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的是镜子里的他,还是真实的他?

自从17年前张国荣在香港某酒店顶楼的纵身一跃,这一天对于很多人而言就多了份沉痛。纪念张国荣这类艺人,没什么比回顾他的作品更妥帖的了。
韩国原本计划重映《霸王别姬》修复版,但可惜因疫情缘故不得不延期放映。
图片
疫情可以让《霸王别姬》被延期,可是拦不住我们怀念他。今天,羊就和大家一起回顾这部《霸王别姬》。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霸王别姬》的制片人白钰曾说过这么一段往事:拍摄片场离他们所居住的酒店仅有600米,每天都有大批粉丝堵在那条路上,就为了见张国荣一面。
但张国荣在粉丝的眼皮子底下来来回回,气定神闲,竟从没被认出来过。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穿着虞姬的戏服行头,装扮得一丝不苟,嘴里咿咿呀呀念念有词地背着剧本,一边走一边甩着水袖、扭腰摆着小碎步,按着京剧院老师传授的形体内容,在众多粉丝的注视下大大方方走完这一段600米的路程。
当时蹲守在现场的粉丝觉得这个身着戏服的人是个疯子,没人搭理他,也就没人认出他。
图片
好演员也是分层次的,有一类属于技巧派:演什么是什么,丰富的表演技术足够去塑造一个完整的角色;还有一种属于体验派:演什么角色,就活成他。
张国荣无疑属于后者。
《霸王别姬》中的张国荣所饰演的程蝶衣,也是“体验派”——他整个人都沉浸在虞姬这个角色里。
可在电影的最开始,程蝶衣还不是程蝶衣,更不是虞姬,他是幼童小豆子,被出身风尘的母亲送进戏院学戏。
小豆子是个唱坤角的好苗子,只可惜生有六指。
图片
他的母亲是怎么做的呢?蒙住他的头,砍了他那根多出来的手指,好似砍断了不应该属于虞姬的器官。
小豆子走向虞姬(程蝶衣)的第一步,就伴随着血和痛。
图片
进入了戏班的小豆子和他的师兄弟们有着不同的待遇。
比如他们在河边吊嗓子的时候,哪怕小豆子也跟着练楚霸王的那句“力拔山兮气盖世”,但他捂的严严实实,手不会和其他男孩子一样插在腰上,反而格外秀气的“藏”在身前。
图片
电影中安插这样的镜头的原因不言而喻——“女娇娥”打小和他周围那些“男儿郎”就是不同的。
饰演段小楼的张丰毅回忆那场挨师父打的戏时说:
“原本导演说穿着衣服打,我觉得要表现出挺大的一个老爷们还象小时候那样,把屁股露出来让师父打,意思才对。”
张国荣下意识说到:“我可不光屁股。”
哥哥真的是吃透了程蝶衣这个角色。
图片
有些角色不好演,因为人物性格过于复杂;但程蝶衣这个角色的不好演,却是因为他过于“简单”了。
无论是男童小豆子、还是日后的名角儿程蝶衣,都是个很纯粹的人,他无法骗自己,更不会骗别人。
所以,少年小豆子在唱坤角的时候是出戏的:不管挨多少打也唱不出“我本是女娇娥”,一张口便是“我本是男儿郎”——因为他对自己的认知就是男儿郎。
图片
像是这样一个坦诚纯粹的人,如若他能唱对这句戏词,那势必要完成心理上的转换——我就是“女娇娥”,不是“男儿郎”。
如果说生母在小豆子的生理上将其“阉割”,那第一个在心理上促使他“人戏合一”的,就是他的师兄兼日后的情郎——段小楼。
当然,这个心理转化过程,也是伴随着血和痛的:师兄拿着烟杆粗暴地捣了他的嘴,这里面的隐喻不难理解;
图片
剧情进行到这一步,小豆子心理上的“阉割”就完成了第一步——他已经不会对“我本是女娇娥”这个认知产生什么抗拒了。
图片
