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昌大火十二小时

摘要:3月30日,是木里火灾一周年。这一天,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再度发生猛烈火灾,火线直逼城区,烟云蔽日,火光冲天。数千人上山救援,数个社区的居民迅速撤离。无人机飞手看到了火场全貌,民兵救援队在一线冒险,彝族姑娘欧其尔色很担心她的家。

3月31日上午,据新华社报道,四川凉山西昌突发森林火灾造成19人遇难,其中有18人是前来支援救火的宁南县森林草原专业扑火队员,1人是西昌当地带路的林场职工。据了解,31日凌晨一两点钟他们在赶往火场的路上,风向忽变,一行人被大火包围,不幸遇难。

3月30日晚,“开顺救援队”的无人机飞手汪洋从空中拍下过火区域、火势等火场情况。汪洋介绍,飞机接近120米才看清远处的火线。山上每一处明亮的地方都是起火点,火势严重。视频由汪洋提供

文|汪婷婷陈怡含蔡家欣

编辑|龚龙飞

“最担心的是爆燃”

接到待命通知是在下午4点多,殷开顺与他的救援队立即出发。

开顺应急救援队在去年成立,编入凉山州民兵应急营森林(草原)灭火连,殷开顺是救援队队长。

此时,火势从经九乡附近向东北方向蔓延,他随同西昌市市长马廷贵等人先去了西昌学院南校区附近,疏散了山火可能蔓延路径上的居民。5点多,回到距起火点直线距离300多米的火灾指挥部——烟雨鹭洲湿地公园门口。

汪洋是开顺救援队的无人机飞手。按理,他应该第一时间到现场,放出无人机,从空中拍下过火区域、火势等火场整体情况,提供给现场指挥救援的领导,以便决策。

在前一天,他刚参与了另一场发生在西昌佑君的森林火灾,无人机没电了。下午5点多,无人机在西昌市区充电,此时,他看到了可怕的一幕。泸山方向的火光冲天,滚滚浓烟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橘色。城区里的能见度瞬间降低,黑色的灰烬在整个城区飘扬,“遮天蔽日的,感觉特别恐怖。”

三个小时后,汪洋到了火灾指挥部。飞机摇摇晃晃地起飞,汪洋才意识到,空中俯视的画面更为可怕。无人机的画面里都是黑色的浓烟,夹着飘飞的黑色灰烬,能见度几乎为零,“像电影里的世界末日一样。”汪洋说。

飞机升到120米左右才看清远处的火线。从远处看起来,黑色的山脊上卧着一道明亮、细窄的亮光,偶尔有一两处突起,像结着疙瘩。拉近了镜头看,山上每一处明亮的地方都是起火点,疙瘩似的地方火势严重,汪洋听指挥部的人说,那些地方火焰可以高到10多米。

黄昏时分,火势自西往东蔓延到了泸山山脚。久经火场的殷开顺也未见过这种场面。西面是迎风坡,火苗突然蹿得老高,像疯了似的从山脚往山顶爬。他估摸着没几分钟,泸山的西坡就烧完了。等到八点多,汪洋再升上无人机,泸山的西坡只剩一片焦黑色,夹着一些暗红色的火点。

这场火灾已经是汪洋这10天来参加救援的第3场大规模森林火灾。清明节前后,全国普遍多雨,这却一直是西昌的火灾高发季。大凉山本就干燥少雨,这个季节的风又尤其大。去年的木里火灾造成的巨大悲剧还未从公众的记忆中散去。

据“西昌发布”公众号显示,凌晨时分,西昌市组织了1000余名救火人员进行处置,四川消防救援总队调度了885名消防员支援。

开顺救援队上火线的有56个人,都是参加过好几次救援的老民兵。并非是专业的救援人员,救援队是跟在森林消防员身后走。“专业队伍把烧得猛烈的、连成片的火扑完,零星的余火就由我们打下来。”殷开顺说。

一线救援人员传回的视频显示,他们举着风力灭火器在扑火,声音像工作中的伐木机,眼前的火苗并不比人低。殷开顺说:“我们肯定还是有风险的。”

开顺救援队队员正在扑灭余火。受访者供图。

在森林火场,手机信号不稳定。因此,56个人带走了2部卫星电话。接近31日的凌晨,山脚的殷开顺用这2部电话确认了一个信息——他们都还安全。殷开顺又派了20多位后勤人员上山,给他们送水和食物。“因为山上有火情的点,海拔都比较高,爬山都要花费接近两个小时,如果换班频繁就很浪费人力。所以第一批人员上前,至少要到明天早上才会换班。”殷开顺说。

