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30日16时许，四川凉山州西昌市发生森林火灾，造成19人死亡、3人受伤。
时间拨回一年前，2019年3月30日晚间，四川凉山木里县发生森林火灾，大火致31人遇难，其中包括27名消防员。牺牲的五名山东籍烈士，四名来自临沂，一名来自滨州。
2020年3月31日，是烈士们牺牲一周年的祭日。在清明节到来前夕，新时报记者前往临沂，探访烈士们的家人。关于那场伤痛，他们的记忆依旧清晰，但他们也在努力摆脱伤痛，进入新的生活。
烈士墓前的鲜花从未断过
1月6日，52岁的王燕去参加了一场婚礼。她在朋友圈写道：“看到朋友儿子结婚，我好高兴，但是，我这辈子也看不到我儿子娶媳妇了。”
王燕的儿子赵永一，在2019年3月31日的四川凉山木里县森林火灾扑火行动中壮烈牺牲，时年20岁。
2019年12月17日，寒冬，气温降至零下。临沂鑫圣园烈士陵园周围少有人烟，只有路边的松柏在寒风中随风摇曳。
赵永一的发小孙明琛一早就到了烈士陵园，那天是赵永一20周岁的生日，他带了永一生前最爱的小猪佩奇蛋糕，还有全国各地网友寄来的纪念相册和礼物。孙明琛没想到的是，等他赶到时，陵园门前那条百米长的道路边，早就摆满了以白黄为主的鲜花，那是全国各地网友通过各种方式送来的。他很感动，他觉得不仅亲友们没有忘记赵永一，全国人民也都还记得。
孙明琛比赵永一大5岁，在他眼里，这个小老弟从小就是个热心肠。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他会帮环卫工捡瓶子；上学的时候，他会把同学的脏衣服拿回家洗干净晒干再带回。
今年农历二月二十五（3月18日），按照临沂当地的风俗，这一天是烈士们的农历祭日。四名烈士赵永一、张帅、徐鹏龙和康荣瑧的父母分别到了儿子长眠的陵园。赵永一的母亲一边流泪，一边擦拭着他的墓碑，临走前，她将自己的脸紧紧贴了上去。
这一天，张帅的父母比赵永一父母早一点到了陵园。走到墓碑前，母亲孙立霞的身体一下子瘫软在地，失声痛哭，细数着对儿子的思念和愧疚，父亲张其田则呆呆地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墓碑上儿子的照片。
张帅是与赵永一一起被安葬在鑫圣园的，他们的墓碑前，鲜花已堆满。陵园工作人员说，那是全国各地的网友寄来的，这一年间，几乎每天都会有不同的鲜花从全国各地寄到陵园，祭日前后尤甚。疫情暴发前，还有人驱车几小时来到陵园，只为到墓碑前鞠个躬献束花。花束里的卡片显示，祭扫者来自福建、四川、湖北、海南……
赵永一的房间里放着他生前的衣服。母亲整理儿子的衣物，夫妻俩难掩悲伤
这一年，安葬在邹平市烈士陵园的张成朋墓前的鲜花也从未断过。全国各地的网友除了给他献上一束花，还会带着礼物去邹平孙镇探望他的母亲王梅花。王梅花在电话中告诉记者，那些登门探望的人，从不叫她阿姨，都是喊她“张妈妈”，对此她心存感激，不仅自己没有忘记儿子，大家也都记得。
3月6日起，凉山森林消防支队官方抖音开始推送木里“3.30”森林火灾一周年缅怀致敬系列视频，每天一期，到3月31日，是第27位烈士。
3月27日，四川木里“3·30”灭火勇士一周年纪念活动在木里县雅砻江镇立尔村举行。木里森林消防大队五中队消防员周政在祭奠活动上说：“27名英雄战友，请你们放心，我们会把你们未完成的使命继续扛在肩上，永远把青山林海作为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去竭力守护。”
因为疫情，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制作了“3.30”火灾灭火勇士牺牲一周年悼念追思网页，截至目前，已有1080611人献花缅怀，897988人点亮蜡烛。
他们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
赵永一的家，在距离临沂市区20公里外的罗庄区车辋村。赵永一当兵前，他们刚搬进了村里集体新盖的楼房。他入伍后，门楣上挂上了一块金灿灿的“光荣之家”的牌子。
赵永一的朋友圈停更在一年前，背景是一枚印有“八一”字样的鲜红五星，五星下方写着“青春有很多样子，很庆幸我的青春有穿军装的样子”。
