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丨他靠西北土味民谣治愈人心 成了最让人羡慕的“村里人”

一不留神,张尕怂成了这个春节里最让人羡慕的“村里人”。越来越多人涌进他的微博,把听他唠嗑、看他唱歌当作特殊时期的疗愈方式。他不仅唱着人们郁闷的当下,还唱出疫情过去后诱惑的远方。

撰文丨许迟迟

编辑丨周安

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从大理出发,赶回老家过年时,民谣音乐人张尕怂跟这个国家大部分做“候鸟”的人一样,原本的打算是“待到个初七,就出去赚钱”,但世界另有安排。从武汉开始的新冠疫情打断了他的计划,他跟大部分春节返乡的人一样,滞留在了老家。

他家在甘肃省靖远县。孩子跟着老婆回了宁夏老家过年。三口过年各回各家,这很当代,像城里人。独自回家的张尕怂倒也没闲着,絮絮叨叨地在微博上记录下老家的生活琐事。谁也没想到,他竟一不留神成了这个春节里最让人羡慕的“村里人”。

他一觉睡到日上,在自家院子里晒着太阳唱着小曲,修房、放羊、在炉子上温一壶罐罐茶。就连懒也懒得理直气壮,毕竟家里还有妈。“日子过得美滴很。”“滴”要拉长了调说,有炫耀幸福的意味。

同样因疫情宅家的人,越来越多地涌进他的微博,把听他唠嗑、看他唱歌当作特殊时期的疗愈方式。

“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我也不会只买两包红兰州。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我就不该让老婆往娘家走”,对困在家里的人来说,这是郁闷的当下。“春天来了,把你手儿牵,兰州的商场逛一逛,我给你买衣裳”,则是一个诱惑的远方。

砖瓦房,小院墙,一个穿着大棉袄的胡子男青年往墙角一靠,抱着三弦、晒着太阳,说一声“走”,就旁若无人地唱了起来。头一晃,肩一抖,曲子就抖了出来。抖着抖着,竟然真的抖出了热曲。

张尕怂的朋友、音乐人老狼听了这些新歌,第一反应是:“挺逗的,挺像他会干得出来的事儿。”

如果说在这个春节之前,他还只是在小众的乐迷群体里薄有名气,那么这个春节,民谣音乐人和“土味播主”结合,张尕怂“破圈”了。一贯以来的真诚和幽默,加上突然之间多出来的空闲时间,张尕怂恰好站到了交叉点上。

张尕怂和mojohand在大理

太会玩儿了

也是在微博上,2013 年,纪录片导演张楠发现了张尕怂,决定跟拍他。这最后形成了一部以张尕怂为主角的纪录片《黄河尕谣》。几年过去了,两人都把这段经历抛在了身后,但就在最近,跟张楠问起张尕怂的朋友却明显多了起来。

张楠这才知道,很多人就像自己一样,突然在微博上“发现”了张尕怂。人们转发、感慨着他的随手弹唱,甚至把他以前发的东西又翻出来重新传播了一轮。张尕怂自己也纳闷,“这都是我随手弹着玩的,很不经意间的记录啊”,自己一直都是干这个的,怎么突然就红了?

“每个大时代都有其专属的时代情绪,”张尕怂合作的音乐制作公司“十三月”创始人卢中强认为,“尕怂在记录的过程中,找到了大情绪的出口,因此获得了不一样的关注。”

疫情期间宅家发短视频的歌手不止一个,但“记录当下”,把张尕怂和大部分同时期创作者区分开来。用张楠的话说,他的歌“富含关于现实世界的信息”。

腊月二十三,张尕怂在小年夜到了家,为的是赶在这天晚上送灶王爷。此前,他背着一把三弦,拿着一支录音笔,带着小DV,往老家走。像往常一样。他先去甘肃天水拜访了秦安小曲传承人,然后又去甘肃定西通渭学习通渭小曲。一路采风,一路记录。

张尕怂在乡间记录

困在家里后,他的素材基本都只能来自网络了。事儿是大家熟悉的事儿,网上早已经发酵完了一轮。听众和观众发现张尕怂,像是找到了同好。因为他的歌和时代形成了某种应和——张尕怂从不忌惮表达自己的情绪,这种情绪和大众的情绪带着“你懂的”默契。

《疫情·民间愚人娱事》是根据疫情期间发生的各种让人啼笑皆非的雷人雷事做了编排,其中不少是网络热点新闻。“一大爷不戴口罩,民警给他他也不要。”“一男子谎称肺炎,以对人咳嗽的方式找人要钱。”最后他还不忘输出价值:“傻X 真是”。

