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雁翔:故乡是我永远的心灵家园

王雁翔:

故乡是我永远的心灵家园

平凉日报全媒体记者 秦玉龙

30年前,他离开家乡平凉索罗原,奔赴新疆天山北麓的一座军营当兵。30年后,那个昔日的农家少年,已成长为一名军旅作家。

纵观王雁翔的成才之路,具有着鲜明的时代特色。当兵第三年,他以优异成绩考入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军事新闻系。毕业后重返新疆军营,又从新闻干事的岗位干起。5年后,他调到解放军报社当记者。那是王雁翔军旅生涯中最辽阔且最热血澎湃的一段时光,他的足迹踏遍了阿里高原、喀喇昆仑山和帕米尔高原及南北疆所有边防一线哨所和连队,三次登上海拔5380米的神仙湾哨所采访,七上帕米尔高原跟随边防官兵巡逻,重走长征路。出现在他笔下和镜头里的那些最可爱的人,在感动无数读者的同时,也为王雁翔赢得了很多新闻奖项和荣誉。

2007年,他调任解放军报社广州分社社长,离开了雪域高原新疆,来到了南国羊城,并在此定居下来,直到今天。

作为军事记者和军旅作家,他写新闻报道,也写诗歌、散文,已出版作品集多部。最近,他描写家乡平凉风物的散文集《我的故乡下雪了》正式出版发行,记者第一时间电话采访了王雁翔。

记者:你的新作《我的故乡下雪了》,是一部书写故乡的作品,书里的故事、现场、风物都发生在索罗原上,但你对乡村的洞察、思考,似乎有着更辽阔的视野与向度?

王雁翔:索罗原是我青少年时代全部日常生活的版图,是我难以放下的乡愁,也是我熟悉的写作领地。但这本书叙述与呈现的,又不止我的故乡。故乡的变迁与困境,在当下中国无数乡村也普遍发生着,它是中国乡土社会在时代漩涡里的一个缩影,或者切片,是一棵大树上无数叶子中的一片。

记者:你笔下的文字,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亲历,有对当下乡村的在场与思索,又有壮阔的时代足音和浓郁的西北地域风情。故乡的亲人、饮食、文化、山水,人的生存和死亡、大自然与人的关系、人性的善与恶等等,都容纳、融化在你诗性的文字里。这部作品算是一个游子的心灵史,还是一部描写时代漩涡中的乡村变迁史?

王雁翔:故乡的发展变化,有我的个人记忆,也有当下乡村剧变中人的困惑与挣扎。人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财富不是金钱,是血脉里流淌的记忆。对一个游子来说,故乡是情感、精神与文化的存在,是永远的心灵家园。这些年我从新疆到广东,从最冷到最热,在外兜兜转转三十多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跟所有在外漂泊的人一样,不管走多远,故乡永远是生命的源头,是我的骨头与血肉。故乡有我的先人和亲人,有亲人就有无尽的牵挂和思念。在我看来,七零、八零后的个人成长,是与大刀阔斧的改革开放紧紧连在一起的,而在我青春年少的生命体验与记忆里,乡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初的勃勃生机与发展,像曾经的露天电影一样,一直生长在记忆里。

记者:评论家谢有顺说,散文的话语容量是广大、无限、喧嚣,但有着坚定的心灵指向和精神坐标。乡村的诗意、喧哗与骚动,人物、风俗与草木,在你笔下有欢喜、温暖,也有浮世的悲凉。读你的作品,叙述语调的从容、淡雅里,似乎有一种淡淡的哀愁?

王雁翔:我想每个人都一样,青少年时代不管不顾,都想逃离故乡去外面的繁华世界,闯自己的幸福人生。但人的情感与追求,会随着经历和时间不断变化。走过万水千山,经历过许多人生甘苦之后,人的心境会慢慢淡定从容下来,先前看重的东西,会在心里变轻变淡,更看重生命的淳朴、明亮。乡村的快速变化,有时让我内心恍惚、焦虑,看到那些曾经熟悉、亲切的事物,不断被时间掩埋,被层出不穷的新事物消灭,永难再见,心里就有一种哀愁和忧伤情绪。

记者:我知道你经常回到故乡看望父母和家人。以作家的视角,你对家乡面貌的变迁,乡村人文环境的变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和体验呢?

王雁翔:改革开放40年来,家乡面貌变化很大,农民的生活水平和居住环境都在一年年向好,父老乡亲的幸福指数相比大城市的人更高。然而,对于一个“老文青”来说,每一次回家,更像是一次生命之源的朝圣,除了与亲人团聚的欢喜,我看到更多的是不易察觉的隐秘的痛。我知道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但置身其中,心里总是不舍的,忧伤的,却对人心与现状又无能为力。

我常常一个人在寂寥的村庄和田野行走,有时走几个小时都见不到人。村庄还在,庄稼还在田野上葳蕤、起伏,但我的心是苍凉的,被一种无法言语的情绪笼罩着。一座座寂静的庭院,在风雨中变旧、坍塌,还有曾经的热闹、伦理、勃勃生机。有失散就会有痛楚。

记者:人的视野不同,心头的乡愁也会不一样。你的文字里有焦虑、哀愁,却少有抱怨、挑剔和责难,忧伤里有温暖、悲悯,有对故土、亲人无尽的感怀。这是不是一种文人特有的故乡情怀?

王雁翔:爱与痛的撕扯、无奈,在无数村庄都发生着,我相信许多在外奔波的人都有这种情怀。我记得刘亮程先生一段话,他说:每个人的家乡都是个人的厚土。家乡在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已经把它的全部给了我们。而我们,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把自己还给家乡。

记者:读你的散文,能感受到一股浓烈的怀旧情绪,这是因为年龄渐长的缘故,还是你对一些已然逝去的美好事物的追忆和留恋?

