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位著名世界史学者探讨:西方博物馆掠来的文物,该否物归原主?

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中叶,是西方列强巧取豪夺的时代,他们从世界各大文明掠走了大量文物,并将之收藏在了大英博物馆、卢浮宫等地。如今,不断有前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民众呼吁,西方要“归还”艺术品,比如:贝宁青铜雕塑、埃尔金大理石、还有纳粹在二战时掠夺的艺术品等。这些文物都被收藏在远离其发源地的博物馆中。今天,将有四位不同的专家,从伦理和历史角度,探讨了这些文物是否需要“回归”。

(《阿米提奴抄本》是现存最古老的拉丁文圣经抄本)

蒂凡尼·詹金斯:“尊重先人最好的方式,是别用今天的眼光来审视历史”

在八世纪初,韦而茅斯·雅罗修道院的僧侣创作了三部伟大的圣经。两部留在诺森布里亚,但是只保留下了残片。第三部则被修道院院长带在身边,他远行去罗马,将它作为礼物,供奉于圣徒彼得的神龛。这就是《阿米提奴抄本》,被完好地保存下来,并且成为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拉丁文圣经抄本。

这部极具意义的手抄本,是英格兰盎格鲁-萨克逊人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如今它被保留在佛罗伦萨的美第奇·洛伦佐图书馆,远离英国——这也是一件好事。文化无国界,不像每个个人,需要一本护照。尽管它属于某个时间某个地方的产物,当它转移到一处新的地方,其原始产地的手工艺文化和知识得以被传播,人们会了解到其所经历的不同生活和意义。

的确,有些手工艺品在当时的环境下被拿走, 令今天的我们心存不甘。但是历史如此漫长而复杂,实际的情况远非“好”“坏”能判断。

好比古代雅典的帕特农神庙的经历:现代历史里,神庙纪念碑上的很多部分被移走,有些(如埃尔金大理石)被放在大英博物馆里展示,有些则在巴黎和哥本哈根。有些社会活动家希望宝贝重回故国希腊。但是帕特农神庙其本身展现的力量,主要是由奴隶建造的。

(埃尔金大理石上的部分装饰)

同样,英国人获得贝宁青铜雕塑的手段也很肮脏。从当下的眼光来看,关于它产生的故事,并非毫无污点。贝宁的荣耀是建立在奴隶贸易之上,欧洲博物馆里那些饱受争议的青铜器产自马尼拉,被葡萄牙人带走用于交换奴隶(西非用金属手镯来作为货币)。我们无法修正过去的历史,用当下的眼光审视历史也无助于我们了解古代雅典或者贝宁宫廷。我们尊重先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别用这种意向来研究和理解历史。

我们应该尝试自己生活在那件文物诞生的时空里,解锁过去的历史,而不是颠覆它。这是博物馆所要做的,也是它最擅长做的。这也是为什么博物馆应该保留这些文物。

(蒂凡尼·詹金斯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保留那些大理石》的作者)

利森特·伯顿:“文物有助于博物馆和全球社会形成和维持良好关系”

博物馆收藏历史的过程应该(并且正在)变得更透明化。然而,关于文物应该归于何处的讨论则试图掩盖历史的复杂性,忽视了博物馆和国际社会合作,以及馆长策展人与世界遗产专业人士之间的长期有效关系。

大英博物馆长期参与同国际社会的合作,国际社会需要获得文献资料,复兴和恢复他们独特的文化遗产。文物的存在提供了一个联系和契机,使得这些关系随著时间推移得以构建和维持。这种关系也是私人化的:这不仅是文物机构之间的联系,也涉及博物馆馆长和各级国际社区成员之间的联系。从我个人从事了30年相关工作的例子来说,我接受了南太平洋瓦鲁阿图文化中心的邀请,支援妇女团体工作,维持和发展他们的文化知识和实践。

近期我们最重要的一些合作是围绕来自非洲大陆的藏品来展开。我们的员工多年来与非洲的博物馆合作,专注于展览和研发合作、馆藏物品维护、基础设施开发和能力建设。

作为这种合作的一部分,去年我们的馆长哈特维希·费舍尔访问了加纳和尼日利亚,会见了当地的同事并给予支持帮助。他还特别访问了贝宁市,那是历史悠久的贝宁帝国的中心,在大英博物馆的收藏中它们有很强的代表性。在这次访问中,贝宁的统治者奥巴谈到了在贝宁城和全世界均有历史收藏品的价值意义,它扮演了贝宁的“文化大使”。他还表达了能够让一些藏品回归贝宁城的意愿(通过暂借和永久归还的方式)。