他穿军装的样子，永远定格在20岁。
如今，王燕看似已经开始了新生活，她说自己白天跟平常人一样，帮女儿接送外孙和外孙女上学放学，但是到了晚上，她的眼泪就绷不住了，流得眼睛都疼。腊月二十九那天，赵永一的发小们上门拜年，他们一进门，她就开始号啕大哭，那是她这一年间少有的人前失态。春节她和丈夫选择了去女儿家度过，她说怕很多孩子来给她拜年，她受不了。
赵永一的父亲赵本慈有些寡言，王燕知道，他的苦都是憋在心里，他不善表达，不像自己能哭出来。去年接到赵永一出事的电话，他一下就瘫坐在地起不来了。这一年间，他身体每况愈下，最常做的事，就是半拉着窗帘，木讷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盯着儿子的照片发呆。实在想得受不了，就去儿子的房间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
张帅的QQ空间状态，定格在了3月31日凌晨1：49。他在空间写道“真好”，那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并配了一个挥手再见的表情。
张帅儿时的照片摆放在陵园中
张帅的家里，看起来有些简陋，三间大瓦房，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中间那间空旷的堂屋，摆满了张帅生前的各种照片，那也是全国各地的网友打印好了寄来的。在这所房子500米外，是五间崭新的大瓦房，那是父亲张其田在他入伍后盖起来的，他原本打算张帅退伍回来，能在这处新盖的房子里娶妻成家。但是现在，就算走路，他都会特意绕开那里。
张帅父母到陵园祭奠张帅
儿子牺牲后，张其田跟妻子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离家20公里外的烈士陵园。去一次，他们会在儿子的墓前坐一会儿，跟他说说话，心里能好受个三五天，想得受不了了，在家坐不住了，就再去，如此循环往复。大年初一，夫妻俩也早早去了陵园，从早上6点一直待到中午。张其田说，儿子已经好几年没在家过过年了，今年他们得去陪他过。
张帅的奶奶已经81岁了，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孙子已经牺牲的事，今年春节，她还特意给孙子准备了红包。张其田不敢面对年迈的母亲，一年间，他就去了母亲家两次，母亲问他张帅什么时候回来？今年长高了没？胖了没？他赶紧在眼泪流下来之前夺门而出。
张帅是个孝顺的孩子，往年春节，不管多忙他都会跟奶奶视频，入伍之前，只要奶奶到他家住，他就会把房间让出来，自己去睡沙发。走进张帅的房间，张其田从床尾的衣柜里拿出几件衣服，那是张帅入伍前买的，他抱着衣服又哭了起来，说自己对不起儿子，长这么大，都没来得及好好疼他。
孙立霞甚至都不敢走进这个房间。因为家境并不富裕，儿子在牺牲前，一家人都没有好好给过他一次像样的生日。她曾经跟张帅约定，等他20岁生日的时候，会给他买个大蛋糕，好好过一次生日。她觉得自己对儿子有着太多亏欠，在他当兵走的前几天，她也在外打工，没舍得请一天假陪陪他。
徐鹏龙所在的薛庄镇同庄村是沂蒙革命老区，他是村里的第11位烈士，牺牲的时候年仅19岁。
在母亲姜华良眼里，徐鹏龙是个内向的孩子，也不爱拍照，直到现在家里都没有一张全家的合影，手机里存的几张照片，都是平时视频的时候姐姐截屏的。母亲曾经要求他穿着军装拍张照片寄回家，因为实在是太想他了。
姜华良的眼睛已经不好了，看人只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家里老屋的后面，丈夫徐兴义新盖了房子，原本打算等儿子退伍回来，给他娶媳妇用的。姜华良说，虽然徐鹏龙牺牲了，但是自己从不后悔让他去当兵。虽然心里疼，但他自愿当兵，现在为国捐躯了，他们全家都以他为荣。
张成朋是家里的独子，他的离去，让母亲王梅花痛苦不已，每每想起都要哭上一场。但她也从未后悔过让儿子去当兵，张成朋虽然为国捐躯了，但他是光荣的。
四次精确到日期的视频记忆
王燕清楚记得赵永一去当兵的日子，2017年9月13日，她和丈夫送他踏上去部队的列车，临走前，他们一家三口拍了一张合影，照片里，赵永一穿着军装，戴着大红花，一家三口笑得灿烂。