就在这个节点上,有着男性器官、但心理刚刚转化为“女娇娥”的小豆子,被失去了男性器官、心理是“男儿郎”的太监张公公玷污了;
图片
至此,小豆子终于迈进了成角儿的门槛。
程蝶衣,“成蝶衣”——蝴蝶那个从幼虫、到结蛹、最后披上华丽外衣破茧而出的过程,就是一个和曾经的自己切割的过程。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张国荣出场时,小豆子已经成长为声名远扬的旦角儿程蝶衣了,与同为名角儿的师兄段小楼合影。
我们在看此时的他:在面对师兄(霸王)段小楼时,神情和举止是一个妻子对待丈夫的状态——那是虞姬面对楚霸王时的模样。
图片
但程蝶衣还是那个很纯粹的小豆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他戏里出不来。
那时正值“七七事变”前,游行的民众围堵住程蝶衣和段小楼,斥责他们“隔江犹唱后庭花”。
图片
此时程蝶衣是什么反应?没怎么生气,反而轻轻柔柔的表示那个带头斥责他们的小伙子唱武生不错——他对京戏真的有一腔赤诚之心。
图片
但段小楼是“假霸王”,对京戏远远没有那么痴迷,入戏入的难、出戏出的快。
我们可以看到:当蝶衣和小楼结束演出后,小楼总是很迅速的卸妆,但蝶衣往往会保留着虞姬的造型,妆容完整。
图片
△张国荣的这双手太撩了。
活成虞姬的蝶衣人戏不分,但在台上演项羽的段小楼从一开始就没演出霸王,而是“威而不重的黄天霸”。
图片
程蝶衣倾注在段小楼身上的这一腔情意,注定了得不到相同的回报。
《霸王别姬》中有很多在镜子中“取景”的戏份,就比如说这一幕:段小楼在妓院里为一窑姐大打出手,“虞姬”程蝶衣带着醋意问“霸王”段小楼: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堂来了?”
此时二人背对背上妆,但互相可以在镜子中看到身后人的脸。
图片
通过这里的镜头,我们可以看到蝶衣和小楼的镜子是不同的:小楼的镜子是素边方框,蝶衣的镜子是描金边的圆框(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这两个角色设定上的不同)。
方框和圆框的镜子分别“圈”出两个角色的脸,让二人虽然没有面对面交流但也可以与对方进行眼神交流。
图片
△这里用两个形状不同的镜子分割画面,角色仿佛被困在“方圆之间”,方中套圆、圆中套方的设置让场景极具纵深感。
二人分别在脸上勾画着虞姬和霸王的妆面,同时在进行好似两夫妻的对话。
镜子好似可以将真实世界抽离,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像那不大的舞台,粉墨登场后便可在方寸间上演悲欢离合。
图片
此时段小楼扭过脸,不再和镜子里的“虞姬”对话,一脸食髓知味地提议要带蝶衣去逛窑子,亲身体验男女欢爱的乐趣;
图片
勾勒好妆容的蝶衣缓缓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娇娇柔柔,刚上了虞姬的妆…
而后瞬间暴起。
图片
这一段蝶衣的台词很有意思:
“师兄,我要你跟我…不对,就让我跟你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你跟我唱”和“我跟你唱”有什么区别?虞姬和霸王是从属关系,是虞姬跟随着霸王,所以蝶衣立刻改口了。
图片
有时候羊在想,蝶衣对他师兄小楼的痴恋,究竟是真实的情爱,还是他混淆了戏剧和现实、舞台和人生、虚幻和真实之间的差别?
