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权力斗争:为打破作物供应垄断链,人们走上保护之路

作者丨【英】约翰·沃伦

摘编丨何安安

控制重要作物的供应意味着巨额的财富,人们受到贪婪的驱使,使得植物材料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偷窃、走私、毁坏和重新种植。

在英国学者约翰·沃伦所著的《餐桌植物简史》一书中,他讲述了许多不为我们所熟知的植物冷知识,当然,也包括它们与人类漫长互动中的那些恩怨情仇。

约翰·沃伦在研究千里光属

(Senecio)

植物

(一类杂草,其拉丁名的意思是普通的老男人)

的繁殖系统之后,取得了一个博士学位。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在利物浦大学播种野燕麦——虽然他从未完全明白野燕麦的起源。他曾作为遗传学者受聘于特立尼达西印度大学的国际可可基因库。沃伦现在是阿伯里斯特威斯大学的生物环境与农村科学研究所的教导主任。在那里,他一边讲授农业环境保护,一边享受着种植和食用各种水果和蔬菜的过程。

自古以来,人类尝试培育这些植物的过程中,总是充满了惊险刺激,而又不无偶然。事实上,有关于植物的栽培史,同样也是一部植物的权力斗争史。正如沃伦所说:“历史上在植物权力斗争中输掉的人,现在热切地保护着地方特有作物的种质资源

(即遗传资源)

。”显然,这件事不止关乎我们现在以及未来的餐桌。

以下内容节选自约翰·沃伦所著的《餐桌植物简史》第八章,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餐桌植物简史:蔬果、谷物和香料的栽培与演变》,【英】约翰·沃伦著,陈莹婷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11月版。

我们的视线所及之处都有植物。没有植物,就没有动物,当然也没有人类。我们不只是食用植物而已,与此同时,我们坐在用植物制成的椅子上,在用植物制成的餐桌上吃饭,住在用植物建成的家中。我们穿着用植物纤维做成的衣服,用植物制作乐器。绝大多数伟大的文学和艺术作品都离不开植物材料,上色也需要植物色素。我们使植物发酵,以生产酒精。来自植物的化学物质能让我们兴奋,至今仍是大多数药物的基本成分。

关于植物用途的列表可以不断延伸。但我们依旧只开发了一小部分可供利用的植物。植物不仅对大多数人类的活动至关重要,我们从各个方面开发利用的作物更是植物中罕见的精英。这使得它们非常昂贵,控制它们的种植和交易的人也变得十分富有和强大。因此,人类历史充满了各种偷窃和走私作物的阴谋故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打破作物供应的垄断链,经常会激发一些伟大的发现之旅,如马可·波罗和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探索壮举。纵观历史,人类曾因作物种植失败而进行大规模的迁徙。工业奴隶制的发明,是为了提供种植甘蔗和采摘棉花的劳动力。强大的公司甚至国家之间相互斗争,是为了控制香料和毒品市场。

电影《咖啡风暴》剧照。

我们很容易认为,对作物的控制是影响人类历史进程的一个重要因素。反过来,我们的历史,尤其是为了在作物生产和供应的过程中获得垄断或打破垄断而发生的斗争,对作物本身也产生了很大影响。人们曾经尝试通过减少作物的供给量来提高作物的价格,而这样做缩小了它们的基因库。这些行为对相关作物有着长期的危害,而且现在看起来很疯狂。

当然,那些人无视保护作物遗传多样性的必要性,而是纯粹出于贪婪的动机。同样地,战争期间,海上封锁也被用来限制作物的供应,并且仅仅是为了经济利益。这也是作物驯化的另一个重要推动力,迫使被围困的人寻求可替代的植物。所有这些因素似乎都是遥远的历史,但它们造成的影响却一直延续至今。历史上在植物权力斗争中输掉的人,现在热切地保护着地方特有作物的种质资源。相比之下,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世界政坛的主要大国正通过《生物多样性公约》来推动作物遗传多样性的保护。

面包树在西印度群岛仍背负着“奴隶的食物”这一污名

“邦蒂号”叛变事件和从塔希提岛

(Tahiti)