《防疫·宣传标语记录》系列已经出到了三,素材都是网友自发发上网的各地粗暴口号。“今天走亲或访友,明年家中剩条狗。”“老实在家防感染,丈人来了也得赶。”

“有吃有喝有网络,再待十天也快乐。”唱完他故意哭丧着脸,一副挤泪的表情。谁都知道,怎么可能快乐呢?看他一哭,大家会心一笑。懂了。

更广为人知的是“防疫农业摇滚”,后来这首歌被改名叫《隔壁的王妈妈》,说的是各地疫情防控时的极端行为。

这首歌写得飞快,因为张尕怂情绪明确。“我看了很多极端的事,很生气,旋律自己就出来了。”——“隔壁的张大嫂,你听我给你唠,让你们家的男人,再不要胡乱闹,戴了个红袖套,冒充虎狼豹,砸掉人家的麻将桌,掌掴人家儿。隔壁的李大娘,你听我一言,让你们那个老太爷,蹲到屋里面。戴了个红袖章,变得很嚣张,村口设下关卡,门外装铁栏……”话是说得很严厉了,这时候还不忘重申政策:“疫情防控,别走极端。”

张尕怂还写过一个上了年纪买不到口罩的老头儿——张老汉。老头儿的原型是他所在村子的首富,一个去兰州吃过面,一口气生了9个女儿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却在老时撂了单,9个女儿没一个养他。张尕怂把村里的张老汉和现实里买不到口罩,在车上痛哭的老人形象合二为一。“张老汉的头,也是一件宝,想当年大礼帽也戴了不少,如今他老了,是老了,就连那个口罩他也买不了。张老汉的眼睛,也是一件宝,想当年把新闻联播也看了不少,如今他老了,是老了,就连他亲生的娃他也看不着。”

这样一个年轻时候威风八面,老了却被时代抛在身后,连口罩去哪买都找不到的人,谁都见过。

一个人一把琴,土墙下一坐,网上看到什么唱什么。“没考虑乐队编制,没考虑制作,想到就来。”张尕怂的音乐制作人周侠也是先在微博上“看”到了张尕怂的歌:“太会玩儿了!”

你什么意思?

把当下写进歌里,需要一双热眼。张尕怂把采风放到了网上——找热点、找素材,而这也给他招来了麻烦。

有人觉得他的“防疫农业摇滚”是在抹黑防疫工作者,于是成群结队地跑到微博骂张尕怂,“跟上班打卡族一样行动规律”。

这后来变成了一种对歌词的逐字分析。“我翻唱秦腔《说实话》。这个是正儿八经地说实话,意思就是‘本来的话’,也骂我。”再后来开始了对他行为的过度解读,“我拿着银行卡扫三弦,别人又说,你看,手里拿着银行卡,是从良了,被收买了。我发了一个照片,透炉筒子的,不透火上不来,结果又有人跑来说,敲一下,捅了,火就旺了——你什么意思?”家里发好面,和好馅儿,要蒸一笼中国美食,结果又有人来留言,“你在暗讽什么?”

更多他以前拍摄的纯天然自制 MV 被翻出来,比如在夏天的苞米地里边弹边唱《高高山上一清泉》。有风声,有狗吠,“高高山上一清泉,流来流去几千年,人人都吃泉中水,愚的愚来贤的贤。”“河里鱼多水不清,世上人多心不公。”一群人在微博下面留言质问:“这几句话什么意思?”

张尕怂解释不清,没办法,发了条微博:“我唱西北民间根源音乐,唱我以前的采风故事或者最近的防疫民间宣传标语、愚人娱事等,我从不抬高也不去抹黑,只是如实记录,民间音乐跟时代最容易呼应。”

张尕怂在西北各处采风

看到有人对着歌词,寻踪觅迹歌里那些莫须有的言外之意,张尕怂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烦。可气,但又无奈。几次下来,张尕怂不发了。“看到护士被剃光头,我也不敢说了。我要一说,很多人跑过来骂我。”但不说就憋得慌,最后还是试探地发一句:“头发可以剪短点,修剪的好看些。”

可该唱的歌还得唱。关照当下一直都是民歌的视角,是传统。“在武威、凉州,听到的也是‘文化大革命’时候人们唱的标语,隔了几十年听着也觉得有意思。我现在写的咱们日常的这些标语,一落地就变成民歌了。”

张尕怂解释说,这种创作传统是从更久远的时候开始的。他的师父还会唱清朝的歌曲——天不公不讲轻风细雨,地不公五谷不给收成,当官的不公苦害良民。“这都是记录。这是一个使命。”

但红线还是要守。《防疫农业摇滚》会不会不安全?张尕怂想了想,试探地问卢中强,“这歌能录么?”

