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丨隔离期间养猪暴富 四川夫妇赚到人生第一个200万

地球上有近30亿人生活在隔离中,但养猪人林保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就像是上帝任性掷出骰子,过去一年,林保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惊险和起落。世界突然不按常理出牌,他却成了那个意外交好运的人。但这并不是一个能让人笑出来的故事。

撰文丨祁十一

编辑丨张亚利 金赫

出品丨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就仿佛世界都不存在。从2019年开始,他就开始隔离了。夜已深,天空一片漆黑,山地里还算凉爽。妻子煮了面条,和他坐在露天的院坝里吃完——与世隔绝的日子,他挣到了人生中第一个两百万,准确地说,是将近三百万。

大半年的时间,钱突然像洪水一样暴涨。2019年下半年,他眼看着猪价一天一个样,蹭蹭往上涨,转眼之间,猪圈里的猪们都成了抢手货。而他成了“百万富翁”。

见到林保是2020年春节。四川绵阳,我约了四叔吃牛肉汤锅。他做饲料生意,和周围的养猪人都打交道。讲起过去半年,四川盆地里猪瘟肆虐、猪价上涨,就像在讲一场和瘟疫的战争,交战一方是无孔不入的病毒,另一方是猪和人。最后也说不上来是谁赢了,病毒搞死了大批的猪,人也杀死了大批的猪。幸运的养猪人是少数,但都挣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笔钱。

“养猪的,只要没遭到猪瘟,今年赚安逸了嘛。”四叔吃着牛肉,摆起了这半年来他生活中最有冲击力的龙门阵。牛肉汤锅馆子里热气腾腾。猪肉价格飙升,牛肉成了替代的美味。

不久后,我见到了林保和他的妻子。林保一米七五的个子,壮壮的,剃着寸头,看上去,他像是力大无穷——后来证实,他最不缺的就是力气,200斤的猪拦腰一抱就能抱起来。

突然挣了两三百万,他的人生进入高光时刻。在那个四周都是农村和乡镇的丘陵地区,外出打工是人们的普遍选择,一个月挣七八千块、一年有10多万收入,算是“很不错了”。林保和妻子,还有那些发了财的养猪人,由此成为当地的“传说”。

突如其来的猪瘟,突然而至的财富。接踵而至的肺炎,接二连三的隔离,就像是上帝任性掷出骰子,让林保和妻子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惊险与起落。世界突然不按常理出牌,他们却成了那些交好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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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拿出一瓶绵阳本地产的啤酒,往玻璃杯里倒了满满一杯,仰头就喝掉一半。500ml的大瓶啤酒,十分钟就喝完了。有时候一个晚上,她就能喝掉一箱,12瓶。完了打电话给镇上的超市老板,让他们再送一箱来。就远远地——千万别上来——放在离猪场1公里的地方,她走路下去取。

林保酒精过敏,滴酒不沾。也不抽烟,不打牌,不“掷骰子”(赌博),不吃辣,他的娱乐方式只有两种:在手机上看新闻,和朋友摆龙门阵。隔离生活一开始,他闷在了屋里,每天和妻子大眼瞪小眼。妻子喝酒,他坐旁边陪着,要么就早早去睡觉。

妻子名叫燕子,以前也不喝酒,大概四五年前吧,她突然就喝起来了,一发不可收拾,并发现自己酒量不错,啤酒不会醉,白酒也能喝上一斤。她喜欢那种“飘”的感觉,就好像飞起来了,平日的压抑和烦闷一扫而光。

哦,对了。四五年前,就是刚开始养猪那会儿,她的工作变成了在猪圈里铲猪屎,一铲就是一上午,下午还得再铲一次。再也不能像之前养鸡养鹅那样,每天骑着三轮摩托,把鸡鸭鹅送去餐厅酒店。她还能出门四处转悠,那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自由。

如今这种隔离生活,将她困在了山里的猪场。曾经,她每天傍晚要出去转一圈,去镇上吃点烧烤、春卷、冰粉,现在只能从猪场走到菜地,再从菜地走回猪场——即便这样,这段五百米的路程,她也要来回走上几趟才满足。