王雁翔:现在的老家,农民种田大都是机械化耕作,柏油路、光缆直通家门口,吃自来水,很多家庭已多年不养牲畜、家禽,院落干净整洁,村上有各种超市,有幼儿园、文化广场,乡村生活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出力流汗。但新事物像刮过田野的风,一场接一场,掩埋、刮走许多美好的东西。记得我上小学时,教室是泥坯瓦房,课桌是水泥的,五年级才用上木课桌。那时学生很多,一到五年级,每个年级都有四五个班。现在学校非常漂亮,现代化教学楼气派、敞亮,却几乎没什么学生了。故乡随时代飞速发展,这是令人欢喜的。但我们似乎只看到了劳动力的解放,许多隐忧被喧嚣与欲望遮蔽了。

记者:这么多年来,你将自己的思和想化作文字,一次次在纸上深情地写下故乡的名字,书写在外省想念家乡的滋味,特别是故乡在一个游子内心的形状、风味和姿态,读来令人柔肠百结。你觉得故乡和村庄在游子心里是同一个概念吗?

王雁翔:过去一个人离开故乡,经商,或者为官,不管出去多远多久,大都会回归、反哺家乡。现在是力量、生机和财富单向流往城市。村庄不仅是大地上人们生产、生活和聚居的群落,还是传统文明的灯盏。也许多年后,乡村会变成另一种存在,某个企业巨大的生产基地或庄园,万物生长,但那已经不是我们曾经的故乡。村庄消失了,就意味着一种传统文化随之消散与湮灭。

记者:你的叙述看似平静,波澜不惊,但字里行间有一种不屈不挠的追问。这种追问为何给人一种尖锐的痛感?

王雁翔:有巨变就会有阵痛,迷茫、颤抖、疼痛,是历史与现实嬗变中的必然。在轰轰隆隆的发展与重建里,那些时间久远,具有历史价值的传统文化和礼俗,像链条一样无声断裂,没了接续、传承,人的身心会被一种陌生与疏远感包围。几千年的传统礼俗消亡了,意味我们跟祖先的联系就断掉了。生活里沿续、传承了很久的东西,消逝时对熟悉它的人,内心会有一种强烈的被撕裂的痛。

我每次回到老家,喜欢跟村里看门守院、晒太阳的老人坐在一起聊聊天。他们是沉默的哲人,像苍老的大树,内心装满大地的秘密。从他们脸上的皱纹、弯曲的身体、疲惫的眼神里,我甚至能听到他们心里野草般疯长的孤独与寂寞。老人过世,打坟、起灵、抬灵柩、子女守孝,过去有很多传统礼俗,很讲究,很隆重。现在为了钱和生存,一切都变得潦草而粗糙。这些变迁里,用心看,能看到人性的扭曲、幽暗和荒凉。我并不追求当下乡村书写的全新表达,但我渴望我笔下的文字是真诚的,在场,省思,叙述。我觉得诚实的写作,有在场,还应当辨析和思考。卡尔维诺说,只有在生活的烟尘里,呼吸着早晨雾蒙蒙的空气,才能认识问题的实质并解决问题。我希望我的省察与叙述是脚踏实地的。

记者:你的作品从军旅题材《走在高高的山冈上》,到《穿越时光的河流》以及这部《我的故乡下雪了》,都有强烈而独特的写实性,扎实的细节里有生活,有纯朴、纯净的美,亦有苦难中的悲悯、善良和人性的薄凉。这是你基于观察的描述,还是内心感悟的体现?

王雁翔:有人说,我的创作是左手军旅,右手故乡,这跟我的职业有关,我是军人,也是一名军事记者,我觉得真实的文字更有穿透力,写作不关注壮阔现实、人的生存环境和命运,作品是缺乏生命力的。我喜欢非虚构写作,以自己的眼力、脑力和笔力记录、书写现实生活里人的追求、困境与挣扎。

也许我与家乡隔着一段遥远的距离,别人眼里视而不见或熟视无睹的事物,我的感受更敏感一些,更容易看见那些细小的不易察觉的散失。我相信,许多年之后,那些跟我一样回望来时的人,会从我的叙述里清晰地看到乡村的变迁,能听到村庄里这四十多年间的风声、劳作、生机、孤独、寂静。

记者:真情源自真实的生活,在这部作品里,你对消逝时光的深情回望,对现实的深刻打量,想要传递给读者什么样的感悟和体会呢?

王雁翔:我们生活在一个日新月异、瞬息万变的时代,今天时尚的新东西,明天可能就过时了,许多消失我们甚至来不及感叹,又被新的消失覆盖、堙没了,一切都太快了。马尔克斯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文学是人类的往事,但回望并不全是怀旧,并不是所有的消失都是好的,凝视、回望正在消失和已经消失的事物,是抚摸人内心被撕裂的伤口,是为了看清现代科技对人的异化。面对呼啸、汹涌而来的新事物,我们需要省察,看清生活的真相和本质,从苦难、欣喜里分辨出那些对生命真正有价值的永恒的东西。

一个人不管自己的人生目标有多么远大,也不管他能走多远,总归要回头望一望自己的来时路。我们不能一回头,身后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没有了,那样的人生就太荒凉了。

人物档案:

王雁翔,平凉市崆峒区索罗乡人,军旅作家、资深记者,现居广州。1989年3月入伍,毕业于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国防科技大学。诗歌、散文作品见诸《解放军文艺》《天涯》《作品》《四川文学》《山东文学》《散文海外版》《广州文艺》等刊。作品曾获第十三届、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解放军新闻奖、全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年度精品奖和长征文艺奖等。已出版非虚构作品集《走在高高的山冈上》,散文集《穿越时光的河流》《我的故乡下雪了》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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