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康复驿站

导读

“活着就是最大的赢家”,数以百计来自全国各地的医护志愿者汇集到武汉的隔离点,为身心遭遇重创的患者们提供尽己所能的服务和安慰

3月25日,武软康复驿站,他们都是从方舱医院和各医疗机构治愈出院的新冠肺炎患者,将在这里接受14天的隔离观察,这是他们回家前的最后一站,次日他们将结束隔离返回家中。图/财新记者 丁刚

文丨特约记者谢海涛张颖钰

2月初,李磊(化名)想为武汉做点事情。李磊是武汉市江汉区一家个体诊所的医生,1月份,诊所接到江汉区开业医师协会的通知,和区内其他个体诊所一起关了门。江汉区开业医师协会是该区个体诊所的管理机构。

2月的武汉,新冠疫情依旧严峻。1月25日大年初一的凌晨,上海和广东第一批援鄂医疗队抵达武汉,拉开了全国各地医疗队支援武汉的序幕,此后一个多月,数以万计的医护人员驰援,“为武汉拼命”。

武汉各个区也在招募医护志愿者。据央视报道,在疫情初期,共青团武昌区委受武昌区卫健局委托,通过网络招募到一批湖北省外的医务工作者,在不少隔离点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东湖高新区、青山区等也都在紧急招募医护志愿者,为各医疗隔离点提供辅助服务。

“别人都在支援我们,我们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为什么不能为家乡出一点力呢?”李磊说。他们有了这个想法,首先和江汉区开业医师协会商量,由协会统一组织招募医护志愿者,很多个体诊所的医护们志愿报了名。

退伍后到武汉定居的郭长生,之前在江汉区经营一家西医诊所,后转至蔡甸区营业。在四川老家过年时,郭长生收到蔡甸区民营医师协会招募医务志愿者的信息,他通过朋友了解到蔡甸区疫情相对平稳,汉阳区更需要支援。于是2月20日他报名了汉阳区的医务志愿者,23日接到征调令。2月24日中午11点,他一个人驾车从四川老家出发,晚上11点多赶到武汉。

2月初,河南长葛人李忠良也想去武汉。李忠良2009年在郑州工业应用技术学院高级护理专业学习,2012年在郑州大学第五附属医院实习一年多,后参军四年,2017年退伍,开工作室创业。

李忠良在网上看到,郑大五附院28名医护人员加入首批河南援鄂医疗队,1月26日抵达武汉。他给郑大五附院一位支部书记打电话,想跟着后续大部队去武汉,但没有去成。他没有放弃,在抖音上搜集去武汉的信息,找河南电视台民生频道《小莉帮忙》,网上看到相关信息就给人家留言。“看到有个司机想去武汉,我就求人家,要是往武汉拉货,把我也带上”。他也想过买一辆摩托车骑到武汉来,凭借护士证进城,先去金银潭医院,直接找院长报到。他也托过记者帮忙,联系老家长葛市的援鄂医疗队;后来又在郑大五附院支部书记的建议下,参考宁波95后男护士郑益欢辞职援助武汉的方式, 直接联系武汉的医院,可惜都没有结果。

功夫不负有心人,3月3日晚上11点多,每天浏览疫情信息的李忠良看到武汉市江汉区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医疗救治组的招募信息,“急需具有医师、护士执业资格证的医务人员50-100名,参与集中医学观察点人员登记、体温检测、管理、转运等相关工作”。他赶紧上传证件,很快接到了录用通知。3月6日,李忠良赶到郑州,和另一名河南志愿者、两名河北志愿者及一名山东志愿者汇合,搭乘河北志愿者从邢台一路开过来的私家车,将近第二天凌晨时赶到了武汉。

自武汉市2月2日开始集中征收学校及酒店、招待所等民用设施作为疑似、发热病人和密接人群的集中隔离点,来自全国各地的医护志愿者汇集到这座被病毒阴霾笼罩的城市,他们大多来到隔离点,“用温暖抚慰你的伤痛”,为身心遭遇重创的患者们提供尽己所能的服务和安慰。