朋友们不能过来喝酒。少了她喜欢的热闹,只能每天自饮自酌,喝到醉醺醺的,倒头就睡。

林保家的猪场,在两山之间的小山坡上

隔离生活是从2019年夏天正式开始的。孩子们都送走了,陪伴他们的只有无尽的不安与担忧。猪暂时还平安,但谁也不知道病毒什么时候钻进来。他们听“猪友”说了,猪瘟防不胜防,无孔不入。有的隔离措施做得很好,还是糟了。有时好多头猪都倒下了,也不知道病毒是怎么进来的。

封闭的空间里,他们也吵架。她甚至记不起来,吵架的原因是什么——“不是大事,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像吃面放不放酱油。”吵到山崩地裂,他砸东西,她冲上去掐他的手臂、脖子,嘴里嚷:“我要掐死你,掐死你!”

林保就坐那儿,纹丝不动,嘴里说着:“你掐嘛,掐死了娃儿就没得爹。”他让她掐,等她把气都发出来。这是他最得意的解决之道:骂要还口,但打不还手。

燕子说起来又气又笑,“两夫妻啊,一辈子有一万次想掐死对方的冲动,有时候恨不得买包耗子药把他闹死。”她说,“吵架的时候也是,尽捡最恶毒的话说。”

长时间不见人,只有两个人面面相睹,空气里都是冷清的味道。那时的燕子,坐在院坝里盯着1公里外的高速公路,一辆辆地数开过的车,一、二、三……她能数上几百辆。林保看天空飞过的鸟,从这边树林飞到那边,看得没意思了,就去睡觉,一觉醒来,在院子里转转,喂猪的时间还没到,又回去,倒头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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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盆地里,猪瘟最肆虐的时候,林保看着病毒一点点逼近,死亡的讯息不断传来,从外省到了绵阳,从几十公里外,直到附近几公里的猪场。林保和燕子每听到一次,心里就咯噔一声,脸色也越来越沉重。隔离,赶紧隔离。林保在去年7月盛夏时做了决定。

圈里有1300多头猪,是他们的全部家产。其中有800头,还是他从亲戚朋友那儿借了30万买来的。70多岁的父亲说,这个儿子别的没有,力气和胆子挺大的。这是他的第三个儿子。

林保显然不是个好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看到书上的字就头晕。好多老师都选择视而不见,上了三年级,一位男老师来干涉了。林保睡觉,他啪地往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他惊醒,站起来冲着老师一拳头抡过去。老师一愣,没想到学生竟然敢还手,他回击,顺势推了他一把。林保拿出牛角小刀就往老师身上捅。幸好,老师后退闪躲,才没中这一刀。

多年以后,猪瘟在中国蔓延,林保的胆大生猛再次爆发出来。还在开春的时候,病毒刚刚进入四川,他就断定下半年猪价会大涨。他准备豪赌一场。

他就没有担忧过,猪瘟让所有投入一洗而空吗?燕子是焦虑的,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每天靠喝酒来舒缓。林保呢?最初,他回忆起来只是笑笑,说,不害怕,养了几年了,还是有些把握的。后来,他又说,一开始猪瘟还离得很远很远。直到附近几家猪场糟了,他紧张起来,立刻开始全面隔离。

猪场位于一座小山坡上,两边都是小山,栽满了绿油油的松柏,中间凹下去的狭窄地带,只有林保家的猪场——五栋蓝色的猪圈和一排黄色的小屋。

一条两车道的水泥路从屋旁穿过,另一面是个靠山的露天坝子,关着供自家人吃的几头黑猪、几十只鸡,还有两只养了七八年的鸭子。猪场下方,他租下的二三十亩菜地,种满了蔬菜。

林保在猪场

隔离生活便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山坳里进行:他们辞退了唯一的工人,打电话,告诉亲戚朋友们闭门谢客。两个还在念高中和小学的孩子也送到了亲戚家。家里储备了七八十斤粮食,肉和蔬菜也不愁——散养的黑猪,杀一条,够两个人吃一两个月。腻了,还可以宰只跑山鸡。前面的菜地里有莴笋、豇豆、四季豆、辣椒、番茄、茄子……轮换着吃了整整两个月。

