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齐溪:《平静》,是一场修练与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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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有突出的存在感,我应该与自然,与树、与雪一样,只是这部电影的其中一个语汇。”
作者:蓝二
编辑:王子之
版式: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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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张然,《芭莎艺术》;由齐溪团队提供
前记:影片《平静》在不久前结束的柏林电影节上,获“论坛”单元CICAE艺术电影奖。
该片由贾樟柯监制,宋方导演,齐溪主演,是本次“论坛”单元唯一的中国电影,讲述一位女性纪录片工作者和相处多年的男友分手后,在一段段普通的工作、生活、旅行中,由内心痛苦到逐渐平复的自我疗愈过程。时间,和生活的力量,或许是其中最重要的主角。
德国文化评论杂志Perlentaucher Das Kulturmagazin的评价,点中了影片的精髓:“《平静》是一个小奇迹,它给了我们一种独特的观影体验,以镇定的方法来抚慰观众们不安的心。影片中的影像清晰、精确,而那些高灵敏度的声音,远处街道的噪音、树叶的耳语、竹林中漫步时静静发出的响声,所有的这一切都以柏林学派的形式呈现,即使它没有大声疾呼。”
灯光暗下,齐溪有些忐忑。
到柏林之前,她还没有机会看到《平静》的成片。在这部静水流深的影片中,她最担心的是自己留下了表演痕迹。
“我不能有突出的存在感,我应该与自然,与树、与雪一样,只是这部电影的其中一个语汇,那才对。”
《平静》在柏林做了五场放映,齐溪参加了其中的两场。
首映恰安排在当年贾樟柯导演《小武》首映的剧院,古典式的结构,很具仪式感。
第二场则在一个现代化的巨幕影厅,影片画面声效的美感在这里得到了更好的呈现,观看者可以更好地沉浸到平静疗愈的情绪连接中。
在这个氛围下,齐溪好好地感受了下,自己的表演融进去了,气质也是对的。影片的最终效果与她当初拿到剧本时的判断是一致的。
她终于稍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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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溪与宋方在柏林放映现场(需要说明的是,齐溪等人回国后即遵照规定进行居家观察,目前已平稳度过14天观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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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贾樟柯将宋方的剧本发给她时,齐溪的第一个感受是,简练,清淡。
台词很少,人物的行为很平和,搬家,聊天,打扫,看景。
剧本看多了,会有下意识的判断。这次齐溪的判断是向内的,“这个作品对我本人会是一个好事”。
齐溪是有鲜明的“型”的,她的角色方向大多是孤绝、性格复杂的人物,也呈现过很多关于激烈、痛苦的表演。
“演那些状态时,我需要逼着自己整个投射进去,其实是蛮痛苦的,我演过的每一个人物全部都留在我身上,没有一个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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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齐溪团队供图
有时候我们很难去定义这种影响关系,不过以齐溪来说,她爱看的书譬如加缪的《局外人》,人与外部的对抗,或许是她更关注的主题。
而《平静》不仅与齐溪接到的多数作品有着很大差异,主人公林同,与她自己也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状态。
“完全是满拧的。”
正是这种距离,令齐溪感到兴奋。她观瞻那些极淡泊极平和的状态,通过演绎林同,她希望可以实现一种精神上的追溯和收获,让这个人物的一些面在自己身上留下来。
《平静》这部影片,实际上是由许多个看似平静实则内心毫不平静的桥段所组成。“去表演化”,是齐溪在完成这部作品过程中的一个野心。
去掉表演痕迹,并不意味着就随意释放自由天性,事实上,当我们细细地与齐溪沟通梳理,会发现依然有着明确的方法论——
在找人物上极力做加法,在演人物上大量做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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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by 张然,《芭莎艺术》;由齐溪团队提供
怎么找到这个与齐溪看似很有距离感的人物?