现在,指挥部以及殷开顺“最担心的是爆燃。”去年的这一天,木里火灾,正因山火爆燃,凉山州消失了31条年轻的生命,举国悲痛。一整晚,泸山的山风都很乱,方向不定。“因为泸山也是一个森林保护区,植被特别好,就怕遇到氧气稀薄,风向突变,一下子爆燃。”殷开顺说。

每隔几十分钟,汪洋的无人机就要升空一次。31日零点时分,此时距离第一批救援人员上山已过了6个小时。

汪洋又飞了一次:“好消息是火线短了些,明火估计2到3公里,加上零星的火点,三公里多吧。”半小时后,汪洋又给指挥领导做了场无人机火场直播,数千人救火,风又小了些,能明显看到火线进一步被压缩,并分成了三段。

就在十二个小时前,西昌还天气晴朗。

草木灰像雪一样飘

3月30日,西昌城的最高温度达到了32摄氏度,下午两点的能见度达到24千米。在过去的30天,它的空气质量指数有26天为优,4天为良。对“太阳城”西昌来说,不过是平常的一天。

下午2点半,西昌人萧云察觉到了异常。坐在前往单位的公交车上,她感觉眼睛像蒙上了一层灰:“沿途倒退的建筑物、行人、车辆,好像都加上了复古滤镜。”

萧云感觉“不太对劲了”。足够熟悉西昌城的人,会对城市的天色敏感。她从公交车下来后,平日里湛蓝透彻的天空“变成灰蒙蒙的”。她一下警惕起来,“在西昌看到这种天气,就知道附近有火灾。”

晚上8点多,汪洋在指挥部附近操作无人机升空时拍到的火场。受访者供图。

根据公开资料,西昌市所在的凉山州火灾频发。西昌的森林覆盖率高达近49%,日照充足,春季干燥。2014年西昌曾1个月发生5次火灾,而2019年3月30日,凉山木里森林火灾,27名消防员和4名地方干部群众在扑救中牺牲。

这一天,恰好是木里火灾一周年。局势在朝着萧云所担心的方向发展。根据西昌市政府官方通报,3月30日15时51分,西昌市护林防火指挥部办公室接到电话报警马鞍山方向发生森林火灾,初步判定,起火位置位于凉山州大营农场,由于风势较大,山火迅速漫延至泸山。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萧云所在的办公室传来浓郁的焦味。因受到疫情影响,萧云与同事们戴着口罩上班,即便如此,也挡不住一阵又一阵“木材被烧的味道。”萧云和同事们判断,火离这里很近。他们位于西昌市南山国际社区,按照官方通报推算,这里距离火源点14公里,起火片区7公里。

下午5点钟,火越来越旺。天气播报,这一天西昌风力3级,风向不定——凭借这股风,火开始向西昌城蔓延。

黄色浓烟在缓缓吞噬西昌城区。首先,阳光被遮住了,抬头只看得到天上一轮红日,惊起的鸟群在城市上空慌张逃窜。正值下班时间,西昌城区主干道上的摩托车、汽车逐渐增多,全都笼罩在锈色凝重的黄烟中,令人感觉透不过气来。

除了这股黄烟,袭卷城区的还有山那头被烧尽的草木灰。萧云记得刚一走出单位门口,黄烟漫天,烧过的草木灰哗啦啦飘下来,“像下雪一样”。在公交车上,萧云本想打开车窗透气,结果大大小小的草木灰片吹得她浑身都是。

从北京到西昌出差的孙博,从未见过这样的火势。从下午4点到6点,她看到“(山上的火光)从最开始的3个点状,到最后连成一片。”下午7点钟,她驱车回西昌城区,空气里弥漫着烟尘粉末,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往城外涌出去,“很多人都在离开西昌,身体受不了”,她说。

城市的脉络正在被这场山火打断。18点52分,西昌市公安局发布了5条路段实行紧急交通管制。2个小时后,距离起火片区5公里内的马道液化气站、西昌学院南校区人员也紧急撤离了。彝族姑娘欧其尔色的家所在的新村街道南山社区就在此范围中。

最早发现火情的是在院子里玩耍的弟弟。下午5点多,他跑回来告诉欧其尔色,外面浓烟滚滚,好像是着火了。欧其尔色出门望向身后的泸山,一时没有看到火光,但天色灰蒙蒙的,风声很大,呼哧呼哧地响,把附近树枝上的叶子吹了下来,也把大火烧过之后的灰烬吹了过来。警车、消防车的鸣笛声不时响起,一阵强,一阵弱,由远及近。

6点左右,欧其尔色的妈妈接到社区电话。“要我们注意周围的情况,准备撤离。”在班级群里,老师也通知大家注意安全。

下午5点,西昌城区陆续断电断网,天色渐沉,但冲天的火光将城市映如白昼。市民的目光吸引到山的那头,熊熊烈火正在吞噬泸山森林,包围着这座置于幽暗河谷中的狭长城市。

开顺救援队队员在一线扑火,他手上拿着风力灭火器。受访者供图。

迅速撤离!