直到现在，王燕都不觉得儿子已经牺牲了，他的卧室尽量保留了原先的样子，一台电脑、一把吉他，多了的，是大幅的黑白照片和他的军装，那是去年王燕去凉山时带回来的，她洗干净熨平整放在床上。
赵永一从小的梦想就是当兵，在上学期间填写过的志愿表里，理想那一栏，他简短地写了两个字：当兵。
徐鹏龙的军装照摆放在橱窗里
徐鹏龙是此次五位遇难消防员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去年3月刚过完19周岁生日。自徐鹏龙当兵走后，他的父母只跟他视频过四次，他们不会用智能手机，只有在徐鹏龙姐姐回家时，才能跟他视频。
徐兴义清楚地记得每次视频的日期：第一次视频是2018年的除夕晚上，第二次视频是2018年的10月假期，第三次视频是2019年除夕，最后一次是2019年3月30日的晚上9点。每次视频，徐鹏龙都是报喜不报忧，嘱咐父母少干点活少种点地，只有最后一次，他说累了，想睡觉。
徐鹏龙父亲擦拭遗像
赵永一牺牲后，王燕每次梦到他，他的手上都有干裂的口子，在梦里儿子会安慰她：妈，你别难受了。赵永一的小姨也梦到过他一次，梦里的他很着急地往外走，边走边说，我要去当兵，再不走报名就来不及了。谈及此，王燕失声痛哭。
张其田清楚地记得2019年的3月31日，那天是周日，本该是张帅跟他视频的日子。自张帅入伍后，每到周日，便会跟父母视频聊会儿天，两年间，已经成了他们约定俗成的习惯，但是那天，张其田等到近夜里12点，也没等来儿子的视频通话。
回忆起跟儿子视频的时刻，张其田难得地露出笑容，他说儿子去了部队后都胖了。直到现在，张其田都很恍惚，他不愿意接受儿子已经牺牲了的事，总觉得他还在部队。一到周日，张其田就抱着手机不撒手，他觉得张帅还会像以前一样，给他发视频、唠家常，告诉他自己打枪打了多少名，又去哪里救火了，有时候盼着盼着，天就亮了。
在父母眼里，张帅是个内向且懂事的孩子，“听话”是父亲对他的评价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父母忙起来就顾不上他，家里的家务活他就全包了，还会洗衣服做饭。当兵后，他总跟母亲说，自己在部队里吃的喝的都好，让他们在家别紧巴了自己。
张帅2017年9月11日参军走后，就再也没回过家，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会在2019年8月休一个探亲假。
等待实现的心愿
淡忘伤痛、开启新生活的方式有很多种，王燕原本想的是再要一个孩子，但她的身体情况已然不允许。之后她寄希望于领养一个孩子，并且在相关部门作了登记报名。张帅父母也有类似的想法，他们说家里太空了，再来个孩子，也能有个精神支撑。
跟张帅父母不同的是，这一年，姜华良只去过徐鹏龙所在的烈士陵园两次，因为每去一次，回来都会好几天合不上眼。她也想领养个孩子，当孙子来养，不然等自己跟丈夫故去，连个给徐鹏龙扫墓的人都没有。张成朋的母亲王梅花再想要个孩子的想法跟姜华良类似，希望自己百年后，能有人给儿子扫个墓。一年间，47岁的她做了两次人工试管，为受孕作努力，但都失败了。
相对于其他男孩的羞于表达，张成朋跟母亲王梅花的关系更亲密一些，他会告诉她自己想家了、想妈妈了，也会在跟她视频时落泪。
王梅花说，她现在就想跟丈夫活得好好的。张成朋已经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多活几年，就能多给他扫几次墓。
康荣臻的遗像摆放在家中
在临沂，记者也探访了康荣臻的家，全家人的生活已归于平静。成都籍消防员代晋凯生前是凉山森林消防支队机关警勤排的新闻报道员，火灾后，代晋凯的母亲建了一个微信群，里面的39个人，都是烈士们的家属，赵永一、张帅、徐鹏龙、张成朋的父母都在里面。平时，他们会在群里聊聊近况，诉说自己对亲人的想念，也会互相鼓励，对他们来说，这是另一份情感的寄托和依靠。
从烈士们家中离开之前，记者把同事手绘的烈士素描送给了他们的家人，聊以表达心意。王燕他们说，等疫情结束，想去凉山看看，看看孩子们生前服役的部队，看看他们曾拼命救过的那片森林。
新时报为五位烈士手绘的素描，希望寄托一份哀思与纪念
新时报记者:梅寒
摄影:王汗冰
漫绘:孙婷婷
编辑:周全
校对:王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