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定居华人:被疫情追着跑,五个影视项目接连泡汤

作为意大利最繁华的都市,经济收入占整个国家GDP的四分之一。封城之后,每天十几趟的救护车从楼下呼啸而过。“刚开始,断断续续听到就发怵。后来习惯了,能与救护车的声音和谐共处”。

疫情下,德国科隆的街头 图/受访者

文|每日人物郑丹 编辑王辉

4月12日,是欧洲的复活节,李莉提前收到了老板送到楼下的礼物,那是一个金色锡纸包装的兔状巧克力和一盒彩蛋。李莉有点感动,这是居家隔离办公以后,第一次有人来探望自己。

2个月前,李莉就做了被隔离的最坏打算。收拾好行李,把几位好友的联系方式交给在国内的家人。她是德国一家电子产品公司的商业分析师,在慕尼黑已居住了10多年。

德国疫情初冒苗头时,她就推掉了近2个月内所有出差,并减少与同事的接触,但防不胜防。

3月10日,一位咳嗽的老年员工强拉李莉近距离交谈业务,期间二人都没戴口罩。第二天,李莉感觉嗓子不舒服,咳嗽,引得同事好几次侧目。她提前20分钟下班,买好体温计和维生素片,还网购了一台血氧仪。

李莉又请了一周假。在家每小时量一次体温,还算正常。她不放心,每天按照最大服用量使用三次维生素,甚至还将家里闲置的人参、红枣等补品翻出来煲汤。有惊无险,两天后,李莉停止咳嗽。

像李莉这样在欧洲定居的华人,国内的疫情让他们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来临时,他们措手不及或苦苦坚守减少损失,也有人被疫情追着跑最后抢票回国。而留守的华人,疫情发生后,他们慢慢调整和适应,找到自己的生活节奏。

德国疫情暴发后部分人戴上了口罩 图/网络

有惊无险的咳嗽,和整个街道唯一戴口罩的商户

3月初,公司传出第一例员工确诊的消息时,李莉未接到公司的隔离通知,还庆幸躲过一劫,但依旧恐慌。相邻部门的员工都不见了,是感染隔离还是居家办公,她不知道。

李莉随身携带消毒纸巾,上班时将工位反复擦拭,坐公交与其他乘客保持距离。为避免异样的眼光,李莉不能戴口罩。德国人一直认为这是一场严重的流感。在国内的母亲频频来电问候,埋怨德国人不戴口罩加重传染率,反复交代李莉千万不要出门。

对新冠肺炎病毒的恐慌,李莉早在1月底就感知到了。

1月24日,慕尼黑出现德国第一例新冠型冠状病毒患者。很快这家汽车公司确诊16例,公司停业2周。这消息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李莉所在的公司距离德国首例确诊地相隔只有十几公里。

李莉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办公。一边囤物资,买好米面和速食,还买了一个冰箱,一边在等公司关于居家办公的通知,但迟迟没有等到。只好自己请假两周,安稳自己恐慌的心情。

直到3月13日,德国新冠肺炎确诊人数达3627人次,全国关闭所有学校和幼儿园。也就在这一天,公司终于允许员工居家办公,李莉才放下心来。

图源于网络

同一时间,身在佛罗伦萨的苏可关掉了2018年新开的甜品店。总算不用担心店员的安全了。闭店前,她给店员们每人发了10只口罩,并结好工资。

2015年,苏可从意大利服装学院毕业后,与朋友在合资开了一家茶屋,生意很好。三年后开了这家甜品店。

店员都是来意留学的中国学生,在国内疫情暴发后开始担心感染,提议戴口罩,这让苏可很为难,“意大利人认为只有生病的人才会戴口罩,而这会影响店里的生意。”

纠结再三,苏可决定让员工戴口罩营业,并张贴告示,称店内没有人生病,戴口罩只是为了降低感染风险,餐桌上也摆放一张小卡片再次声明店员均健康。苏可的甜品店,是整个街道唯一戴口罩的商户,格外显眼。

苏可的店在春节贴上春联,次日就被人撕掉 图/受访者

甜品店位于意大利居民偏多的步行街。黄昏时,露天酒吧开始营业,餐厅将桌椅摆出来,可以听到刀叉碗碟碰撞的声音,空中飘起一阵牛排和意面的味道。

每年3月开始,来意大利的游客颇多,每天前厅后厨7个店员都忙不过来。苏可也会到厨房帮忙。从10点开始,厨房的订单一张接一张,忙到夜里12点也未必能下班。而今年开春,晚上9点甜品店就打烊了。

