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Bruce Oldfield.
去年九月我展开了为期一个月的度假行程：以巴黎为起点，核心行程给放在意大利北部，最终——像往常一样——途径苏格兰、在伦敦修整回魂之后返回北京。还在佛罗伦萨抱着冰淇淋、坐在中心广场赏云时，我在伦敦时装产业工作的朋友Abby发来微信：
话说，我认识一个英国很厉害的高定大师，你这次想去见见吗？他给戴安娜做衣服的，还有约旦王妃啥的皇室名流。如果以后查尔斯登基了，老爷子可能就要去白金汉宫专心做衣服、和富贵客户们相忘于江湖了。
我当然乐意了。乐意的最大份驱动力是好奇心：想看看给戴安娜做衣服的师傅到底是怎样的潇洒神仙，竟然humble到愿意为我这个无名小卒挪出时间；另外相较于萨维尔街和法国、意大利同行们，英国的女装高定似乎一直都挺“默默无闻”的，活着的大师也没几个了，逮着一个可以打入内部、一窥其中神秘所在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再说了，万一聊high了，以后看国际新闻时也可以虚张声势地唬唬我妈啊：瞅见查尔斯老伴儿穿的这个衣服没？我认识她的裁缝欸。回复的那一刻我还原地想象了下我妈撇我白眼的样子：跟你有关系吗？也不是给你做，不吹牛会死啊。
见面最终给定在抵达伦敦后的第二天，彼时我经过旅途的洗礼，体力已废八成，可着满伦敦也想不到去哪儿找一份得体的伴手礼，绝望之下求助于当地朋友Grace. Grace率先让我稳住，片刻之后就从自己的库存里给我捋出“小丝巾、剪纸、筷子和茶叶”等经典中式礼物几大件，经过筛选讨论，当晚一本双语版（含手艺人签名的）中国十二生肖剪纸书就抵达我手。选它的思路是：这多少是来自咱东方的手工艺术，脱俗精妙，没准能给英国裁缝带去些新鲜的灵感？再不济，谁会嫌弃小动物们呀！
结果，Abby、Bruce我们仨碰面之后打开剪纸书围绕着“我是狗你是羊他是龙”这些话题口吐芬芳了长达30分钟之久，内容主要是互相恭维彼此的生肖。很快，这些优美的社交语言就把我一顿大早饭摄入的热量全部消耗殆尽；他的狗boo也卧倒在我脚下，累了，我们俩狗狗相印，令大师的Atelier多了一份东西方交融的温情。
此时我想：去他的道貌岸然的傻问题吧，不绷了，我想聊啥就聊啥（聊天后段我们仨甚至端坐在沙发上拿iPad一块儿看Tina Turner演唱会你敢想？）。
Bruce Oldfield今年七十岁，但外表远非年龄可以总结：他身高接近一米九，面容异域，来的当天穿藏蓝色匡威戴积家翻转腕表。我随口说：真没想到你戴reverso这么秀气的表呢！他：因为找不着劳力士了，天啊，我统共就这俩表。完全非典型“British”做派，不绷着、更没有那些个拿腔拿调。Abby说这大比例源自他成长于慈善机构的穷苦出身，跟印象中的“皇室御用”最大的不同就是血水中压根儿没那种高高在上的精英做派。他随和真诚，言语中潇洒认命，又净说些通俗直白的大实话，面对这样的聊天对象，要什么问题，我就是听故事来的。
因为哪怕高级定制服和戴安娜离我们都十分遥远，但从零至今的人生感悟就太值得咱们一起回味回味了。
Bruce在九十年代
蓝色这件是八十年代中期查尔斯和戴安娜去加拿大访问时Bruce给做的
像Bruce所声称的那样，在每个设计师“有且仅有的那十几二十个好年头”里，他的人生被奇幻境遇所颠覆：八十年代初从某顶级时尚杂志为肯辛顿宫张罗的设计师pitch大会上脱颖而出、成为新王妃戴安娜最重要的御用设计师之一。
这对裁缝本人而言是极具转折意味的关键一笔；要知道，在此之前，他不过是一个被慈善机构养大的牙买加爱尔兰混血男孩，从圣马丁毕业后便了无牵挂地去了美国，在那儿顺利得到工作；几年后由法国缓冲、继而在故乡伦敦挂牌开店，成为这个市场中想要通过天资分走一小杯羹的崭新面孔。
但之后的两个小时聊天让我意识到，似乎恰恰是这样的出身和背景，反倒成为他在政治上的极大优势。
银色这件和下面的丝绒礼服，是两次戴安娜和Bruce搭配亮相的慈善舞会
他跟我说给戴安娜做过的那么多套礼服和套装中，对银色那条印象深刻，不仅是因为那时的王妃十分纤瘦极为easy to dress，更在于他本人作为戴安娜的date同场出席了慈善舞会，而主办方Barnardo's Children Charity正是他度过童年时光的那一所；1980年以前，戴安娜在这里出任主席、Bruce任副主席，所以肯辛顿宫希望在国际性的大活动中将二人撮合在一起捆绑亮相，以此来象征着某种“联结”和姿态。
这种联结一直持续到戴安娜与皇室决裂之际，据英媒报道：“与查尔斯离婚后她结束了一切皇室指派的合作”。
本篇皇室和名流照片大多出自网络和Bruce的社交媒体