屋后猪场入口,铁链锁起大门,两只养了九年的藏獒日夜看守,除了林保家里人,见谁都冲上来,扑在铁门上,发出野兽般的吼叫,露出粗壮锋利的牙齿。

没有别的办法。这个和埃博拉一样危险的病毒,凶残无比,至今,没有疫苗,没有特效药。它对猪的威胁,比冠状病毒对人的威胁还要大——猪一旦染上,就是接近100%的致死率。除了物理隔离,养猪人找不到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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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如此,林保还是没能躲过猪瘟。那可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啊。

除了吃饭喝酒睡觉打电话,林保和燕子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活路”——每天早上7点起床就进猪圈,林保负责喂猪,80斤的饲料他一把抱起,倒进猪槽,然后立在旁边,眼睛像锥子一样,观察每一头猪的吃食情况。一旦有不吃的,马上把它揪出来,关在一边,隔离,测体温,看是否有异常。

燕子铲猪屎。铲了四五年了,她动作溜索麻利,一上午可以铲完5栋猪圈、1300多头猪的猪粪。她个子不高,不到1米6,生于1980年代,比林保小10岁,却比很多男人干活还厉害。

曾经,他们请过一个工人,被她给骂走了。他动作太慢了,一上午她铲了四栋猪圈,他只铲了一栋。她忍不住冲他吼:“你马上收拾东西给我走!”有什么办法呢,铲猪屎太慢,猪就没法睡觉,不睡觉就不能长肉,“猪在睡觉的时候长得最快啊。”

但在9月的那个早晨,林保和燕子都吓到了。那是个阴天,头天刚下过雨,四周弥温着湿气。林保照常进猪圈喂猪,观察每头猪的反应。圆滚滚的猪粉红粉红的,蜂拥到猪槽,拱着嘴,扇着耳朵,欢快地吃起来,鼻子里发出“夯夯”声。

角落里有一头猪无动于衷,一口也不吃。林保马上把猪赶至圈门,弯下腰,双手搂住猪肚子,一把就把猪抱了出来,扔在走道里。200斤的猪,颤微微地站着,懵圈。他不敢停留,把它赶出猪圈,隔离在一边,测体温。

体温计上显示41度。林保脑子里轰的一声,麻烦了。猪的正常体温是38度到39度,一旦超过39.5度,就意味着发烧了。发烧,是这次猪瘟的主要症状,此外还伴随着身体发红、呕吐、便血。

他让燕子按住猪,再拿出针筒和抗生素,摸准猪耳朵下的位置一针锥了下去,然后怀揣着不安等待。那头猪还是死了。他马上从猪身上抽血取样,送到成都的研究所做血检,结果是:阳性。防范得这么严,他还是没躲过猪瘟。

不能慌,一定不能慌,这是林保对自己的要求,镇定,稳住,至少第一步做对了:及时发现,马上隔离、消毒,避免传染。一头猪糟了没事,重要的是保住大多数的猪。

那之后的数天,他和燕子没有睡好一个整觉,夜里躺在床上,脑子里也想着猪瘟。白天,有时一整天都呆在猪圈,观察每头猪的状况。病毒还在圈里,猪一头接一头地死去。他能做的,只有尽早隔离、一次次给猪圈消毒,祈祷病毒不要再蔓延。无力感从来没有那么强过。

也打听过疫苗和药的事情,但所有人都告诉他:没有。有人尝试过医药贩子上门推销的“疫苗”,花了两三百万给猪场几千头母猪打疫苗,病毒倒是阻断了,但母猪难发情了,生不了猪仔就废了。

终究还是交了好运,病毒撂倒30多头猪后,消失了。就像你不知道它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它从哪儿去。林保保住了绝大多数的猪,他赌赢了。

猪价,从2019年7月份开始了一轮上涨。那段时间,林保和燕子看着猪价节节上涨,时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千年难遇的行情啊。”直到半年后聊起,林保的眼神里还表达着“不可思议”。

