。噬菌体除了在大海里默默搞平衡,也曾是抗生素出现之前的一种抗菌思路,当时还是新兴的、实验性的思路。后来抗生素(首先是青霉素)太过好用,噬菌体的情况又相对复杂,这种思路渐渐退居二线。但随着抗生素广泛乃至无节制的使用,细菌对许多抗生素产生耐药性,甚至超级细菌也已产生,这时,用病毒“吃”病菌的噬菌体思路,或许可以复兴为医学的新希望。

2.2 高等动物的内源逆转录病毒与合胞素

关于插入/嵌合,除了海洋病毒的基因可以嵌入海洋细菌,人们后来发现,此类现象在复杂的陆地动物身上也能出现。

首先是对禽白血病病毒的了解。这是一种“逆转录病毒”,这种病毒会把自己的遗传信息插入宿主DNA,让宿主复制自己的遗传信息时顺带地也复制了病毒的。禽白血病固然令农场损失巨大,但诡异的是,有些完全健康的鸡,生下完全健康的小鸡,它们却都带有这种病毒才会生产的蛋白质。直到研究者对这样的健康鸡施加辐照,让它们的细胞变异,禽白血病病毒会再从鸡细胞里,跑出来——可以说,藏得、融合得相当深了。这表明了它们是某种“内源性(E)逆转录(R)病毒(V)”,ERV。

禽白血病病毒从人类白细胞释放出来

那么人体内有没有这种病毒基因呢。研究表明,也有,而且曾经是活跃的。研究人员从不同人身上发现不同的有关序列,重构出了一种ERV的完整DNA,并观察到了其复制和感染的活性。研究者将这种ERV命名为“不死鸟”

(Phoenix)

,推测它感染人类祖先的最初时间可能不到一百万年前。还有些ERV进入哺乳动物的时间更早。此类病毒基因在人的DNA中,约占8%。

这其中有些作用非常重要,比如HERV-W(H=人),有了它的基因,人的胎盘中才会出现合胞素,胎儿才能通过胎盘吸收营养,而不被母体排异;胎盘动物皆有合胞素,且来源的ERV不尽相同。

三、磕磕碰碰的共存

也有一些病毒没有为我们塑造生存环境或深嵌我们的基因中,但在当下生活中和我们密切相关,与我们磕磕碰碰地共存,本书中也介绍了几种。

3.1 引发普通感冒的鼻病毒。缩写HRV,如前所述,H=人,R这里是“鼻”的意思,V=病毒。它有三个常见大类,几十种毒株,通过飞沫和接触(口鼻1-手1-物-手2-口鼻2……)都可以传播,侵入人的呼吸道。因为品种很多,每人每年都有机会被不同的几种感染,所以之前的抗体一般也没有用,疫苗也无的放矢,抗生素只能杀灭细菌,更加对病毒无效,于是这令普普通通的感冒变成了“不治之症”——好在不治通常也不会有大问题,因为它们的感染力有限,但引发的免疫反应,让人不舒服。

鼻病毒,感冒最常见的元凶

有三点需要注意:a.抗生素。前文提到了超级细菌,这一定程度上就是滥用抗生素的结果。普通感冒没有发生并发细菌性感染,却吃抗生素——我们口语中甚至混淆性地把它叫“消炎药”——无益有害。b.不治之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除了对症的缓解,还有一些办法:2013年一项万人规模的研究显示,每天补锌盐75毫克以上可以使感冒期平均缩短20%——聊胜于无,日常相信的维生素C,针对感冒没什么用。但请注意,过量乱服补充剂可能有害哦;c.普通感冒温和地刺激免疫系统起反应,也是对免疫系统不错的锻炼,能降低类似过敏的免疫系统反应的概率,加上感冒病毒恶果轻微,甚至40%携带者没有症状,种类繁多,预防和消灭很难,所以毋宁就把他们当作人类的调皮伙伴——齐默说的是“常伴左右的明师”。