他对段小楼的“从一而终”,也许是虞姬对霸王的贞烈,是蝶衣由舞台向现实的延伸和填充。
他爱的也许是“镜子”中虚幻的霸王,看得见却永远得不到。
图片
蝶衣一直活在童年时外界强压在他身上的、成年后自己给自己编织的虚妄中,和风云变幻的现实世界是格格不入的。
他远没有菊仙活的清醒,虽然二人最终走入了相同的归途。
“不疯魔,不成活”
由巩俐饰演的菊仙,是妓院的头牌姑娘,对于程蝶衣而言,她相当可恶,因为她抢走了自己爱恋着的师兄段小楼。
菊仙和蝶衣第一次见面时,刚完成了赎身:她把身上的首饰、甚至是脚上穿的鞋都扔给了老鸨;
图片
△菊仙是自己给自己赎的身,一身孤勇。
而后妓院的头牌姑娘菊仙洗尽铅华,素面素衣去投奔了段小楼,和身着虞姬华服、还没卸妆的蝶衣正式见面了。
图片
有意思的是,蝶衣和菊仙最后一面,二人的装扮也是如此:一个妆扮成虞姬,一个布衣荆钗。
只不过那时的二人早已同是天涯沦落人,有了心照不宣的惺惺相惜。
图片
对于菊仙来说,程蝶衣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个“麻烦”:一方面她敏感地发现了蝶衣对小楼有不一样的情愫;另一方面菊仙知道,蝶衣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注定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不容于世。
图片
不过菊仙虽提防这蝶衣,但也在某一方面给了他母性关怀。
在蝶衣自我寻求母爱慰籍的时候,会给不知在何方的母亲写信,而后烧掉,此时画面中出现了金鱼,但那是屏风上的“假”金鱼,是虚幻的。
图片
△整个画面都用了柔光处理,十分没有现实感,好似程蝶衣的梦境。
当蝶衣戒大烟时呻吟:“娘,我冷”,菊仙将他抱在怀里温暖他。
注意,这里的场景出现了活生生的金鱼——菊仙给了他真实的母性关怀。
图片
△此时的菊仙眼角眉梢都散发着母性。
蝶衣和菊仙在某种程度是同一类人,一样的对爱人坚贞、孤勇、行事做派顺应自己真实的心意。
他们两人,在某一层面上都是虞姬,遇到了“假霸王”,注定了活不下去。
图片
在这部电影里,从来都没有“霸王别姬”,分明是“姬别霸王”。
在蝶衣生命的最后,他再一次和师兄段小楼在台上演绎了那出《霸王别姬》,虽然台下没有一个观众。
不知怎的,段小楼突然唱起了《思凡》:“我本是男儿郎”;
程蝶衣顺口接道:“又不是女娇娥!”
段小楼立马指着他说:“错了!又错了!”
图片
在程蝶衣还是小豆子的时候,他曾坚定的认为自己是“男儿郎”,但那时的段小楼让他认定自己是“女娇娥”;
图片
后来,程蝶衣真的把自己当做了“女娇娥”,可师兄又嫌他“不疯魔,不成活”。
那自己究竟是“女娇娥”还是“男儿郎”?
仿佛怎么做,怎么错。
但无论如何,面前的段小楼,都不是真霸王。
这个时候,程蝶衣突然从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幻境中苏醒过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这么一个纯粹的人还怎么去演虞姬?
图片
在那个乱世中,程蝶衣可以在任何时刻死亡,但虞姬只能死在戏台上,在霸王的面前自刎而亡。
图片
《霸王别姬》这部京剧贯穿了电影始末,段小楼和程蝶衣多次在舞台上演出这出戏,但总是在虞姬自刎前就把镜头切换了。
除了在他生命最后一刻,蝶衣终于从段小楼的腰间抽出了剑。
图片
程蝶衣作为虞姬的艺术生涯走到了尽头,他最后就用生命去完成了这个角色,走完了虞姬的一生,从一而终。
图片
张爱玲曾写过一篇名为《霸王别姬》的短篇小说,小说最后以虞姬留给人世间最后一句话作为终结:
“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捎。”
程蝶衣人戏合一,不疯魔不成活,在最后唱出我“不是女娇娥”便是出戏之时——那也是他生命终结的时刻。
图片
甚至,从一开始,程蝶衣这样“不接地气”的戏痴,在凡人堆里注定了活的拧巴而扭曲,很难生存下去。
程蝶衣这一生,是追求纯粹艺术的一生,最终获得了他的圆满。
村上春树曾写过: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我们谁都逃不过时间的消磨,而那些已经离开的人,永远会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图片
哥哥,今年的四月不冷不热,阳光明媚,春色正好,你若还在就好了。
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