从隔离点到康复驿站

希尔泰风尚酒店位于汉阳区马沧湖路,有40张床位。2月24日,郭长生赶到时,这里刚刚被定为隔离点。

疫情早期,武汉医院一床难求,大量疑似乃至确诊患者只能居家隔离,但由于家庭内部隔离和防护措施不足,患者又往返奔波于医院和社区,导致严重的家庭感染和交叉感染,1月23日到2月2日,武汉报告确诊病例从495例猛增至5142例。

为解决发热门诊等候时间长、床位安排不及时等问题,自1月29日开始,武汉市江岸区、汉阳区、硚口区等开始陆续征收酒店作为轻症疑似病人的集中隔离观察点。2月1日晚,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对新冠肺炎确诊、疑似、发热及密切接触者“四类人员”进行集中收治和隔离:对确诊的新冠肺炎患者必须实行集中收治,重症患者须送定点医院入院治疗,轻症患者无法全部进入定点医院治疗的,须征用其他医院或酒店作为临时治疗区集中收治;对疑似患者须实行集中隔离,重症患者必须入院治疗,轻症患者无法入院隔离的,须改造酒店作为临时隔离区集中隔离;对无法明确排除新冠肺炎可能的发热患者,参照疑似患者集中隔离观察,与疑似患者分开隔离,防止交叉感染;因一些病毒携带者,自己不发病但仍具有传染性,一些病例在尚无症状的潜伏期就已具有传染性,因此对确诊患者的密切接触者也须实行集中隔离观察。2月2日,武汉市和湖北省相继宣布征收部分酒店、招待所、学校等民用设施为集中隔离点,武汉走上“应收尽收”的正轨。截至2月4日,武汉市已征用132个集中隔离观察点,床位12571张,集中隔离各类人员5425人。

疫情拐点出现后,越来越多的新冠肺炎患者治愈出院,但逐渐发现一些康复病例有“复阳”现象。2月22日,武汉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出《关于对新冠肺炎治愈出院患者实施康复隔离的通告》,规定新冠肺炎患者治愈出院后,应统一到指定场所实施14天康复隔离和医学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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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海V46公寓的“开荒”

2月24日,当郭长生在隔离酒店照顾康复患者时,李磊服务的隔离点还在组建中。

据湖北省应急管理厅官网文章《江汉:揭秘“康复驿站”是如何筹建的》,2月20日,江汉区应急管理局局长周全进接到区指挥部的任务后,在辖区内四处奔走,寻找符合条件的酒店作为医学观察点:要有配备独立卫生间的单间,每间面积不少于6平方米,至少有50间;要离居民区较远,有独立的进出路径……实地考察了五六家酒店后,他终于看上了泛海城市广场V46公寓B2楼。B2公寓高46层,南边靠着一个体育运动公园,周边树木繁茂,环境幽静。

可是,这个“理想”的地方依然有“不理想”之处。这里已闲置三年,只有基础装修,房间空无一物。在此筹建隔离酒店,无异于“开荒”。据搜狐焦点武汉站文章《大爱CBD |“致敬人物特刊”泛海城市广场V46公寓篇》,2月23日,泛海城市广场二期公寓物业公司接到政府正式征用通知后,连夜开会部署。次日清晨,客服人员清点分离大楼各房间钥匙,1小时后645把房门钥匙已按楼层、房间号整理好。工程人员每人负责3层楼,开始入户检查,发现大楼供电、供水、电梯、水箱均出现大大小小的问题:供电方面,工程人员发现32楼以上房间没电,协助项目公司全力查找原因,发现配电房联络柜出现故障,经紧急抢修,当日下午上述房间恢复供电;供水方面,工程人员发现17F-29F所有房间无法供水,经检查后发现29F、26F、23F、20F区间总阀处于关闭状态,工程人员逐一开启,完成大楼水力的输送;大楼水电系统为预付费充值方式,工作人员用了2天时间,完成大楼所有房间的充值工作;因大楼各房间一直未供水使用,为保证水质安全,工程部配合水箱清洗单位及卫生检疫部门对水箱进行清洗及水质检测,现场达到使用标准。到2月28日,泛海物业完成大楼645间房的设施设备调试、物资清点、分户查验及整楼移交工作。