引种面包树到牙买加的失败,是老电影爱好者们耳熟能详的一个故事。然而,这个故事很少给面包树这种植物以应得的主角地位。

电影《叛舰喋血记》剧照。

人类栽培面包树的历史十分悠久,久到它的确切起源已变得模糊不清。可以肯定的是,从印度及马来群岛到太平洋诸岛,自古以来就有人种植这种植物。作为桑科成员,面包树是一种高约25米的乔木,叶片大而分裂,长约1米,宽约0.5米。面包树最常见的栽培种不生产种子,果实圆形,直径约30厘米。这些统计数字或许显得枯燥乏味,但却是布莱船长和叛变事件的组成要素。

18世纪初叶在欧洲殖民势力中,面包树收获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美誉——人们认为它可充当粮食,供养以奴隶制为基础的不断扩张的美洲殖民地。所以当一连串饥荒袭击牙买加时,种植园主开始向乔治三世请愿,希望从塔希提岛引进面包树,来养活忍饥挨饿的奴隶。奇怪的是,由于不同殖民势力之间的竞争,种植园主似乎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法国已将面包树引种至其加勒比殖民区了。

实际上,早在布莱船长开启他不幸的航程之前,英国人似乎就已经俘获了一艘开往马提尼克

(Martinique)

的法国船舰,并带着包括面包树在内的奖赏回到了牙买加!然而,这件事并未阻止这位伟大的船长,5年后,即1787年,他领着船员们扬帆出发,前往塔希提岛寻找面包树。

电影制片人没有意识到布莱及其小船所承担的任务的规模。故事里的面包树是无籽的,因此不能通过打包种子的方式轻便地运输。而面包树是一种相当大的树,叶长近1米。在几乎要绕半个地球的航行中,不可能把面包树置于甲板之下,因为它们显然需要阳光。所以请想象下这个场景,超过1000棵

(是的,1015棵——布莱不是个权宜做事的人)

盆栽面包树遍布于甲板,挥舞着宽大的叶。辽阔的海面上总是掀起干燥的风,而它们毫无疑问要消耗大量的水,所以船员们开始厌恶这些该死的东西,接着将它们扔出船外,也就不奇怪了。

电影《叛舰喋血记》剧照。

4年后,从不轻易放弃任务的布莱船长和一批新船员,驾着一艘新船“天佑号”

(Providence)

再一次启程。显然,他没有从上一次的“邦蒂号”事件中学到什么。这一次,他翻倍运载了面包树,超过2000棵。实际上,布莱一直野心勃勃,他在去牙买加的途中曾逗留于非洲西海岸,接了一批咸鱼果——另一种准备用来养活西印度群岛奴隶的乔木型作物。不过有些报道称,布莱是负责把这批咸鱼果从牙买加运到邱园的。

虽然面包树已在英属加勒比地区迅速繁衍,但它从没有为西印度群岛上饥饿的奴隶们提供过大量食物。至今,它仍背负着“奴隶的食物”这一污名,而常常在该区域遭受冷眼。人们为获取其胶乳种植的面包树数量,似乎和它作为粮食的数量一样多了。遍布加勒比地区的面包树由于被割取胶乳,树干上留下了许多刀痕。人们把胶乳搓成球,放在树枝上,而鹦鹉们老是犯傻,被这些黏黏的东西诱捕。

电影《叛舰喋血记》剧照。

蔗糖曾经是上流阶级的专用食品

历史上,一些作物变得相当重要,以至于它们可以主导整个地区的经济,塑造该地区的发展模式。这些作物往往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主食,而是能带来享受的昂贵的奢侈品。就此而言,我们几乎无法凭借卑微的出身来预测哪些物种可能成为作物界的巨星。甘蔗便是这样一种作物,它为我们带来蔗糖。蔗糖曾经是上流阶级的专用食品,但如今糖是人类追求甜蜜的标准选择。

甘蔗是一种大型热带禾草,起源于巴布亚新几内亚

(Papua New Guinea)

的潮湿森林。这个地区种植甘蔗的传统从未间断,往前追溯会跌入时间的迷雾之中。巴布亚原住民在森林的空地上种植甘蔗园艺种,既是为了它们的观赏价值,也是为了它们所含的甜汁。这些品种茎秆粗壮,色彩鲜艳,呈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黄色、橙色、红色、绿色、蓝色和黑色。它们有的具有水平或垂直的条纹式杂色,看着就像甜品店橱窗里可能出现的东西。除了选择令人赏心悦目的品种外,巴布亚原住民也选中了糖浓度较高和纤维含量较低的甘蔗植株,以培育出能让人嚼得更欢快的甘蔗茎秆,伴随他们穿越森林。尽管如此,我依然不得不说,咀嚼甘蔗好比吮吸浸泡在糖浆里的轻质木块。