2019年9月,顾客走过超市猪肉区 图丨东方IC

他的最后一批猪在2020年1月卖掉。一头猪净赚近5000元,总利润近150万。“暴利,真的是暴利。”他说,“以前一个猪的正常利润也就两、三百块。”

卖掉猪的那天,林保和燕子的心彻底放松下来。他们站在院子里,看着运猪车拉着一车猪走远,松了一口气。钱已经到账,这大半年的紧张、不安、危险、辛劳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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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好运的只是少数。更多的养猪人承受着悲伤和不幸。疫情最严重的七八月份,大量的猪被烧掉。为了阻绝病毒,政府会拉来挖掘机、柴油,把整个猪场的猪全部扑杀。最严格的时候,一家猪场发现了猪瘟,方圆三公里的猪都要烧掉。后来又调整为1公里、500米,最后只扑杀发生猪瘟的那家。

烧猪的场景震撼又心酸。挖机轰鸣,在泥土空旷处挖开一个大坑,坑底架上柴,一头头猪就像下饺子一样被推进坑里。都是死猪。人们再给坑里浇上柴油,一把火扔上去,火势轰的一声便起来了,噼哩啪啦。空气中弥漫着柴油的味道、烤猪肉的味道、木柴的味道。火会烧很久,一直烧到猪化为灰烬。猪是他们的身家,几十万、几百万就这么没了。

突然暴富之后,林保的生活没有太大变化——依然是待在猪场。守着圈里留的40头母猪,过着日复一日喂猪、铲猪屎的生活。

“跟你们上班族一样的,每天都做着重复的事,到点就要进猪圈。”他冲我说。

他们想过盖一栋别墅,但很快打消了念头,钱还是留着供孩子读书、在城里买房子吧。女儿17岁,要艺考,儿子刚上小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最终只是花了27万,把原来的走廊用水泥墙封起来,变成了宽敞的饭厅和客厅。

燕子总说,喂着猪不能出门,没什么好耍的,林保便装修出一间40平米的家庭影院兼KTV房,三面靠墙的沙发,82寸的宽屏电视,两个立式音箱,屋顶挂着透亮的水晶灯。装修好后,一家人在家里唱K,过路的还以为这里是农家乐。

十年了,自他们从福建打工回来搞养殖,已经十年了。最初几年里养过牛,亏了;养过鸡,遇到禽流感,亏了;养过鹅,赚了很少一点钱。养猪的第一年,遇上这个行业里一直存在的“猪周期”(涨一年、平一年、跌一年)——猪价大跌,又亏了。最惨的时候,他们几乎身无分文。

日子是慢慢好起来的。养猪第二年,赚了6万块,卖掉猪拿到钱的那天,是林保和燕子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看来这条路行得通!”林保开心。燕子喝了白酒,喝高了,站在桌子上跳舞,就有那么开心。

第三年、第四年也赚钱了。还不少,30多万。但没有第一次赚钱那么开心了。直到今年赚了近300万,多赚了200多万,他们的开心值变高了。但是,“肯定没有赚6万块那年开心”。

暴富之后,林保的生活恢复常态

猪瘟的紧张感暂时消退,生活慢慢恢复常态。林保和燕子仍然每天窝在家里,养猪,照看孩子。猪肉昂贵,他家却不缺,傍晚常常炖一锅排骨,或者筒子骨,煮火锅吃。燕子缺不了酒,剥两颗花生米,喝一口酒,咂巴咂巴。有人能陪她喝几杯,那就美了。

圈里猪不多,但得有猪才踏实。今年林保的策略是不再进猪仔,“太贵了”,就依靠40头母猪下小猪,自繁自养,以应对这一年巨大的不确定性。猪瘟的威胁还在。病毒是彻头彻尾的幽灵,潜伏在幽暗的角落。

2020年1月,肺炎来了。此后的几个月里,它席卷了从亚洲到欧洲再到美洲的土地,几十万人因此感染,上万人因此死亡。

在四川盆地,他们决定,再把自己隔离起来。

*本文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出品人 | 杨瑞春 主编 | 王波 责编 | 金赫 运营 | 迦沐梓 闫一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