据湖北省应急管理厅上述文章,完成水电改造后,江汉区指挥部、区教育局等单位捐赠了820张折叠床、800床被子、800床被套、355个枕套、396个枕头、800个枕头、800个床垫、800件床单等,还有漱口杯、梳子、毛巾、拖鞋、香皂、牙膏、牙刷、卷纸、电水壶等各600个,救灾专用被741床,645套桌椅,640台电视机……区应急管理局的工作人员每天工作14小时以上,打扫卫生、搬床、搬电视、搬桌椅、整理床铺,又联系湖北有线、中国电信等,为每个房间开通电视和网络,联系区图书馆捐赠了600册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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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基础疾病作战

在郭长生印象中,希尔泰风尚酒店第一批转入集中医学隔离的康复患者,相对年轻,从二三十岁到六十多岁都有;第二批的36人中,80%是70岁以上的,基础疾病比较多,最年长者是一位八十六七岁的婆婆,还有一对父女,爹爹有点老年痴呆症,姑娘跟着照顾他。

康复患者中,有做完癌症手术的,有慢性肾衰竭的,有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的,每周一三五,三名有慢性肾衰竭的患者要去医院做血液透析。工作人员跟武汉市第五医院血透室联系好,汉阳区防控指挥部派车送他们去做透析。

郭长生每天查房时都格外注意有基础疾病的老人,给他们测血氧,量血压,发一些药。有的人体虚多汗,他就发一些中成药。

在泛海V46公寓,李磊和同事们同样重点照顾有基础疾病的康复患者。在李磊印象中,泛海V46公寓接收的康复患者,60岁以上的占了50%,他们大多有基础疾病。

在隔离点启用的第一天晚上11点,李磊和同事们就碰到一位老太太,高血压突然发作,高压到了170,低压100以上,而正常人高压在90-140,低压在60-90。老太太没带药,隔离点刚启用,医疗组准备了一些常用药物,但不是太多。情况紧急,医护们发动所有的人去找药,最后发现区应急局局长有降压药,就把局长的药拿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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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里逃生的特殊群体

李磊说,他们查房时,每个组都要花上三四个小时,每天必须要看的康复患者最多时有七八十个,除了一些基础疾病患者外,也不乏一些特殊群体。

在泛海V46公寓康复隔离的患者,大部分人在40-70岁,最小仅三个月,最老已91岁。三个月大的孩子,由母亲照顾,是从儿童医院转过来的。医护们每天或隔一天,都会去看看这孩子。91岁的奶奶是从方舱回来的,由女儿陪护。奶奶刚来时还拄着拐棍,住了10多天以后,女儿说,她走路拐棍都不要了,精神得很。

隔离点还曾经住过特殊的三口之家。63岁的老杨患肺癌三年,妻子患肠癌15年且双目失明,21岁的儿子是脑瘫患者,每天睡在床上,起不了身。一家三口在这次疫情中不幸全部感染,先后在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方舱医院治疗,康复出院后再转来泛海V46公寓隔离。

老杨一家让医护们很是感慨。“说实话,人家真不容易,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出来了。他们是社会的弱势群体,咱们只要做得到的,都要尽量帮一下。”李磊和同事们对他们格外重视,“每天体温、血压、血氧,该查的都帮他们查一遍,他们吃的、喝的,有什么需要的,我们都要关心到,比其他患者考虑得要多一些”。