3.2 流感病毒:虽然流行感冒和感冒似乎都叫“感冒”,但不是一个东西——又是那个问题:鳄鱼不是鱼。流感病毒比鼻病毒凶狠得多,它们可能引发高烧,进而肺部感染,危及生命。而且除了(近距离)飞沫和接触,还可通过(远距离)气溶胶途径传播(但这种传播方式据信大大弱于前两种)。季节性流感的易感人群通常是老年和儿童等免疫力弱的群体,但1918年西班牙流感的中招对象,却多是青壮年,其中的理由尚有争议(免疫过激?旧代抗体?)。

流感病毒:橙色的是病毒的包膜,灰白色表示的是衣壳,里面包着紫色的RNA片段

能感染人的流感病毒,鸟类全部携带;且鸟类还会携带其他不感染人类的流感病毒。这些病毒有时对鸟类没所谓,有时攻击鸟类的消化道。这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说所有流感都是禽流感。但因为鸟类和人毕竟在基因、体温等等方面差异不小,病毒从鸟类迁居人类,并不容易,要经过一些中间性的突变和乐高活动。

以2009年H1N1猪流感(一种甲型流感)为例,它就经过了近百年的蓄势整备:1918西班牙流感时,它的一个源头感染了猪——当然不知那时猪和人谁离鸟类源头更近;第二个源头是1970s出现于亚欧大陆的猪身上;第三个出现在美国,是鸟传给猪。然后1990s,这三头重配为一,后来又和另一种猪流感再重配,终于在2008年秋具备了传人能力,并在2009年春变得不容忽视。这次流感的杀伤力是相当大的,全球死亡人数25万。

流感不容小觑,且有明显的季节性(冬春),提前研制和接种疫苗就很有必要,也有一些相关的药物,但疫苗和药物,只能应对一部分,毕竟病毒在不断变异和重配。这时,勤洗手、不摸口鼻等减少传播机会的日常习惯,也就尤为重要。并且,出于公德,千万不要对着别人咳嗽、打喷嚏!

3.3 憋大招的HPV

还有的病毒,人类携带不少,但发病很少,但一发病就是大招,比如HPV:全部的宫颈癌都肇始于HPV感染,另还有肛门癌、阴茎癌、口腔癌等的风险。在一个小样本观察中,71/103的人携带HPV,约69%的携带率;但对美国女性的大样本调查中,3000万女性携带HPV,而其中每年发展出宫颈癌的人数约1.3万,即年致病率约0.04%——当然,十年二十年看下来,分子分母都增加,危险性可能高于0.04%,不过好在我们也有预防办法:1.健康饮食及生活方式,降低癌症诱发率;2.HPV疫苗。

目前人们已发现上百种HPV病毒毒株,其中可能危害人类的有十几种,最开始的疫苗(2006年)针对最为高危的两种,可起到完全免疫70%宫颈癌的作用,而最新的9价疫苗,免疫率达90%。而男性若是有担当,也考虑到自身健康,也应该接种HPV疫苗,并至少从4价起步。

溶液中悬浮的人乳头瘤病毒(HPV)

由以上我们可以看到,如果说基因传递是病毒是“目的”,那么,无论是嵌入,还是共存,病毒基因都在以各种方式冥冥中实现着这种目的。

四、全球化时代的入侵者

全球化不止是人类文明的全球化,更是整个生态圈的全球化。大航海时代后,美洲为世界输出了辣椒、烟草、土豆、玉米等等,自己迎来的则是旧大陆的侵略者和传染病;德国小蠊和美洲大蠊也随着贸易船只走出非洲,成为生命力顽强的象征。而二战后的病毒们借助全球化,走出非洲、奔向世界,越发便利。

