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读诗,是最好的祭奠

又是一年清明节。在古时候,清明节是一个重大的节日,人们扫墓祭祖,形式庄重,以表达对亡故之人的怀念。
由于其重要性,写清明的诗词不可胜数,杜甫、黄庭坚、白居易、柳永等诗人,都曾以此为题,以诗言情言志。当下因为疫情关系,外出或回乡祭祖还不很方便,我们不妨用读古诗词的方式来祭奠。
本期“周末读诗”,就让我们跟随两位大词人张泌、晏殊,走进两个不同的清明景况。两者眼光不同,心思不同,却同样有情意。
撰文 | 三书
用语言,我们悼念万物;
用诗歌,我们悼念语言。
祖先的面容,透过历史的尘埃,自汉语中浮现。
清明读诗,就是对祖先最好的祭奠。
1
读小令如看花
一首好诗需要读多少遍?可能没有上限,但下限肯定不止一两遍。
背诗是必要的。较之背诵,更重要的是涵咏。反复涵咏,自能成诵。好诗的标准就是经得起涵咏,每次涵之咏之,都能觉出新的味道。
诗和打油诗的区别在于,诗的本质在于表达难以言说的情意,打油诗纯粹为了滑稽和逞才。诗和段子的区别也在于此。读诗让人觉得美,感觉到内心某处瞬间被闪电照见,久久回响。
诗需要讲解吗?《金刚经》曰:“说法者无法可说,是名说法。”讲诗者,无所可讲,是谓讲诗。最好的诗皆不言而喻,最糟的讲解则言而不喻。听人讲诗讲到好处是善缘,若兼有悟性,则一点即通。若讲诗者讲来讲去,障住了诗乃至将诗活活讲死,那还是不要听讲的好。读者自己读,读多了读久了,自然也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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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
碧阑杆外小中庭,
雨初晴,晓莺声。
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
睡起卷帘无一事,
匀面了,没心情。
——(晚唐)张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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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这样看玫瑰:“在田野里,玫瑰以相会的眼神注视你;在花瓶里,它以告别的眼神看着你。”一朵花呈现在面前,你不仅要用眼睛去看,而且要去嗅,去听。你需要敞开全部感官,才能和一朵花交谈。
不必问此花是何品种,系谁所栽,做何用处。更不必请人解剖它用了什么手法才开成这样。这些问题都会使一朵花索然无趣,乃至被杀死。
晚唐诗人张泌的这首《江城子》,没有一个生字,没有半个典故,正如一朵开在清明节前的小花。明白自然,一读就懂。
当然,懂也可能是没懂的意思。懂多少才算懂?谁敢说自己看懂了一朵花?恐怕没有人。看到一朵花,也没人会问:“你看懂了吗?”我们会说:“真好看啊”。读诗也一样,不管懂多少,美是我们的共识。
好诗首先唤起人对美的感觉。《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对于什么是“志”有多种解释。简言之,志即心中的情意。这种情意可能是复杂微妙的,很难用散文的语言说清的。然而比起诗中所言之志,诗的声音节奏之美还应排在前面。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即首先要有文采。那时文章皆口耳相传,文采即听起来要有美感。
读诗应该比看花简单。佛祖拈花微笑,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吗?诗也不会把意思明白告诉你,诗之所以是诗,恰恰因为那意思没法清楚地说出来。不可说而又想说给人,怎么办?诗人的困境,也是佛祖和老子的困境。不可说不可说,道可道,非常道。《易·系辞》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故圣人立象以尽意”。佛祖善用譬喻,老子取法自然,都是立象以达难尽之意。能领会多少,全凭听者的造化。诗人也得靠形象来传达微妙的情意。诗是写在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是那些缝隙、留白和回声。
2
穿越到另一个时光
读这首小令,你得先跟着文字,穿越到清明节前的那个清晨。“碧阑杆外小中庭”,想象这样一个地方。读到“雨初晴”,先感受下雨过天晴,空气清新湿润,风可能有些料峭。接着听到“晓莺声”,雨后的莺声是不是更清脆婉转?仅这两句就创造了一个时空,你可以在那儿待一会儿。那儿是哪儿?可能是想象中的一个地方,也可能是它让你回忆起的童年。
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需要注意的是,观看者并不在庭中。“碧阑杆外小中庭”,可见是在一段距离之外,雨初晴和晓莺声都发生在那里。而你在这里。于是产生了一种张力,也就有了情节和故事。
“飞絮落花,时节近清明”,仍是小中庭发生的事情。看到柳絮轻飞落花满地,这时你才想起时节已近清明。仿佛一个局外人,你刚刚走进时间的序列。
这几行纯写景物,然正所谓景语即情语。观看的视角,表达的语调,无不带有观看者的感觉。
最后几行“睡起卷帘无一事,匀面了,没心情”,一个女子出现了。慵懒,无聊赖。匀面就是在脸上擦脂粉,指化妆。妆是化了,可仍提不起心情。
没心情,也是一种心情。
不妨想想:这个女子出现之前,那个观察者是谁?