但这些合作为Bruce Oldfield带来大名声，直到今天英国皇室（主要是卡米拉）的礼服和日常套装依然有不少出自他手；更不要说那些中东皇室、豪门和英国各界名流了。
前阵子最与时俱进的小道消息是：从迪拜偷偷逃到伦敦的Princess Haya在跟酋长老公打官司之余也抽空去拜访了这位裁缝。我问：你的顾客群一直都是皇室或者名流，是不是挺枯燥的啊，这些人似乎历来都推崇一成不变的安全设计。
约旦王妃的婚纱出自Bruce Oldfield之手
他说其实我自己的品位一直在变，你看我人高马大的走到哪儿都特别显眼，所以像有的设计师可以穿一身儿亮粉色连体裤到处晃悠，但我就不成，我也绝对不会跟一个在穿衣上选择“LOOK AT ME”风格的女士一起出门上街。
今天似乎每个人都在为Instagram Moments去设计衣服，“ding”一下就过去了，我的看法是社会或许需要那些这没有错，但我更喜欢简单自然的东西。我不觉得自己只为“正统人士”或者所谓的40+设计衣服，只不过是经验让我有那种共情心，知道优雅女士们在有了沉淀之后更想要什么。
以前我经常收到媒体那种“有谁是你还没有dress过但很想要dress”的问题，我总会说是Kate Winslet，她超过四十五岁了，但女性们都想成为她，这里头的逻辑其实很简单：这些女人已经非常了解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了。她们拥有很多自信，因此想要的不是那些“LOOK AT ME”设计，而是“LOOK AT ME BECAUSE I AM ME”式设计。与这样的顾客打交道，让我的工作变得轻松而快乐。
英国前首相夫人Samantha Cameron在1996结婚时的婚纱还是出自Bruce之手，我很喜欢这件，今天看也毫不过时，非常高雅
在今天的职场环境中，轻松而快乐地做事似乎遥不可及，大多数的我们都陷落于与甲方斗智斗勇几个回合之后、不得不为着三五斗米忍气吞声的搬砖日常，难道神仙客户是成就事业的唯一运气吗？
“当然不，总体来说我不是那种可以从金钱和名气中感受到巨大驱动力的人，所以做的也不是什么国际大企业。你之前说’niche’，我说就是small嘛，但我有一队committed、skilled的手艺人，大家喜欢作为一个团队在一块儿干活儿，这个精气神儿让人安心又开心。礼服一件件完成，你的成就感就会变很大，这是我从来没想过退休的最强驱动力”。
Bruce自己放在ins上的这张图，下面配文字：我看这幅画面可以是1929年、1935年、1975年或1997年，无所谓啦，它优雅隽永，像所有美好的事物一样
Bruce Oldfield的同名小小门店紧邻Harrods百货、地处富人们一掷千金区域的正中心，我曾看到过一段1985年的外网采访视频，他说生意在伦敦刚刚起步时挺波动的，常跟partner俩人跑到海德公园里瞎溜达，因为自己当时的工作室实在太烂了但又无处可去。
再看今天，这个位置足够寸土寸金的展示空间下面一层，就是被称作Atelier的手工制作工坊，除了刺绣的部分，每件定制服都是在这几个平方里一针一线经由技巧娴熟的老师傅人手缝制完成、再秉承着吹毛求疵的职业态度反复捶打细节的。
半成品和已完成
如果凑近观看，最令我惊叹的，是那些精妙绝伦的刺绣、钉珠、优质材质如水一般的流动感和对形状的完成度。Bruce解释，到了几万镑定制服的这个水准，上面的刺绣绝非你花个五百块就能对付过去的，而是被单独送往孟买手工完成，为了追求完美，仅仅这个部分的价值就可以成千上万，更不要说十几个人为这一条裙一件衫忙前忙后的付出了。
同样的高定服务一旦到了你所知道的法国大牌时装屋手里，可能价格再飙升个8-10倍，因为与他们所坚持的顶级品质一样，这些品牌用以保持富丽堂皇的店面租金和人工成本同样高得吓人。
我想这或许是为什么Bruce坚持把品牌做得小小的并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原因，还是在那个1985年的视频采访中，疑似是他老师的女性曾给出这样的评价（为了防止翻译后丢失原意，我直接打出听到的英文原话）：I suspect that Bruce Oldfield is going to prove the old maxim of fashion which is that sheer talent is maybe 50% of what you need,but 50% what you need is very hard work,longevity,tenacity,a very strong sense of direction.
