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秦氏后人要奔波万里,在无锡惠山寻访家族历史

在无锡,去锡惠公园看泥人是江南古旧线路,游惠山古镇却是头一遭。旧年去时不以为然,想来不过民俗热闹。待从大运河边觅得入口,沿寺塘泾缓步,小桥流水依然,岸边景致却和寻常古镇大不相同:不见人家,皆是祠堂。

通常石板街两边必是酒旗飘扬、茶食飘香,这里却是一片清净肃穆,只见一个个门楣高挂祠名堂号,对应着后边的深院高墙:潘旌孝祠、薛中丞祠、黄斗南先生祠、杨藕芳祠,濂溪周夫子祠、司马温公祠、范文正公祠、倪云林先生祠、顾洞阳先生祠……密度之高、数量之多、人物之盛,令人瞠目。

惠山镇仅0.3平方公里的核心区内就有118座祠堂建筑和遗址,保存了自唐代至民国1200余年的祠堂文化,囊括神祠、墓祠、宗祠、先贤祠、忠烈祠等各种类型,海内无双。就连天下闻名的“大阿福”都是祠堂衍生品,乃从前看护祠堂的“祠丁”为补家用,以本地黏土捏泥人而售,久之亦成特产。如今,惠山老街是中国历史文化名街,这临街沿河、近泉靠山、坐拥园林、幽雅闲静的祠堂群,也名列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

如此规模宏大却鲜为人知的祠堂群,令人惊之奇之,继而叹之,思之。

惠山古镇

恰如那飞檐斗拱的过街骑楼溪山第一楼,“入则孝”“出则忠”高悬两侧、光照行人。不由想:这出土文物般的重现,对于现实当下,究竟有何意义?

据载惠山有近80个姓氏的庙祠。游子寻根之旅,于此得归。

惠山下的名园寄畅园,又名秦园,因属祠堂产业而“500年来不移姓”,奇迹般延传至今。秦家先祖北宋著名词人秦观,也埋骨于惠山之中。九百年后,秦氏后人、美籍华裔记者秦家骢,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奔波万里,寻访到湮没的祖先陵墓和家族历史,写成《祖先:一个家族的千年故事》。2014年当英国广播公司和美国公共电视网合作拍摄纪录片《中国故事》时,选择在无锡用秦氏祭族开启第一集《祖先》。家祭无忘告乃翁,这种血浓于水的家族观念和家国情怀,深深打动了世人。

全球化时代,“乡关何处”变得愈加模糊。无数孩童生长在异域,只知世界性与国际化,未必了解何为原乡与本土、血脉与根源。惠山老街那密布的宗祠族谱和“寻亲会”,为还乡游子提供了一个归宿。

溯源,追问我是谁。解惑,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先贤集聚,共享香火。后人思慕千古正气,至此得观。

被称为露天历史博物馆,118座祠堂里供奉着从西周至民国的历代圣贤,实在数不胜数。周夫子“出淤泥而不染”的霁月光风,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克己奉公,李纲“东京保卫战”力抵外寇的丹心碧血,海瑞“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的凛然陈词……曾只存于想象的“一点英雄气,千秋尚凛然”,突然间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物。

群族养济,守望相助。乡土中国的真实范本,经此可知。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范文正公祠里记载,范仲淹“择其亲而贫、疏而贤者咸施之”,曾“置负郭常稔之田千亩,号曰义田”,因此合族之人“日有食,岁有衣,嫁、娶、婚、葬皆有赡”。东方智慧的社区治理大致如是:以祠堂为中心,由乡绅牵头,多策并举,则乡人大荒之年可得度日,疫乱之时可得保全,孤寡之人不至凄苦、读书种子不至凋落。

千秋家国梦,由此出发。惠山听松坊有顾端文公祠,至今留存顾宪成的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读书明义之人,修身、齐家,然后走出去,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惠山范文正公祠浚泉亭有联曰“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让人联想到庾信的名句“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孝敬父母、追念祖先,注重返本与追思,本就是中华文化的主题。当我们面临生存困境时,往往更易作返本之思:如何看待逝者?如何对待弱者?所谓向死而生,逆流而上。从逝者与历史中悟得力量,求得反思,从而看清自己,获得“重生”。

惠山祠堂群

惠山祠堂群

一些社会价值,也在返本中,得以明辨与重建。惠山千年累土,史实人事错综复杂、令人目眩。旧祠重开,更要廓清:何为忠?何为孝?不是愚忠愚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是大众的天下,非一姓之王土。作为读着鲁迅文章长大的一代,那代表封建牢笼、君臣父子枷锁的祠堂,自是要被打破的。不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百年抗争便白费了,祥林嫂和沈从文笔下的“湘女潇潇”们、《白鹿原》贞节牌坊上的某某氏们……她们的血泪便白流了。还有那些以邻为壑、宗族械斗、画地为牢、固步自封,也是要沉入渣滓的。

而这些是必需的:我们需要血脉相连,家人相爱,邻里相亲。我们需要有形的和无形的先贤祠。而需要久久铭记的,除了刻于石上的大德功绩,更有写在心上的凡人善举。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所有面向死的“慎终追远”,都是为了生的“民德归厚”。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今日世界,凡人都需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以求慰藉。这种安全感,不仅来自那片安居的乐土,更在那承载万民的厚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