卢中强琢磨了一下,转给他《人民日报》的口径:“疫情防控,别走极端。”可以!

他挺时髦的

关于自己的流派,张尕怂发明了很多叫法,“根源音乐”、“农业摇滚”,但在乐评人王众看来,他的歌类型清晰,是民谣,“至于农业摇滚,只是句玩笑话,是个摇滚梗。”

但与“都市感”背道而驰的“农业感”,确实让他有了一副跟土地亲近的模样,这也是一种跟人亲近的模样。背景是满天蔽日、千年一色的土黄,身后有血管一样的山脊,山棱凌厉。张尕怂的视频里充满了这种粗糙感。

甚至连近处简陋的砖瓦墙都无意间拉近了表演者和看客的距离。小外甥女探头探脑入镜,琢磨着镜头,好奇还带点害怕;奶奶经过,正在唱歌的张尕怂扯一嗓子“好听不,奶?”听众好像看的不是表演,而是一场关于日常的直播。唱歌的,是一个同样因为疫情被关在家里的,只是在自家院子里自娱自乐的西北乡下人。

△张尕怂作品《早知道在家待这么久》

他天然适合现场,而不是电视舞台。知道自己说话不利索,初见面时,他总会坦白:我结巴,你知道吧?

纪录片如实保留了一段尴尬,张尕怂从选秀节目舞台上下来,又沮丧又生气,因为他一开口说话,底下观众就笑。“我想问问他们,有什么好笑的?”

但只要他唱起歌来,“人就神了”。“那些小环节的设计,弹三弦时的身体律动,他的表情……这在自媒体互动的语境里,就会发生化学反应。”卢中强初见张尕怂是在短视频平台上,觉得他这一套“很有辨识度”。

民歌的现场气,更适合被短视频传播,而张尕怂的闲散个性,对演奏的偏好,以及这种演奏形成的风格,都与短视频相得益彰。于是,张尕怂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他拥抱了这种变化,也懂得适应这种新的形式,捕捉快速流转的社会话题,和转瞬即逝的公共情绪。歌词和现实互为映射,各怀心事的人们投下了自己的心情。

他也懂得设计每首歌最为合适的发布时间。《谈恋爱》这首老曲子是在 2 月初临着情人节被传唱起来的。“春天来了,把你手儿牵,兰州的商场逛一逛,我给你买衣裳。新衣服穿上,新包包拎上,公园里面逛一逛,电影院转一趟,酒店我们住上。”疫情让人们过了小半个月的孤岛生活,情人节要来了,男朋友女朋友都见不到,看春天,谈恋爱,这种日常的俗世生活听得人心痒痒。

张楠评价说:“总的来说,他挺时髦的。”

例外的“生活”

社交网络上,人们钟爱分发光鲜滤镜下的现代生活,而城市化几乎把所有的农村变成了一个样子。但张尕怂的微博里全是例外,张尕怂的生活也是例外。

半是设计,半是纪实,张尕怂在家门口停下他的甘D车牌三轮摩托,递给人一根烟,解释着自己去镇上刚回来。“今年光景比较穷,办了个年货。买了一匣洋火、两包红兰州、灌了二斤酒……三天年好过得很。”

这是一种大部分人都不熟悉的生活,就连好友老狼围观他微博时都会“觉得好奇,新鲜”。

这样的生活和歌曲互文,他的微博变成一场大型直播,围观的人们在等着他日更一出名叫“生活”的戏。热闹、欢腾。他的歌也只有在他的生活里才让人信服。“那些歌,我来唱是扮演,他唱,是自己,就是这个人。”老狼说。

张尕怂和他的甘D车牌三轮摩托

张尕怂兄弟姊妹多,亲的就 4个,一个奶奶的同辈儿兄弟姊妹11 个。家里房多炕也多。一进年关,叔叔婶婶连上爸爸妈妈,几十口子就开始为了年三十的一顿大饭操心起来,热闹一直到初七初八。村里候鸟一样的年轻人又得回城,继续新一年的打工。

张尕怂照往年一样过到了初一。串亲戚,修房子,骑着三轮车拉货。初一早上,村里的防疫大喇叭开始响了。疫情联动,联动到了这个西北的小村庄。

村里的热闹淡了。往常过年,每家每户是要牵着驴、开着三轮摩托,去庙里赶集会的。结果集会没有了。庙里的社火,耍小曲子的,讲古经的,都没有了。“只能在家待着。”张尕怂说自己失落了。