在李磊印象中,老杨一家的情绪非常好,很是乐观,脑瘫的小伙子看到医护们进来,眼神里流露出感恩、依恋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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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阳的风险下

李忠良在楚丰阁大楼隔离点工作时,四五十个康复患者中有四五个复阳了,直接被转走。

“测体温,测咽拭子,进行核酸检测,有的人住了没几天,就检查出来阳性,马上就得走。”李忠良说。

彼时,随着密切接触者和疑似患者的减少,武汉的隔离点已主要用于接收出院康复患者回归社区前的集中隔离观察,相继更名为康复驿站。据《北京晚报》报道,截至3月10日,武汉累计治愈出院33041例,康复驿站可使用床位35052张,已使用18451张。根据床位数测算,当时武汉已出院患者中,超过一半还在康复驿站进行隔离观察。

康复患者复阳的现象对康复驿站的工作带来新的风险,不过李忠良说他的工作并未受影响,“肯定有危险,但是既然来了,你还怕啥?怕也没用了,你也得干活。”在楚丰阁大楼工作了十几天,康复患者们陆续被社区接走,隔离点撤销,李忠良又转战江汉路的锦江之星酒店隔离点。那里有100多名患者,医疗组配备1个医生4个护士,患者以中年人为多,六七十岁以上的也有二十个左右。在隔离观察期间,也有六七人复阳。

在希尔泰风尚酒店的郭长生也遇到过类似情况。一个患者核酸检测阳性,就紧急转诊了。另一个患者发低烧,好在用药以后慢慢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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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就是最大的赢家

在泛海V46公寓,李磊也时常和康复患者聊天。有时患者打来电话,他们能聊上半小时到一小时;穿着防护服上去查房,和患者面对面时,有时也能聊上半小时。

李磊感到,不少康复患者虽然各项检测指标正常,但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创伤,心理上的压力很大,尤其是一些四五十岁的女同志,内心处于焦灼状态。

“即使是普通市民,在家里一直憋着不动也会抑郁。患者们长期心情压抑,再加上焦虑紧张,心理压力肯定更大。”李磊甚至觉得,心理问题的伤害有时远远超过疾病本身,他们非常需要心理疏导。“在隔离点,一个人一间房,吃了就睡,天黑,天亮……医生来查房了,你说她不想多聊一会吗?” 李磊说。

30楼曾经有个40多岁的女士,从方舱医院回来的,她每天说自己睡不着,心慌、胸闷。一天晚上,她突然在电话里喊着:你们再不来,我就要过去了。所有值班的医护人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冲上楼,测血氧,量血压,把心电设备给她用上,氧气也用上,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她还好,生命体征没有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在电话里喊。医生们不敢怠慢,担心问题严重,区应急局局长周全进与附近的湖北省新华医院联系,派出负压救护车,把她接到新华医院做全面检查,结果也没查出来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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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于平静的驿站

4月的晚上,泛海V46公寓B2楼已是灯火阑珊,夜静楼空,楼下墙壁上“隔离观察区域”的绿色牌子,显示着这里曾是一处隔离点。

一批一批的康复患者离开了这里,散入江汉区的小区,开始为期14天的居家隔离,康复驿站也相继关闭。3月28日,武汉市最大的康复驿站——由学生公寓改造而来的湖北大学康复驿站最后一批康复患者出站,这里的1076名患者已全部结束康复观察,驿站正式关闭。

4月3日,李忠良服务的锦江之星隔离点也关闭了。第二天就是清明节,他没有时间看看自己为之拼命的城市,就去了沿江大道祭奠疫情遇难者。

4月8日,汉阳区委党校隔离点也撤了。在核酸检测阴性之后,郭长生回到家中隔离。他的微信通讯录里,增加了很多名字。

似乎是曲终人散,一切归于平静。李磊还记得,之前那个缺钾的患者,在离开的前两天对他说,“医生,我后天就要解除隔离回家了,但是我以后治疗怎么办?你能不能留个电话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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