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当地时间2月28日晚，第45届电影恺撒奖颁奖典礼在巴黎普莱耶音乐厅举行。电影《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拿下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四项大奖，成为当晚最大赢家。然而，无论场内还是场外，公众与媒体的焦点却都还是在获得十二项提名的罗曼·波兰斯基作品《我控诉》（J'accuse）上，甚至还有不少与会嘉宾选择中途离场抗议，令法国电影界的年度最大盛事，最终闹得不欢而散，也凸显了法国影坛日益激烈的路线之争。
《悲惨世界》海报
力挺波兰斯基，《我控诉》剧组全体缺席颁奖礼
本月早些时候，法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内部便因为女性歧视、意识保守、机构僵化等问题而爆发矛盾，几百位电影人发表公开信，呼吁学院立即改革，而总管学院内部各种重要事务的中央委员会，随后也宣布集体辞职。2月24日，担任学院主席长达十七年的电影制片人阿兰·泰奇安（Alain Terzian）主动下课，79岁高龄的女制片人玛格丽特·梅内高兹（Margaret Menegoz）接任临时主席一职。曾与候麦、迈克尔·哈内克等导演长期合作的她，将会率领学院完成过渡，在四月选举出全新的中央委员会来。届时，从委员人选到提名机制，相信法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都会做出不少改进，以增加其透明度与男女的机会均等。
然而，对于第45届恺撒奖来说，这样的变革，已经来得太晚。
新片《我控诉》早在去年法国公映之前，就已引起了法国女权组织的不满。一位名叫瓦伦蒂娜·莫尼耶（Valentine Monnier）的女摄影师指控罗曼·波兰斯基曾在1975年强奸了她，导演虽矢口否认曾有此事，并质疑对方是在借机炒作，但《我控诉》的放映活动，还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随后，该片又在今年恺撒奖上拿到为数最多的十二项提名，更是让女权人士怒不可遏，认定是给予该片这么多项提名的4000多名恺撒奖评委（即法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成员）整体出了问题。她们威胁将要发起抗议活动，绝不会让2月28日举行的颁奖典礼顺利进行。
罗曼·波兰斯基 IC 资料图
在此背景下，就在恺撒奖颁奖典礼前一天，波兰斯基宣布不会出席，以避免矛盾激化，影响其家人和同事的安全。他在接受法新社记者采访时表示：“所有人都知道明晚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激进人士正威胁要以一场公开进行的私刑来处决我，这会让恺撒奖失去它表彰杰出电影人才的本意。”
随后，《我控诉》的制片人阿兰·戈德曼（Alain Goldman）也宣布，全体剧组成员都将抵制今年恺撒奖颁奖典礼，以抗议“各种不恰当的暴力语言和行为的日趋升级”。凭借该片获得恺撒奖最佳男主角提名的著名演员让·杜雅尔丹（Jean Dujardin），也在社交媒体上发文力挺制片方的决定：“当初决定要演这部电影，我就相信，自己这么做，是正面意义多过负面意义。我现在依然这么认为。”
颁奖典礼当晚，虽然明知波兰斯基及《我控诉》剧组悉数不会到场，但百多位女权组织成员早早就在普莱耶音乐厅门外集会抗议，她们高举着写有“波兰斯基强奸犯”、“我们相信受害者”、“无法宽恕”等字样的标语牌，高呼口号，并且试图冲上红毯。而在场内，负责司仪的女演员弗洛伦丝·弗雷斯蒂（Florence Foresti）也在她的开场白中有意忽略了《我控诉》一片，并用打喷嚏的拟声词来代替了罗曼·波兰斯基的名字：“我相信法国电影足够强大，不会因为（喷嚏声）便少了光彩。”
《我控诉》海报
但是，法国电影学院的四千多名会员中，显然还是有相当多数并不这么认为。结果，波兰斯基还是获得了最佳导演和最佳改编剧本两项大奖。宣布这一结果时，凭借《燃烧女子的肖像》（Portrait de la jeune fille en feu）获得最佳女主角提名的阿黛尔·阿埃奈尔（Adele Haenel）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她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愤而离开了颁奖现场。随后，又有多名嘉宾效仿了她的做法，在零星的掌声及嘘声中离开了会场。
本周早先时候，阿黛尔·阿埃奈尔就在媒体采访时说到：“表彰波兰斯基，那就等于是在往所有强奸受害者的脸上吐口水啊，那等于是在说，强奸女人的人，下场也不会太糟糕。”她当时曾表示，如果看到波兰斯基出席今年恺撒奖的话，她肯定会当场甩脸走人。而在去年年底，她还实名举报了法国导演克里斯多夫·卢基亚（Christophe Ruggia）曾在她12岁至15岁期间，多次对她实施性骚扰，令前者成为法国电影导演工会（SRF）创立半个世纪以来第一位被除名的会员。
布拉德·皮特婉拒终身成就奖
布拉德·皮特 IC 资料图
