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旧改画像:瓦砾、垃圾堆与推土机旁的人们

正在被拆除的车库。

中房报记者 向军 高拯坤|荆州、北京报道

“说拆就拆,也没个正式通知和改造规划图,拆除依据也没有。”一条因老旧小区改造而要拆除荆州市沙市区园林东路社区一楼住户院墙及院墙内建筑物的消息,让不大的小区突然变得人心惶惶,就连平时只是点头之交的邻居,在路上相遇后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互相交换打听到的消息。

实际上,园林东路社区居民早在2020年年初就听到了所在社区被纳入荆州市老旧小区改造范围的消息,由于没有见到官方通知一直半信半疑。

“当时听说这个消息还是很高兴的,荆州市在2016年就先后启动了多个老旧小区综合整治工作,改造后的小区也的确提升了人居环境质量,老百姓都觉得好。”有居民说。

直到4月6日,有荆州市沙市区城市管理综合行政执法局(以下简称“城管”)执法人员前往该社区口头上确认了该消息真实性,住在园林东路社区的居民还没来得及高兴,城管又紧接着通知,一楼住户院墙及院墙内建筑物属于违建,要限期拆除。

这让居民们感到不解,“好好一个惠民政策怎么一夜间就要把居民的房子全拆了?”

“老百姓在社区里过日子有多种多样需求,比如养老、托育、医疗和家政服务等。通过改造新增的这些服务不仅可以创造大量就业创业岗位,同时能够带动有效投资,直接提升小区居民生活品质。”4月14日,国务院常务会议明确,要加大城镇老旧小区改造力度,各地要统筹负责,按照居民意愿重点改造完善小区配套和市政基础设施。

荆州市沙市区政府一位工作人员透露,旧改工程是一项惠民工程,需要征得居民同意。

4月14日,荆州市沙市区中山路街道文化宫社区居民委员会在园林东路社区张贴出了数张写着“园林东辖区现已纳入2020年老旧小区改造项目,将于近期开始动工”的通知。平静,就此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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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火索

一方面要拆除一楼居民原有院墙和院内搭建的自住房,另一方面又保留社区居委会、中山街道办等相关政府部门在社区公共场地自行搭建的房屋。在社区居民看来,这种“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逻辑违背了公平公正原则,是此次改造中居民和基层政府部门冲突最为激烈部分。

园林东路社区始建于1979年,当年还没有开发商,房子是由原沙市十几家企事业单位分别购买土地建成的职工福利房。当年,各单位在修建主体建筑的同时,在土地规划范围内给一楼住户统一修建了专有的封闭式院墙。

十多年过去,随着家庭人口增多,住房日趋紧张,有部分一楼居民在自家院墙内翻盖房屋,改善居住条件。将自家院墙翻盖成房屋的居民陈杰清楚地记得当时翻盖房屋的情景,“这些房屋当时得到了各政府单位许可,翻盖房屋时,相关部门表示缴纳相关费用就可以动工。”

但这些一楼居民怎么也想不到原有院墙居然要拆!半个月下来,这些居民往返于中山街道办、社区居委会、荆州市人民政府等相关部门反映情况,希望得到解决。

“这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如果真说违建那么街道办建在社区过道、消防通道、电线杆等公共区域的建筑物算不算违建?该不该拆?可他们只有口头承诺,一直没有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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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

被居委会代签的拆除通知。

违建认定是一个具有很大争议性的复杂问题,尤其对于这类修建于1979年的建筑物是否因缺少规划许可证、房屋所有证等相关证件,“一刀切”的认为该建筑物属于违法建筑?