本书中讲了几种对人类而言非常危险的病毒,它们都进入人类社会不久,可能还没磨合出共赢的相处方式。比较有名的有HIV、埃博拉病毒、MERS冠状病毒,这几种都起自非洲,进入人类的历史不足百年,1970s后甚至2010s后才传到全球。这其中,埃博拉和西尼罗河病毒的提示的信息,很有警示意义。

4.1 埃博拉:埃博拉在1976年即有活动记录,有多种亚型,但直至2000s,其攻击只在非洲的较小范围发生,致死率高,传播方式为接触,因而传播范围本不太广,每次有几十到几百人死亡,当时的公共卫生措施能够在几周内阻断它的传播;但2013年末年西非的一次爆发,却造成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埃博拉疫情,2年累计死亡上万人,首次走出边远村庄进入大城市、呈现大规模流行态势,还首次走出非洲,到了美国和西班牙。

这固然有病毒变异的因素,但2013年年底时,几内亚的村庄仍缺乏公共卫生意识,病儿直接接受家人无防护的密切照顾,因而传染了家人,家人再传染护士和助产士,助产士又回家接受照顾,传染了她的家人和村人。2014年3月,几内亚政府宣布了疫情和死亡人数。5月,疫情蔓延至几内亚的首都科纳科里,那时的科纳科里有200万人生活,而人们却因为缺乏饮用水不舍得洗手或需要排队洗手……同月,这次疫情超出几内亚国界,在西非流行。

电子显微镜下的埃博拉病毒

4.2 西尼罗河病毒:这种病毒可感染多种动物,由蚊子跨物种传播,与登革热、丙肝等病毒同属,在人身上可致脑炎。从1937年至1998年,它只发生在西尼罗河沿岸和邻近的地中海、红海地区,但1999年夏天却突然出现在了纽约的乌鸦身上,进而感染了美国人。

从此,西尼罗河病毒随着蚊子的节律,夏秋传播,冬季退散,科学家估计,这种病毒感染后的致病率或为25%,1999—2013年,可能近80万人因此致病,其中1.6万人发展成脑炎,逾千人丧生。孤悬的美洲大陆的此番遭遇,可能只是来自一起鸟类走私:携带病毒的宠物鸟被从以色列走私到了美国,进而感染了美国的鸟,而美国的气候、物种等环境,又非常适合这种病毒定居……

溶液中悬浮的西尼罗河病毒

正如开头所说,人类对病毒的了解还很少,对陌生环境中到底存在怎样的杀手没有充分的估计。本来人类和绝大多数病毒没有直接往来,若有人要愚昧或冒失地去犯险,或者面对亲朋的疾病症状警觉度不够,就有可能为全人类招致新灾祸。当然,长久地看,或许人类种群和新病毒的遭遇会找到新的平衡,但跨国甚至全球的疾病流行,其代价,我们已很难承受。

当然,还有一种生物,十几万年前即从非洲向全球扩散,这群后来者已经消灭了包括天花病毒在内的许多物种,但迄今还并没有哪种病毒把它们消灭干净。这就是,智人。讲道理,按先来后到,智人才是最危险的全球入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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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期课堂第二期】

大流感:传染病对文明的冲击

2月28日,疫期特别策划第二期,新京报·文化客厅联合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邀请北京大学医学史研究中心主任张大庆,以1918年那场横扫世界的大流感为圆心,为大家探讨传染病对文明的冲击。

活动时间:2020年2月28日(周五)19:00-20:00

活动主办:新京报·文化客厅、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

特别支持:书盟、上海书展

书店联盟:南昌美书馆、北京外研书店、晋江千目书院、太原在溪书屋、西安知无知文化空间、广州扶光書店、福州鹿森书店、卡佛书店、离河书店、上海三联书店 · 微言小集(排名不分先后)

活动主讲:张大庆(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北京大学医学史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大学科学技术与医学史系副主任)

活动地点:文化客厅疫期线上活动群

参与方式:扫码文化客厅线上小助手入群(下图)

作者丨赵雪峰

编辑丨高贵兵

校对丨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