甘蔗

这些本土的甘蔗园艺种到了野外却变得默默无闻,森林里的空地若被废弃,它们将迅速消亡。由于这点及其他原因,人们认为甘蔗的栽培个体与真正的野生个体不是同一物种。那些栽培的园艺种也叫“贵族甘蔗”,拥有自己的拉丁名Saccharum officinarum,据说是由沿着巴布亚新几内亚河天然分布的野甘蔗驯化来的。

21世纪之前,世界上多数甘蔗作物要么属于原始的贵族甘蔗,要么是一个名叫‘克里奥尔’

(‘Creole’)

的天然杂交种。现代作物育种者已经建立起他们美其名曰使甘蔗“贵族化”的流程——让园艺种贵族甘蔗与其他3个野生近缘种分别杂交,以获取育种必需的抗病基因。接着让杂交子代与其亲本贵族甘蔗进行一系列回交,力图恢复消费者要求的高糖浓度。当“贵族化”完成,一些育种者会在私下质疑野生甘蔗的基因是否还保留着。

孟加拉种植着许多品种的甘蔗。

直到殖民美洲,欧洲人的甘蔗种植业才初具规模。早在1493年哥伦布的第二次航行中,甘蔗就从加那利群岛

(Canary Islands)

被引入加勒比地区了。虽然哥伦布特别钟情于这一作物,但西印度公司的制糖业发展缓慢,从一开始便严重依赖国家的援助和补贴。制糖业还严重依赖劳动力,由此推动了从西非到新世界的罪恶的奴隶贸易。不可避免的是,基于奴隶制度的经济效率低下,但整个17、18世纪,加勒比生产者却得到了殖民列强的财政支持。这个政策通常被称作“奖赏体系”,它导致了“糖王”的出现,这不仅主导了该地区的贸易,还人为抬高了地价。

19世纪,时代开始变化,全球蔗糖市场越来越混乱。这是受到了一些相关因素的驱动,例如来自蒸蒸日上的甜菜业的竞争。某种程度上这是由于英国海军对拿破仑统治的法国实施了封锁。1811年,封锁政策迫使拿破仑下令强制推行甜菜种植,并开展对甜菜种植的研究。滑稽的是,没过几年,封锁期结束后,法国却限制蔗糖进口,以保护发展中的甜菜业。

那时候德国和英国也在发展相似的甜菜工业,而且得到了威尔伯福斯

(Wilberforce)

和废奴主义者的支持,他们正搞活动反对有助于支撑奴隶制的奖赏体系。除了来自英国国内的压力,世界其他地方的甘蔗种植者也要求终止对西印度公司糖厂的财政支持。所有这一切的结果是1846年糖关税法案

(Sugar Duties Act)

的诞生,它开始向不同来源的糖收取相等的关税。1874年,糖税被彻底废除。19世纪的最后20年见证了欧洲列强通过补贴来促进甜菜出口。市面上糖的价格甚至跌到比甘蔗或甜菜的生产成本还要低得多。

到了20世纪,糖已经退去了奢侈品的光环,而成为一种日常商品。这对其他农作物的生产造成了连锁效应。1831年,已知的醋栗品种就有700多种。它们全是甜的品种,常常要到11月才采摘,以使果实的糖分积累至最高程度。当糖变得廉价后,绝大部分品种都被我们今天知道的夏季结果的酸味品种取代了。因此,尽管西印度群岛的奴隶解放改变了英国醋栗的本性这个说法过于简化,但老实讲,这两者并非毫无关系。

进入21世纪,甘蔗这个作物界的贵族正向令人激动的新的可能性敞开怀抱。甘蔗的一个近缘种——象芒

(Miscanthus giganteus)

正被开发成一种生物燃料作物,可种植于温带气候区。这种禾草的秸秆干燥后能用来燃烧发电。作为作物育种的一个步骤,人们让许多芒属的近缘种进行杂交,其中便有象芒和甘蔗,它俩非常乐于分享彼此的基因。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在没想到会长甘蔗的地方发现田里全是与甘蔗非常相像的植物,还请不必惊讶。

人们用丁子香给甜味和咸味菜肴增加风味

生物多样性保护目前被视为“拯救地球”的必要组成部分。然而几个世纪以来,连续几个垄断世界丁子香贸易的国家却故意且成功地摧毁了这种作物内在的遗传多样性,这带来了潜在的灾难性后果。