外面的世界仿佛彻底改变了运行的逻辑,但白银的生活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初一,有人去打磨土地。初二,地里就有人在放羊了。外面的世界已经风声鹤唳的,但放羊的可能啥也不知道,“他们都没手机”。也可能觉得那病毒总传不到自己这儿来,“该注重的注重,但是活儿不能耽误。”这是跟天讨收成的人的生存逻辑。

张尕怂也渐渐找到了自己的生活规律,这规律里还包括工作。每天8 点半,大门一推开,就能看到天,这里一群放羊的,那里一群放羊的。院子里转转,“吸点阳气”,“火炉子上,熬点罐罐茶”,吃上早饭,回屋接着睡回笼觉。他去隔壁奶奶家转一圈,山头上站一会儿。下午一点多,凳子往院子里一搬,练琴,开嗓。妹妹开玩笑,“又上班了?”

疫情带来的焦虑感?“只要不开手机,就啥也没有。”

张尕怂和家人

“很根很根很根”

如今的张尕怂活得肆意、洒脱,但张楠还记得,拍摄纪录片那几年,这个原名张建煜的西北人的状态——迷茫,盲目,四处乱撞。

那时他还没有老婆孩子,没有后来安在大理的小店和家,人生的方向未落定,未来不可知。他带着张楠和摄影师采风,赶花儿会,去酒吧赚钱。

随后花了10年时间,他才找到让自己舒服的节奏和生活——大理、采风、家。在定居大理后,一起玩儿的朋友更多了。“我玩即兴、电子乐,我跟国内先锋的音乐人都一起玩,但我还是喜欢西北的民间根源的音乐。特别根根根根根,很根很根很根的音乐。”张尕怂时常拿自己的结巴开玩笑,但这里你明确知道,他是在强调。“你知道我们西北有种植物叫苜蓿草吧?很干旱的地方才会长。你看它根扎得很深,开的花多漂亮!”

他搜录生活里、自然里的各种声音。钢镚弹的声音,风一吹,庙里挂的铃铛响,牛铃,自行车的铃声,奶奶的叹息声,都被他录下来。“我四奶奶每天叫他孙子吃饭,‘飞飞,吃饭咧’,我太喜欢了。这都是歌曲的一部分,我的创作都是这些。”

他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又有朝气又骚气。干自己喜欢的事情,还能赚到钱。“很多人赚得到钱,但他们状态不好。”

甚至连写歌,如今也是想写就写,想闲就闲。没有 KPI不考虑OKR,实在不行就不唱了,大理还有个小饭馆,能赚到点钱,生活够了。大理赚不到也无所谓。“老家有地,旱地,水田!”有退路就有底气。

他最近都没有创作,写不出来。有人给他命题作文,让他写肖战,“我看了一圈,看不懂。”有人让他写有“点”的东西,可他找不到“点”,真写不出来,最后干脆懒了,琴都不碰。

有些事儿硬写也能写出来。有卫视跟他约歌,写他亲姑姑作为大夫援助武汉前线的事儿。最后真写出来了,《甘肃有个大夫叫霞霞》。“人美心美还会划拳啊”,但唱出来就没劲。张尕怂有点儿遗憾。

但生计还是生计,要继续。在网上拍视频发歌是个乐趣,一些随性的弹唱,有了响儿,得马上变成单曲,传上音乐类 APP,这才是作品落地。疫情期间,只能“云制作”。

歌是从白银发出的,张尕怂用录音笔录完,发给人在无锡的音乐制作人周侠。周侠确定制作团队的人员构成,做个初步的编曲,发给人在北京的吉他手和鼓手。过年宅家,鼓手打鼓也不方便,在键盘上做完鼓音,再发回无锡,周侠做最后的修订,发回北京的录音棚。制作团队拿到分轨文件,做最后的输出,变成音乐APP 上能被推荐的歌曲。

外面的世界正在缓慢地恢复,但张尕怂觉得,有些秩序会恢复得更慢些。他估计,线下live、音乐节演出要到10月才能完全恢复。有朋友们建议他拓展一下快手、微博上的短视频事业,改直播唱歌,他琢磨了一下,发了条微博:“偶尔可以,每天干,我会疯。”思来想去,他认为自己还是务农更合适。家里还有七亩水田,打磨地、播种、浇水、锄草、打农药、上肥、收割。“这个我可以直播。”

张尕怂作品《春耕》

*本文图片、视频均由受访者提供。

出品人 | 杨瑞春 主编 | 王波 责编 | 金赫 运营 | 迦沐梓 闫一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