可能是一个看不见的叙事者,也可能是这个女子。这样就会产生两首不同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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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上河图(局部)
3
看见生命的节奏
我们再来看另一首写清明节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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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
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
笑从双脸生。
——(北宋)晏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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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春天,大概到处都是柳树。有人要出远门,送行者在路上随手折柳相赠。折柳成风,汉乐府遂有了《折杨柳》。到了清明节,漫天飞絮,白而轻的飞絮,尽飘不停。
此时天朗气清,四野明净,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古代清明节的人事活动颇为繁多:春社祀神、祭祖扫墓、寒食禁火、郊游踏青、荡秋千、放风筝,等等。
北宋诗人晏殊这首《破阵子》,前二句点明时令节气。不是从日历上被告知,“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是从物候上感知到的。看见燕子飞回来,就知道又到社日。看见梨花零落,则清明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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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是古代祭祀土地神的节日,春秋两社,祈丰感恩。春社尤为热闹,民间唱大戏,赛锣鼓,耍社火,种种活动,不一而足。春天来多少次,都不觉得旧啊。
梨花春分时开,清明始落。清明期间,多疾风甚雨,梨花零落。和燕子来时新社一样,物候时令乃古人生活常识。古代人读到这两句,会感觉很日常很自然,根本无需解释就能立刻引起感知和共鸣。
这两句除了上述之外,还传达了诗的质感和节奏。再读一遍:“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有没有感觉到轻盈?燕子,新社,梨花,清明,这些词的发音明亮利落,词人的心情也日白风轻。来时与落后,一平一仄,一起一落,一去一来,在听觉上,有节奏的舒畅,听得见时光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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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晏词笺注》,作者:晏殊 晏几道,笺注:张草纫,版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2008年12月(点击书封可购买)
4
听见一首诗
读诗的艺术远不止了解诗句的字面意思,更在于诗的音乐感。词的色彩、音色、音质、平仄,句子的顿挫与抑扬,好比乐曲的音符与节奏,直接唤起听者的艺术感觉。和听音乐一样,善听者可以从声音和节奏上,感知到诗的表情达意。
众所周知,最初所谓“诗”者,乃词乐舞三位一体。后来词渐与舞蹈分离,再后来渐与音乐分离。歌词独立出来,发展成为文学的一类,即今人所谓“诗”。脱离了音乐,但仍有音乐感。今天其实最好的诗,本身已内化为音乐。
一首诗写得好不好,得读出来听听。诗从音乐中分离出来之后,古人仍通过吟诗感知其音乐。杜甫的“新诗改罢自长吟”,就是说一首诗写出草稿,改了之后,需要吟一吟才知道好不好。
有学者曾批评海子的诗不合文法,举例之一就是《日记》(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的这几句: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若要认真分析,这几句的确不合文法处颇多,也就是语法错了。然而,我们都知道,中国有多少读者为这首诗疯狂。说明什么?说明诗首先是美,是听觉上的音乐感。但将内心情感的起伏动荡运于笔端,合不合文法在所不计。
回到吟诗。吟诗就是为了感觉诗的声音和节奏。吟诗传统业已式微,虽不乏好古之士勉力为续,然而终归难合大众口味,年轻人尤其表示欣赏不了。吟不成了,但还可以读。读,不是默读,是读出声。声音不必很大,不必字正腔圆,用自己的方式读出声就行。听听文字的声音,感受词与词、句与句之间的节奏。
和很多清明节诗词的感伤声调不同,晏殊此词开头两句轻盈流畅。我们来读李清照的《念奴娇》开头几句试试: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
且不说意思,单听声音,这些短促的仄声浊音拥挤在一起,便让人觉得心烦郁闷,气不得畅。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这两句从视觉和听觉上,雕刻出一种慵懒的宁静。三四点,一两声,非常传神。若是密叶与繁音,便觉闹嚷。
“日长飞絮轻”,因日长而觉飞絮轻,因飞絮轻而更觉日长。这一句的审美感觉与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同工,并非人不闲桂花就不落,而是人闲了,才听见了桂花那种几乎听不见的零落。
此词重在上阕,下阕写采桑少女斗草。写人并不为写人,乃如中国山水画上的人物一样,人是自然的有机组成部分,或一粒,或二三粒,置于天地万物之中。采桑少女在暖日晴风中,她们的面庞,与明媚的春光交相辉映。
读这首词,想起木心先生说:“从前的日色变得慢”。从前中国农耕文明时代的春天,又从美丽的汉语中走了回来——
最后,分享木心先生的诗《失去的氛围》:
从前的生活
那种天长地久的氛围
当时的人是不知觉的
从前的家庭
不论贫富尊卑
都显得天长长,地久久
生命与速度应有个比例
我们的世界越来越不自然
人类在灭绝地球上的诗意
失去了许多人
失去了许多物
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