其实,二月开始,苏可的茶屋和甜品店的生意就已萧条。进店的客人,“自开业以来从来没有这么少过”,稀稀拉拉。营业额远远不及往常的三分之一,还浪费了不少食材。

甜品店的旺季是等不到了。3月9日晚意大利总理孔特发表电视讲话,自3月10日起全国范围内实施封城,佛罗伦萨的街头,除了超市和报亭,其他店面不再营业。

闭店后,苏可偶尔回去看一眼店里的几株绿植,街道上很少有行人走动。生活安静地变成了一些跳动的数据——意大利每天新增的确诊病例、死亡病例、以及治愈率。

苏可的两只宠物猫在阳台晒太阳 图/受访者

躲不过的疫情,万元高价票回国

在意大利米兰生活了13年的杨希无法想象,伦巴第大区在3月7日封城。作为意大利最繁华的都市,经济收入占整个国家GDP的四分之一。封城之后,每天十几趟的救护车从楼下呼啸而过。

“刚开始,断断续续听到就发怵。后来习惯了,能与救护车的声音和谐共处”。杨希是一名活动策划人,主要负责在中国与意大利的一些活动策划,包括两国间政府和企业的发布会和宣传活动,以及米兰时装周、米兰设计周等时尚活动。

1月21日,她刚办完中意建交50年活动后,就再也没有订单。而在此之前,她每个月至少要接2单。

原有的订单也因疫情取消。1月底,她被告知2月8日为中国政府举办的一场活动被取消,紧接着13天后的米兰时装周也被取消。几天内,四个月内的七八个订单陆续被取消。

于是,杨希在2月3日宣布公司员工在线办公,但何时恢复营业则无法预估。一位已停业的销售珠宝朋友告诉杨希,自从疫情暴发,这里很难看到中国游客,销售额下降80%。

好在这些取消的策划活动订单,费用早已到账。杨希疫情中最大的焦虑,不是工作上的金额损失,而是如何将募集到的医疗物资顺利送到武汉。

杨希和朋友组织社会热心人士支援武汉 图/受访者

武汉封城后,杨希正在陪来欧洲不久的父母在葡萄牙旅游。“亲戚朋友说我爸妈真幸运,躲过了国内的疫情。”杨希说。确认在武汉的朋友安全后,杨希做了一个捐赠物资的决定。

1月25日,杨希在朋友圈发布募捐,当晚筹集到10万元。她联系到美国最大口罩生产商在欧洲的总代理,购买8064个N95口罩,并委托一家中国清关公司协助运往武汉,接收方是武汉第三人民医院。

2月6日,8000多个口罩由福建入境。但此后物资迟迟没有抵达武汉,直到坏消息传来,杨希得知有医护物资被该清关公司抬高价格在当地售卖,她担心自己募集的物资也被转手,紧急联系清关公司,但没有得到任何有效回复。

与此同时,武汉第三人民医院的医生发来医护人员近似“裸奔”的视频,更让她彻夜难眠。一度让她在工作高压时才会犯的胃酸倒流,再次复发。

2月15日,在福建海关的帮助下这批物资被找到后,杨希第二天联系物流公司将物资拉往武汉。终于在2月20人武汉第三人民医院接收这8064个口罩,杨希悬着的心才落地。

此时,意大利疫情开始大肆蔓延。形势也发生急转,国内亲戚开始担心在意大利的杨希父母。

父母原本决定3月12日从米兰飞回北京,因中意直航被停,被困在了意大利。杨希为父母改签三次中转航班回国,均未成行。第三次改签失败后,全家商量决定不再改签,一起待在意大利等形势稳定。3月17日,中国驻意大利大使馆发布签证到期旅客可申请延期,全家这才松下一口气。

二月初,杨希和父母一同滑雪 图/受访者

就在杨希为父母改签机票而忙碌的时候,导演俞光馥也在为回国的机票而头疼,经历一波三折。

从事影视行业已有18年的俞光馥,四年前来米兰定居,在德国科隆有几家影视公司。疫情前,常在米兰和科隆两地来回穿梭。

2月5日凌晨,俞光馥戴好口罩和墨镜从上海搭乘航班经莫斯科中转到达杜塞尔多夫,并自我隔离14天。2月20天,他参加为期10天的德国柏林电影节。

3月初,意大利伦巴第大区疫情沦陷。意大利房东给俞光馥打电话,暂时不要回来,理由是不确定他是否携带病毒。

离开柏林后,俞光馥前往波兰华沙谈了一次合作,又在西班牙马德里约见了好友,却正巧赶上狂欢节和8万人参与的欧洲杯球赛。对疫情的警惕,他不敢逗留,逃难一般地离开西班牙回到科隆,很快科隆也成为德国的疫情重灾区。

巴萨对罗马球赛开赛前,马德里街头 图/受访者

被疫情追着跑的经历让俞光馥心有余悸,更糟的是期间谈好的5个影视项目也一个个取消和延后。各国欧盟移民规定随着疫情变化不断更新,他既不能回意大利,也无法继续呆在德国,远在国内的妻子和孩子每天都在问询,俞光馥左右为难。