独自支撑品牌和只是去一个大集团做设计师当然非常不同，团队的精简与扩张、品牌下一步的动作……时刻保持清晰的方向感对前者而言事关重大。“老实讲很多设计师其实已经不再’设计’了，她们都在为大集团打工。你可以去看看整个欧洲的设计师们与时装屋间的演变和轮回。比如给梅根做裙子的Clare Waight Keller，再比如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Andrew Heather，他们兜兜转转辗转于不同的时装集团。我曾好奇Andrew设计做得这么棒为啥不创立自己的品牌。他反问我：如果现在可以赚很多钱、买大房子，为什么要放弃这些去苦哈哈地经历创业的辛劳呢？
这当然仅仅关乎于选择：Bruce今年70岁，没在任何一段关系中，无伴侣、无儿无女、曾有两只狗（后来死了一只）。他说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不打算为自己预设任何应变计划，所有的退身步儿，就是手里这个牌子了——“I save it as my pension”.
所以在可控的范围内，他最大限度地保持了品牌的单纯性和调性：专心致志地快乐做衣服。没有广告投放，更不送衣服以免自降格调。“是不是一个Legend，有没有留下什么Legacy我真心不在乎。不过假使能活到100岁，那时我听说谁在thrift shop淘了一件Bruce Oldfield并原地热烈表达爱意，这个场景是我喜欢的，我觉得它就是我留给世界的Legacy”。
在这件事儿上，Cate Blanchett似乎已经帮他达成心愿了，去年四月她为Beauty Papers杂志拍摄的演绎经典人物的专题硬照中，赫然出现了一件Bruce Oldfield的古董衣，我一厢情愿地笃定这是Cate自己的品位多过造型师的。
图片来源：Beauty Papers Magazine Issue VII Photos by Casper Sejersen
最后这幅的重磅丝绸上衣就是Vintage Bruce Oldfield
在高级定制与Ready-to-Wear并存于品牌内的七八十年代，虽然产品线有高低之分，但不变的是Bruce 延续至今的制衣哲学：绝不做只为“一次性”穿着的衣物，而是让它们可以轻易地fit into到你衣柜里的其他选择中，多用、好用。
90年代的一套搭配，今天看依然经典而现代
“这就不对啦”，我反驳：“网上说买高定图的就是不用洗，有钱人穿一次就放一边儿或者潇洒地扔了，这你怎么说？”
他：It’s true. 一件普通的高级定制服动不动10w欧元，又是刺绣又是钉珠的谁能洗？要花多少钱洗？很多客人来做礼服——特别是婚纱这种大piece——其实就是通过撒钱来交换独一无二的完美。当钱不成为一种选择或者问题时，高级手工定制服对她们而言就是展现社会地位用的，有些中东客户定制的礼服甚至会巧夺天工到让你真实怀疑穿上它以后还能不能走路。
Bruce的婚纱：在广告硬照里（上）与在现实中（下）
“但这并不是你偏爱的设计风格对不对？”
“如果拿几个关键词来总结我的设计，我会形容它们：Classic but Contemporary、Easy to wear、Versatile to wear.我喜欢Versatile这个词，它让穿衣变得灵活。十年前我们需要隆重穿着的大场合，现在都可以简单自在一点儿（dumb down）、不再为强调自己的财富而用力太猛。否则会有一种气质在女人身上越来越少见，那就是优雅（Grace），有趣的是Grace Kelly do have that.”
说完这句冷笑话，他就自顾自地钻进Showroom里间，开始一条条地为我们展示他心目中的优雅。我们俩席地而坐，近距离抚摸欣赏巨幅群裾的精妙细节时，Abby抓拍到下面这张对我来说很珍贵的合影。
离开工作坊时已经接近中午，他送我们出门，我说Hey Bruce，我能不能给你一个小小建议：对于我们女孩来说，或许有些礼服真的不仅仅只关乎于地位和财富，而是很单纯地去见证一个我们生命中最亮的时刻，这种时刻不常见、但高于平凡生活本身，因此令我们本人在那么一瞬间涌起想要超越现实的升仙冲动，是极为珍贵的某门特。
这当然只是我这个穷苦女孩对于高级定制服自认为有情怀的臆语，但他却认真地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好像真的从中得到启示：Oh?! I should always remember th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