丁子香是一种小型常绿乔木的干燥芳香的花蕾,原产于印度尼西亚群岛。据说丁子香只能在可以看到大海的热带岛屿上生长。它与许多有臭味的树近缘,如桉树和多香果,后者的果实是一种西餐香料。

东亚地区的丁子香种植年代十分久远,公元2世纪末以来,这种香料在欧洲已经广为人知。两汉时代

(公元前206—公元220)

,所有朝廷官员在觐见皇帝时都要口含丁子香,以确保口气芬芳。1000多年来,中国人通过隐瞒其供应来源,成功垄断了这一宝贵的贸易资源。丁子香首先被进口到中国,再通过运输香料的大篷车出口到印度和欧洲。

丁子香还被当作药物,用于治疗消化不良和肠胃气胀。丁子香油具有微弱的麻醉作用,被用于缓解牙痛。在印度尼西亚,人们将大量的切丝丁子香与烟草混合在一起,制成丁子香烟来抽。这一地区目前香烟的年消费量达360亿支,正是这一用途决定了现在丁子香在世界市场上的价值。不过,人们用丁子香给甜味和咸味菜肴增加风味的做法,才使得它们成为2000年来最有价值的香料。

几个世纪以来,殖民主义势力竞相争夺全球丁子香供应的控制权,最终导致丁子香的遗传多样性灾难般的下降。

16世纪,葡萄牙人终于发现了中国人的秘密。丁子香的来源是摩鹿加群岛

(Moluccas)

北部的5座小型火山岛,这些火山岛后来被称作“香料群岛”。到了17世纪,葡萄牙主宰世界丁子香贸易的时候,他们在摩鹿加群岛种满了丁子香树。

当该地区陷入荷兰手中时,丁子香的交易被荷兰东印度公司接管。为了便于控制,他们将丁子香的种植转移到了安汶岛

(Ambonia)

和摩鹿加群岛南部的其他几个小岛上。为了保证他们的垄断地位,他们摧毁了这几个岛屿以外的所有丁子香树,并对在那些在禁止区域种植丁子香树的人严加处罚。这导致成千上万的丁子香树在1816年被烧,据说是世界历史上最为芳香的火焰。烟雾在数百公里以外的海洋都可以被探测到。这种行为激怒了当地的摩鹿加人。依照传统,他们会在孩子出生的时候种下丁子香树,并且相信这些树木的命运与他们孩子的命运息息相关。在由此引发的血腥的起义中,被杀害的远不只丁子香树。

尽管荷兰人努力维持垄断,法国人还是设法将一些树木偷运了出去,并在由法国控制的毛里求斯和留尼汪岛建立了自己的种植园。据说,在这个过程中只有1棵树幸存下来,并成为整个留尼汪岛丁子香树的祖先,以及之后的马达加斯加岛丁子香种植园的祖先。19世纪初,这一祖先的丁子香树后代被带到坦桑尼亚东海岸的桑给巴尔岛

(Zanzibar)

。50年里,桑给巴尔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丁子香生产地,供应全球90%以上的丁子香。这是在密集使用奴隶劳动力的基础上实现的,因为要用这些劳动力来挑选花蕾。

丁子香通过这种方式向西跨越印度洋,在这个过程中,每经过一个起到踏脚石作用的岛屿,其遗传多样性就会减少,最终到达非洲东海岸。传播链中的每个环节都涉及从种子种出新树的步骤,而丁子香是高度自交的,即每一步都导致产生越来越多的近交后代,一定程度上,甚至都快赶上了欧洲最高贵的皇室!

纪录片《香料之路》剧照。

即使在摩鹿加群岛的原始种群中,早在17世纪就已经记载,丁子香这一作物缺乏变异。这种高度的遗传单一性使得丁子香育种者面临严重的问题。有什么希望能够在这样低遗传多样性的作物群体中找到1棵树,以抵抗那种名为“猝死”的疾病?这种名字不祥的疾病可以将接近成熟期的丁子香树迅速杀死。也许,避免桑给巴尔的下一代丁子香遭受致命疾病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丁子香树再次跨越印度洋,回到摩鹿加群岛。这一次不是为了追寻丁子香的起源,而是寻找其野生祖先和可以抵抗“猝死”之疾的圣杯。

作者丨【英】约翰·沃伦

摘编丨何安安

编辑丨张婷

校对丨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