3月10日,意大利封国。俞光馥预测欧盟的疫情无法尽快得到控制,做出决定回国。他订下3月17日回国的500多欧元的两次中转航班。但此后的购票差点让他崩溃。

第二天醒来,航班取消。疫情的发展太快,航班取消的太多,能飞的又被订完,俞光馥先后买了5次,又退了5次,机票已从380欧元涨到1800多欧元,还是买不到。

俞光馥不心甘回不去,3月14日坐在办公桌前刷机票,从下午5点一直盯到次日凌晨4点半,紧盯10个小时仍没有好运气。直到听从妻子给出让专业的朋友一起看票的建议后,终于抢到一张23日晚7点回国机票。

但高达2150欧元(约人民币16636元)的票价,是俞光馥以往半年飞行的价格总计,也是他最初预订回国航班的6倍。

回国时同一航班有人被检测确诊,又让俞光馥心惊胆战地在酒店里隔离了14天。目前,他已经回到家中。回想起近2个月以来的生活,心情还是难以平定。让作为导演的他平生头一次觉得,自己就像活在电影里。

机场中,乘客以华人居多 图/受访者

变花样做中国菜,打游戏直到凌晨三点

疫情给工作突然按下了暂停键,海外华人的生活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活动策划何时能接单,要根据政府的安排再定。杨希决定不再理会工作,每天可以睡到中午再起来。她将精力转移到自己的公众号上,写疫情日记、剪辑出门拍到的街景视频。

杨希每周去一次离家附近200米的中国超市去购物,没有哄抢,没有短缺,收银员提醒顾客距离不要太近,货物要自己装袋,手机支付需要刷脸验证等,让杨希觉得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实。

从超市里买回的火锅底料、芝麻酱、韭菜花等亚洲食材塞满了冰箱。母亲每天变着花样做中国菜,糍粑糕、咸蛋黄、饺子,以及各种炒菜。

杨希母亲做的红糖糍粑 图/受访者

疫情期的隔离,也给杨希难得和父母相处的时光。这是她18岁上大学后第一次跟父母待这么久。父母三人一起敷面膜。下午6点,附近楼栋的阳台音乐会响起来,父母跟着学起了意大利歌曲。夜幕降临,打开投影仪,三人身穿睡衣坐在沙发上看电影。

身在伦敦的首饰设计师嫕婧,生活也发生了很多变化。八个月前,嫕婧成为一位妈妈。原本等孩子6个月大就送去小托班,结果等来了疫情。工作室处于半停业,孩子必须在家照顾。

嫕婧和法国籍丈夫定居伦敦两年,自己经营着一间设计工作室。今年3月起,公司订单陡然下跌,产品销售量相较去年3月,已下降70%。目前,英国政府出台一系列政策,像嫕婧这样被迫停业的企业可以申请补贴。

与此同时,嫕婧的身份由职业女性转换为家庭主妇。

早饭后,嫕婧的女儿在床边玩耍 图/受访者

嫕婧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早晨一醒来,穿着睡衣给女儿做早餐。玩具到处都是,抽空收拾一下。趁着女儿午休的40分钟,嫕婧听听广播资讯,同时加热前一天剩余的晚饭当作午餐。

但嫕婧的工作并没有停下来。陪孩子玩的间隙,她要回复邮件和消息,有时跟员工打电话沟通事情,遇到孩子哭闹,只能挂掉。孩子睡着后,手机要静音,也不便使用电脑。只有等晚上孩子真正熟睡后,嫕婧才有2个小时的工作时间。

丈夫也在家办公,等下午5点半之后才能照看孩子。嫕婧整日在90平米的公寓里穿梭,一日三餐、超市购物等家务全都向她涌来。

时间久了,嫕婧感觉到疲惫,她需要一个宣泄口。丈夫察觉后,帮嫕婧沏茶,网购果蔬时加上两束康乃馨。嫕婧觉得惊喜,把鲜花插进花瓶。两人之间的默契不减。早晨起床后,丈夫先吻一下孩子,再吻一下嫕婧。孩子熟睡后,他们一起在客厅做睡前放松瑜伽。

这一段在家的日子,让嫕婧有了足够的时间去观察和发现生命的奇妙:女儿会拿杯子喝水了,会开始爬了,左右手可以配合传递东西了,也会吱吱呀呀地呼唤妈妈了。

嫕婧将水仙插入自制的花瓶,摆在一角 图/受访者

苏可也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感受现在的宁静生活。茶屋与甜品店关闭之后,不再两个店之间来回跑了。白天,她在阳台上看看葡萄、柠檬、无花果和一些藤蔓植物。有时吹口琴,在露台上喝茶,放几曲流行音乐,看书、写字,两只宠物猫垂着尾巴,蹲立在窗台上。

自己所在楼栋的旅馆,以往游客爆满,如今空无一人,连无线网速度都快了很多,之前没有时间打的游戏,现在可以玩到凌晨三点。

4月10日,意大利总理孔特宣布封城延长到5月3日。苏可还记得3月19日零点,不远的圣母百花大教堂响起了很长时间的钟声,他们在为意大利逝去的患者哀悼。她在想,“如果这次侥幸活下来了,该怎么去正视下一场灾难?”

佛罗伦萨的春季,天气很好 图/受访者

(文中李莉、苏可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