除最佳导演和改编剧本外，《我控诉》另外还拿到一项最佳服装设计奖，但女设计师帕斯卡丽娜·夏瓦内（Pascaline Chavanne）同样未能到场领奖。今年代表法国冲击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奖的《悲惨世界》一共拿到了最佳影片、剪辑奖、男新人和最受观众欢迎电影四项大奖，而极受影评人推崇的《燃烧女子的肖像》虽然一共入围十个奖项，结果却仅拿到最佳摄影奖。此外，最佳男主角奖授予了《鲁贝之灯》（Roubaix, une lumière）的罗什迪·泽姆（Roschdy Zem），最佳女主角奖归属于《爱丽丝和市长》（Alice et le maire）的阿娜伊斯·德穆斯蒂埃（Anaïs Demoustier），最佳男配角和女配角奖分属于《感谢上帝》（Grâce à Dieu）的斯万·阿老德（Swann Arlaud）和《美好年代》（La Belle Époque）的芳妮·阿尔丹（Fanny Ardant），《美好年代》还拿到了最佳原创剧本奖和最佳艺术指导奖。屡获好评的动画片《我失去了身体》拿下最佳动画片奖和最佳配乐奖，最佳外语片奖则毫无意外地由《寄生虫》击败《小丑》、《好莱坞往事》等片后夺得。
值得一提的是，今年的恺撒奖未颁发终身成就奖，这也创造了它45年历史上的一项纪录。据说，原本组委会属意让布拉德·皮特来拿这个奖，但鉴于今年恺撒奖的各种争议，后者给他们碰了一个软钉子，委婉地拒绝了这项荣誉。
艺术人品二分法难获支持
有趣的是，布拉德·皮特今年参演的《好莱坞往事》，便涉及罗曼·波兰斯基和他的妻子莎朗·泰特的一段往事。银幕上有交集，不代表银幕下也要有瓜葛。1977年，波兰斯基因强奸13岁幼女而锒铛入狱，他在等待判决结果时秘密潜逃，至今仍是美国全球通缉的在逃犯。这些年来，他虽早已获得了那位受害者的谅解，但却始终没能逃过美国媒体的审判。随着反性侵运动的兴起，他再次成为众矢之的，被美国电影学会开除了会籍，已无可能再在好莱坞重新立足。
《好莱坞往事》海报
但在大洋彼岸的法兰西，波兰斯基一直以来都是电影界的宠儿。1980年凭《苔丝》首度获得恺撒奖提名便一击即中，拿下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两项大奖。过去的这二十年里，他的《钢琴家》、《影子写手》、《杀戮》和《穿裘皮的维纳斯》也部部都有机会参与恺撒奖角逐，加上今年的《我控诉》，他名下已有了五座恺撒奖最佳导演奖，排在历史第一。
只是，经过今年的这场闹剧，往后法国电影界是否也会彻底“觉醒”，与波兰斯基划清界限，目前还很不好说。本周恰逢美国电影大亨哈维·韦恩斯坦被判性侵罪成，他的性丑闻，是这场反性侵运动的发端，如今锒铛入狱，也算是迟到的正义终于来临。在此背景下，外界很难不把恺撒奖、波兰斯基与哈维·韦恩斯坦给联系起来。
单从昨晚的开奖结果来看，法国人距离彻底“觉醒”似乎还很遥远。此前，《我控诉》在法国拿下160万人次的票房成绩，相当成功。而去年年底颁发的卢米埃尔奖（由驻法外国电影记者评选，类似好莱坞的金球奖）也授予了《我控诉》和波兰斯基最佳导演奖。卢米埃尔奖的主席丽莎·尼尔森（Lisa Nesselson）当时就公开表示：“《我控诉》的每一帧画面，都可以用完美无缺来形容，这样的电影如果不获得多项提名，那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受。”此外，她还鼓励恺撒奖评委千万不要因为“早已家喻户晓长达四十三年的这些事”而不给《我控诉》投票。“我们现在表彰波兰斯基，是表彰他所做的那些积极的事情，而非表彰他过去所做的那些糟糕的事。”
尼尔森的态度和如今黯然下课的阿兰·泰奇安不谋而合。面对媒体质疑时，泰奇安一再坚称，学院评选电影作品的标准只看艺术，不看道德。而法国著名女演员碧姬·巴铎也在前天发文支持波兰斯基。“我们应该要感谢波兰斯基，感谢他还活着，感谢他拯救了法国电影，让其不再平庸。”巴铎在推特上写到，“我评判他怎么样，只看他的才华，不看他的私生活。”
只是，这种作品归作品，人品归人品的说法，如今面对的批评声音，即便是在法国，也变得越来越尖锐起来。法国前文化部长奥雷利·费利佩蒂（Aurélie Filippetti）本周就表示：“创作者和作品，我们当然也可以分开来对待，但是，艺术家也必须要尊法守法。波兰斯基当然享有他的创作权利，但给他颁奖，这就是另一码事了。那势必会牵涉到他这个人，我指的不是作为导演的波兰斯基，而是作为普通公民的一个人。没错，法国人习惯艺术归艺术，人品归人品，但这个评判标准具体操作起来，却又有男女之别。我们一谈到女艺术家，总爱谈她们私生活如何如何，只有谈到男艺术家的时候，才会扯什么艺术归艺术，人品归人品。”
而现任的法国文化部长弗朗克·李斯特（Franck Riester）虽然上月曾表态支持恺撒奖方面“自由选择的权利”，但这段时间备受批评之后，如今已改换了说辞。2月28日，他在上电台节目时就表示：“每一位恺撒奖的评委，都要为此负起责任来。面对性暴力和性别歧视的问题，每个人都应该要加强意识才对，如果今年再颁奖给波兰斯基的话，那等于是释放了一个坏信号。”
最终，“坏信号”还是释放了。接下来，法国电影界乃至整个法国社会，又将如何消化、如何面对这样一个信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