作为“贝宁对话组”的成员之一——大英博物馆同尼日利亚和其他欧洲博物馆一起,支持新贝宁皇家博物馆的发展,并确认会向新的博物馆借出一些展品。

(利森特·伯顿是大英博物馆非洲、大洋洲和美洲馆的管理人)

凯欣德·安德鲁斯:“这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拥有这些文物的唯一‘权力’是帝国的统治权”

贝宁青铜匾额(16-17世纪)

帝国可能已经分崩离析,但是英国对曾经殖民地的傲慢肯定没有消逝。大英帝国曾经殖民统治了地球上1/4的领土,盗走了无数珍宝和文物,将它们放在博物馆中,令英国民叹为观止。如今完全没有理由继续保留这些偷盗的物品。

尼日利亚几十年来一直努力让英国归还贝宁青铜器,这是一组诞生于15世纪,用于装饰贝宁国王宫的雕塑和匾额。1897年,英国军队在一次探险途中掠夺了它们,大英博物馆认为它们获得持有这些文物的神圣权力。尼日利亚国家博物馆和古迹委员会如今深感无望,现在他们的诉求是借回属于自己的财产。

这并非是想借回被盗文物的唯一案例。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简称V&A)提议将在马格达拉掠夺的珍宝归还埃塞俄比亚,这是1868年英国军队在掠夺皇帝特沃德罗斯二世王国是所“获得”的。当时偷盗者们用了15头大象和200头骡子将物品运走,足见其数量之庞大。英国拒绝了埃塞俄比亚要求归还文物的要求,其中包括一个王冠和一身婚礼礼服,2018年V&A将其展出,并且作为“妥协”的形式将他们出借。

事实上,这并非什么复杂的问题。在英国,以及其他欧洲国家,都偷盗过世界各地的文物珍宝,放在自己国家的博物馆里展出。拥有这些文物的唯一‘权力’是帝国的统治权。可能还是许多人憧憬著“帝国2.0版”,那些岁月已经远走。现在继续拥有这种权利就是一种妄想,英国以及其欧洲邻国应该以各种方式归还前殖民地的财物。将他们曾经的犯罪收益归还其合法拥有者,是朝著历史的正确方向迈出的一步。

(凯欣德·安德鲁斯是伯明翰城大学教授)

奥利维特·奥雷莱:“许多西非国家并没有设施条件来保存价值连城的文物”

2017年,法国总统马克龙曾许诺将非洲的文物归还非洲大陆。这项决定其背后的经济和政治意义并没有逃过观察家们的注意。欧洲国家对非洲大陆自然资源的佔有在近几十年受到了威胁,但是对文化艺术的关注则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在此背景之下,马克龙委托历史学家本尼迪克特·萨沃伊和塞内加尔的经济学家费尔温·萨尔制定一份归还报告。报告中建议,将目前在法国公共收藏品中来自撒哈拉以南非洲的9万件藏品归还其原属国——其中就包括巴黎的雅克·希拉克博物馆中的藏品。这个博物馆与2006年对外开放,曾一度引起一波争议,因为这些表现非洲、美洲、亚洲和大洋洲文明的藏品,只字未提及殖民征服或法国获取这些艺术品的手段。

争议并非由马克龙引发,但是马克龙的倡议使博物馆陷入困境,引起一场关于过去以及博物馆作为占主导地位的欧洲中心论叙事工具的历史角色的讨论。在英国,辩论则引起了一些其他的声音。将展品出借给其原属国看似是一种进步,但是也造成一种佔有者通过偷盗劫掠获取了财务,然后反将他们的战利品借给其物主的形象,这个问题也引发了争议。

大英博物馆中馆藏物品数量惊人,有些并未对公众展出,到访博物馆的人也不曾见过它们。经过评估,这些物品都作为英国财产存放在库存中。另一方面,费尔温·萨尔建议了那些要求归还物品的原属国。在西非的很多国家之所以不在列,是因为他们没有设施条件来保存价值连城的文物。以及保护他们免遭盗窃。需要设立新的基金,需要为这里依然缺乏政府资金的博物馆筹集新的基金。

尽管如此,就法国而言,原则上它考虑归还文物给这些国家。在英国,归还仍遭遇一些抵制。关于博物馆非殖民化的辩论其实是纠结于叙事多样化,而不是归还文物这件事本身。

(奥利维特·奥雷莱是巴斯大学历史学教授)

本文选题/编辑:风在发端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