最高人民法院在2018年审理此类未依法办理相关建设手续、也未取得房屋所有权证,但房屋确系在1990年4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规划法》施行前建造的历史老房是否为合法建筑时强调,对此类未经登记的房屋应综合考虑建造历史、使用现状、当地土地利用规划以及有关用地政策等因素,依法进行调查、认定和处理。对认定为合法建筑和未超过批准期限的临时建筑的,应当给予补偿。对于缴纳土地登记费等相关费用的,认定为合法建筑,其对房屋拥有所有权,任何单位和个人均不得侵犯。

一位对老旧小区有所研究的房管局工作人员向记者分析,因历史遗留原因所导致的未登记建筑大量客观存在,并不能简单地将无规划审批手续房屋一律视为违法建筑予以责令限期拆除,如果该院墙获得时是明确属于一楼住户所有,且在之后改造过程中缴纳相关费用得到了政府部门许可,那么这就属于业主个人所有,不能强行拆除,毕竟很多建筑物在规划法之前就存在了。

在大多数居民看来,他们并不是反对小区改造政策,但从一开始政府相关部门就没有开会征求居民是否同意改造小区,也没有正式文件,直接口头告知因为老旧小区改造要无偿拆除房子,也没有拿出改造规划图问我们,这让他们觉得很被动。后来迫于居民向政府反映问题压力,才张贴了几张其他社区局部改造对比图。

“没办法和他们争论,动不动就威胁你。对拒签居民说,不管你们签不签,通知书已经给你们了,3天后就会强拆。”一位居民回忆,拆迁受到了大多数居民抵制,通知下达后只有个别同意拆除,这些人中有的是低保对象,有的是享受政府廉租房的居民。

这些翻盖房被拆时,周围聚集了大批居民,不少人上去阻拦,却被告知这已征得居民同意。

而刚搬到该社区不到两年的杨林有些哭笑不得,“我之前住在沙市区其他社区,前两年社区棚改我们家是按照货币来补偿,拆迁后我们在补偿金基础上又加了10万元搬到现在这个社区。这个房子买时就已经翻盖好了,再加上当时修建的单位福利房都是带院子的,即使翻盖也得到了政府许可,所以即便这部分建筑物没有相关证件,在房屋交易时也会把这部分面积算进去,现在突然说是违建,还得无偿拆除,真是无处说理。”

“自有建筑这次基本上都划入拆除范围,一些占用公共区域建设的却出乎意料地保留了下来。”多位居民指着一排修建在社区道路旁占了半边街的二层建筑物说,“这就是街道办搭的房子和门面,曾经被用来办公,但自从建了新的办公场所这些地方就被拿来出租、出售以及安置街道办或者居委会工作人员。”

像这样的建筑物并不止一处。据不完全统计,该社区政府部门违章建筑包括中山街道办门面房23间,二层楼房21间;社区区委会二层楼房9间,独立二层楼一座;以及其他政府相关部门建筑物若干。

居民的反对和有关方面的反映引起了荆州市人民政府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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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议

被拆掉的社区菜市场,一片狼藉。

迫于居民反映问题压力,中山街道办答应了居民诉求,表示会拆除小区里政府相关部门的无证房。

但现实拆除却差强人意。几天过去,居民们不仅没有看到租用中山街道办等政府相关部门房屋、商铺租户有退租搬迁迹象,反而发现他们还在收取租户租金,接待新租户。

与此同时,沙市区城管局继续挨家挨户给一楼居民下达限期拆除通知书。对家中无人的由居委会代签后粘贴在大门上,这让居民十分愤怒,“居委会凭什么替我代签?”

4月17日,部分居民再次前往中山街道办反映情况,并一再强调中山街道办等政府部门应以身作则,首先拆除自己在社区中的违法建筑。

当天下午,居委会及沙市区城管局工作人员来到社区,告诉社区菜市场马上要拆除,让商贩不要再来了。紧接着,又让车库承租人马上通知车主,车库将在3天后拆除,立即把车辆取走。

4月21日上午,社区菜场被拆除;4月24日上午,社区车库被拆除。

“看不懂”是大多数居民第一感觉。菜场和车库都是与居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公共场地和服务设施,好好的老旧小区改造怎么从“惠民”变成了“毁民”。

拆除现场,有居民对此表示异议,“你们这是乱来”!居委会方面表示,这是居民要求先从政府违章建筑拆起,是按照百姓意愿进行拆除的。

有居民议论说,“街道办是被逼急了,故意的,为什么不拆他们自己出租、出售的房屋、商铺?”