在社区电话结束的几分钟内,社区干部跑到欧其尔色家门口,大声呼喊着欧其尔色的妈妈,叫她赶紧把全家人带出来,到附近的一座桥上集合。欧其尔色观察到,社区干部的脸上已经渗出汗珠。

一家人离开了饭桌,欧其尔色抓起平日里经常背的帆布袋,里面装着身份证、学生证、钥匙和手机充电器,她没再放进其他东西,迅速离开。门外警车驶过,一个几乎破音的男声用高音喇叭循环播报着:“有火灾灾情,迅速撤离到指定地点!”

欧其尔色和家人赶往集合地点,此时,附近的一户人家刚归来,打算再回家取些东西,被社区干部阻止了:“不要管了!赶紧走。”

几百米外,是社区的集合地点——海河桥,这座桥由社区门前的南山大道延伸至主城区,欧其尔色一家到达的时候,桥面的行车道已封闭,只允许警车、消防车等救援车辆通行。人行道上聚集了四五十个人,“没有一个人拿着大包小包的”。很快,社区干部又来电话确认了欧其尔色一家的位置,另一些干部开始清点人数。

欧其尔色望向泸山,山上的火光已经十分清晰。她估计,火势最猛烈的时候,着火的位置距离自己的家只有五六百米的距离。山上的树影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甚至出现30度左右的摆动。天空被映红了一大片,灰褐色的烟尘越来越多,平时一眼就能望到的三、四座桥,只有最近的一座若隐若现。

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一批救援车辆呼啸经过。人群在桥上等了4个多小时,入夜后天气渐冷,欧其尔色的家人出门仓促,只穿了短袖,欧其尔色原想回家帮他们取外套,她听到警察告诫一位想要回家的老者:“不要往里走了,里面那些东西都没有命重要。”

晚上11点,社区干部发来通知:“虽然火势有所控制,但不知道晚上风会不会吹过来,火会不会再烧过来,住在家里还是有点危险。”接着,他们开始为桥上的人群分配免费住宿地点。

泸山上的非专业消防人员在扑灭余火。扑灭了火,他们还得注意那些深红色的火点,一旦起风,火点很容易复燃。受访者供图。

火灾发生后,西昌市民宿协会发起倡议,呼吁有空房间的民宿允许撤离群众免费入住,几小时内,有超过30多家民宿响应,还包括一些大型酒店。欧其尔色一家被分配到大约3公里外的一家客栈。

欧其尔色的妈妈和阿姨开着两辆家里用来拉货的电动三轮车,拉上住在附近的十几号人,驶向客栈,他们将社区安排的车辆留给了其他人。

欧其尔色坐在车斗里,看着山上大片通红的火光已经缩小成山顶的一点点,“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路过山脚的一个救援集合点,她看到有数十人在那里等候。“他们有穿迷彩服的,应该是民兵,有穿绿色荧光服的,应该是志愿者,还有穿着橙色消防服的消防员和穿着黑色警服的警察。” 此外,路上少有行人。

接待欧其尔色一行人的客栈老板娘名为杨婕,包括欧其尔色在内的12位都是彝族人,只有两三个年轻人能说普通话,杨婕看得出来,他们很紧张。

欧其尔色询问了两次需不需要给钱,并表示自己的母亲是环卫工人,父亲多年卧床在家,杨婕告知入住是免费的,他们才放心。他们从未住过客栈,不知道需要插电卡才能开灯,以为还在停电。隔壁超市老板也免费送来了矿泉水。欧其尔色的奶奶65岁了,她连声对这些帮助的人说道:“卡莎莎,卡莎莎……”在彝族语言里,这是谢谢的意思。

杨婕客栈的15间客房住满了前来疏散的人。最后一批在夜里1点到达的,其中有一位高龄老人。“老人不太能走路,也不太能讲话,而且需要吸氧。”剩余的客房都是内窗,空气不太流通,杨婕把房间让给了老人,自己搬到了前台的沙发上。

此时,已经是夜里2点,她从客栈望过去,几乎已经看不到火光了,朝向客栈一侧的山火已被扑灭,蔓延到另一侧的还在燃烧。

杨婕没有睡着,又过了一个小时。她看到欧其尔色的妈妈走出客栈,换上了环卫工作服,她有一些疲惫,也不怎么认识路,让女儿替她指出来,很快就走了。“她说外面烧火了,灰尘肯定大得很,她要早点开始工作,把地扫干净。”

(文中萧云为化名)

去年3月30日,凉山木里森林火灾,27名消防员和4名地方干部群众在扑救中牺牲。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伤亡最为严重,上山的五名队员全部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