梭罗《瓦尔登湖》、川端康成《雪国》、三岛由纪夫《春雪》,这些首先成为导演宋方布置给齐溪的阅读作业。通过阅读和消化这些书中的表达,齐溪需要去塑造属于林同的内心状态、情绪,体会人物的审美。
她也跟着宋方去拜访纪录片工作者,熟悉他们的工作内容和流程以及他们的生活状态,然后再大量地看他们的纪录片作品。这些作品许多都是聚焦于社会细微处的人文视角,大山深处的少数民族生活,老工业化产物与当下性的共存,一些小型的特殊家庭,等等。
经过这样的浸淫,在电影中,林同与同行沟通工作的场景,她运用专业术语,与同行讨论自己纪录片素材的处理,就完全是由齐溪自由发挥的
“这部纪录片的素材我反复看得非常熟悉了,在拍摄时,有时候我会有种错觉,好像在聊的就是我自己的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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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齐溪团队供图
齐溪说这次的人物创作是一个探讨性的工作方式,导演宋方和她一起去将人物与她自己拉近,平衡。改造齐溪,但也不完全脱离齐溪。
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彻底打开,所历、所思都与宋方深入地聊,过去的影像资料都拿出来与宋方一起看。她们还花了很长时间讨论外型、姿态、喜好,光是为了人物的衣服,宋方就去了齐溪家里十几次,把齐溪自己的衣服全部看了一遍。
齐溪希望让导演有机会看到,哪些部分的自己是可以融入人物的,哪些部分又是背道而驰的,而导演也可以去选择。
“在这个事情上可能最重要的是建立我们之间的信任感。在整个过程中,宋方,我,还有人物林同,其实是三个内心都很强大的人,我们在一起,有时候是特别好的朋友,有时候个性也会打架。特别有意思,但是理解和信任就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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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简单的“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故事,演员的自由发挥度,并没有人们臆想中的大。
尽管一些电影迷更期待看到齐溪又一次或炸裂或光芒四射的演绎,她自己却认为,突破恰恰就在于不去做更多东西,做大量的减法,最大程度地配合导演完成她需要的画面
“在很多画面里我没有做过多的情绪,其实那就是我的情绪,因为在那个画面里树也是情绪,雪也是情绪,我也是情绪,这是这部电影的整体。在这样的一个电影里,我特别知道我的能量需要怎么去摆。”
事实上,当时齐溪与导演田壮壮就这部电影中表演的度进行过这样的探讨,田导对她的这份心态很认同也很欣慰。
在这样的减法原则下,真听真看真感受,这句常谈的老话,成为齐溪在这部电影中唯一的表演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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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官方海报
电影中人物不多,除了几位真实的工作者,与齐溪在配合上比较重要的两个角色,林同的父母,由导演宋方的父母来扮演。这两位老人家虽在宋方的上一部作品《记忆望着我》中有过出演,但职业演员与非职业演员之间的同框差异,依然需要齐溪来补合。
在与父母的戏份拍摄前,齐溪提前到南京,尽可能多地与宋方的父母待在一起。每天,齐溪就用初学的南京话跟两位老人家闲聊,一起出去散步,一起在家里吃饭,困了就在沙发上或床上随意地眯一会。三个人很快建立起了一种比较真实的熟络状态。
为了帮助齐溪一步步深入人物,导演宋方特意采取了与叙事线完全颠倒的拍摄顺序。
故事中跨度约一年,主人公林同秋冬失恋去日本等多地工作和旅行,然后慢慢疗愈,一直到夏季回到南京父母家中,此时心态基本平复,卸下包袱。
宋方反着来,从夏季拍起,最后拍到冬季。这样的用意在于,夏季本就让人轻松,即便刚刚进入人物,齐溪也可以很好地把握松弛的状态。而随着她与人物的不断熟悉不断融合,对人物的理解不断加深,再到了相对沉重的冬季,就更适合演绎失恋之初最郁结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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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溪与两位非职业演员宋迪进、叶渝珠(宋方父母)
有些倒霉,又有些巧合的是,在最后部分冬季雪国的戏开拍之前,齐溪在工作中不小心崴了脚,她的行动不便使得一些拍摄工作要进行适当的调整。
崴脚的难处,给剧组新增的麻烦,让她心里积了很大的压力。她干脆借用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反而让人物此时的疏离和沉重又深了几分。
在这样大段大段的过程中,齐溪不怕出错地讲南京话,自我发挥地聊纪录片制作。真的去看窗外,真的去听声音。有时候自控专注,有时候真的发呆,偶尔真的在交通工具上睡着。
一直在平静,直到一场观看歌剧的戏,泪流下来。人物所有情绪的压抑集聚,在这一刻找到了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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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左起,宋方、贾樟柯、齐溪于拍摄现场
为了落到每一处细节,他们甚至用了很多“笨办法”。
影片中,有林同搬家,清点箱子的一幕。导演宋方为了增加真实感,便不让美术组做道具,而是由齐溪自己上手整理搬家物品,将书、衣服、洗漱用品、盘子等用品,一件件地分类装箱。到拍摄之时,因为对箱子十分熟悉,齐溪饰演的林同与搬家工人接收清点,自然应对,就具有了十分真实的生活气息。
在日本拍摄雪景时,他们会架起镜头慢慢地等——齐溪戏称,在这样的耐心之下,“电影之神”也眷顾了他们,给了他们想要的光线,想要的雪花,还给了他们意外之喜。在一个镜头中齐溪走过,突然来了大风,在她的身后摇落了树上的一层雪,“极美”。
更有一条,剧组真实地从南京回北京的高铁上,干脆架起摄像机,对着齐溪拍了整整全程,最后从这三四个小时的素材中,挑角度挑光线挑窗外风景,剪出了几秒钟的镜头来用。
在剧组的执着下,整部影片拍摄过程积累了极大量的素材,最后反复精细剪辑打磨,一年多才最终成片。贾樟柯作为监制,也在后期剪辑中,投入了大量精力。
在齐溪看来,《平静》的拍摄,是所有人一起耐心地、慢慢地回归电影的平静过程,是一种磨练自我的修行,也是一场极具实验性的行为艺术。
这一过程远比结果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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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齐溪团队供图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