通过了解,该菜市场的确属于中山街道办,是几十年前修建的惠民工程,在前几年荆州市深入推进“四城同创”和“创卫城市”相关工作时,政府曾再次投入大量资金进行修缮。

至于车库追溯起来则更为久远,它修建于1988年,彼时该社区所在地还属于城郊,治安环境差,时常发生自行车被盗情况。为此,由居委会牵头、私人出资,在两栋宿舍楼通道处修建了这座车库。双方协议,居委会拥有所有权,出资方拥有经营权,属于半公半私性质。

在社区居民看来,无论是菜市场还是车库,这些年都为方便居民生活做出了巨大贡献。

“车库拆除那天我心里那个抖,很心疼。”当推土机推到车库门前时,60多岁的刘娜当场被气得双眼泛红,眼泪打转,最后在邻居和家人搀扶下扭头看了最后一眼正在拆除的车库,“以前为防止车辆在晚上被盗,我吃住在车库,这几天住在楼上大儿子家里真是不习惯,心里也惦记邻居车辆安全。”

刘娜听邻居们说,车库拆除后大家没地方停车,要么停到楼道里,实在没办法就找个隐蔽地方,短短两天时间就丢了好几辆电动车。“那天我就应该学那些泼皮无赖,坐在车库里不动。”

在小区里,记者也看到一位居民骑着电瓶车四处找寻停车的地方。无奈下,他对一楼的一位居民说,希望能把车子暂时停在该居民院内,防止电瓶被偷。

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因为买菜不便,天不亮就起床到更远的地方买菜,却不慎摔倒,如今仍在家中卧床休息。

对于那些未拆除仍在对外出租的物业,在中山街道办和社区居民僵持之下,该街道办表示,在协调好租用街道办等政府相关部门房屋、商铺租户后,就会将房屋拆除。

但居民对该说法存疑,“一再强调,那就先把这些房屋、商铺拆除掉,再拆我们的(房子)。”

4月27日,街道办表示将在第二天请规划等相关部门对房屋进行鉴定,同时,将和居民代表再次商议拆除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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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

“前有车后有辙,人家已经把工作经验放在那儿了,中山街道办咋连作业都不会抄呢?同样是贴近人民的基层政府,为人民服务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初心咋就这么的不同呢。”一位居民感叹道。

原来,在荆州市委市政府领导下,荆州市老旧城区改造工程一直都做得很好,受到居民称赞。如隶属荆州市沙市区崇文街道办的洪家苑社区,尊重民意,根据各家各户不同情况分别改造,既美化了环境又赢得了民心。

还有同样正在改造中的荆州市沙市区解放路街道办的十方庵社区做法也得到了居民称赞,该社区也是老旧小区,违章建筑屡拆屡建,在此次改造过程中,解放街道办主任对居民郑重承诺:从政府部门违建房拆起,从党员干部违建房拆起,最后拆普通居民。这样的做法也得到了群众认可。

短短半个月不到时间,曾经一成不变的社区开始发生了改变,小饭馆、便利店、菜市场、车库……一个一个都没了,变成了瓦砾和垃圾堆,公房、单位房、翻盖房各种产权关系纠缠在一起,种种历史遗留问题使问题更为复杂化。一项提高居民居住品质的惠民工程酿就了居民的悲欢离合。

面对推土机,无奈的笑声里有一点辛酸。

就在记者正要发稿时收到消息,4月29日上午,中山街道办、社区居委会拆除了部分出租的商铺。

(出于保护受访人隐私,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责任编辑:马琳 曹冉京

审读:戴士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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