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悬崖村”村民下山记:84户贫困户异地搬迁后,村庄未来走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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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村民天一擦亮就在打包行李,等到太阳完全升起了,钢梯下山的入口那儿就涌满了要下山的人。等到搬家队伍走远了,大家开始三步一回头……”支尔莫乡乡长、阿土勒尔村第一书记帕查有格回忆。
这是凉山州昭觉县支尔莫乡阿土勒尔村村民和他们村庄的一次别离镜头。本月12日至14日,这个曾经在舆论上引起无数次关注的凉山“悬崖村”84户建档立卡贫困户共计344人离开了世代居住的村庄。村民们用竹筐装着自己的孩子和行李,走向了昭觉县县城城内他们的新家。
“悬崖村”的村民根据抽签结果分流到4个异地安置点。其实他们见证的正是四川省最大的易地扶贫搬迁工程:来自昭觉县92个边远山村、3914户共计18569人将陆续在县城集体安置。
曾经,这个逼仄的山村进出全凭12段218级藤梯,攀爬落差达800米的山崖,道路崎岖险峻,“悬崖村”因此得名。 2017年,通往山上勒尔社的2556级钢梯建成,村民出行的时间大大缩短。
眼下,“悬崖村”大部分人离开了,还有小部分人留下了。县城的安置房内,村民们需要经历一段时间从“乡”到“城”的身份转变;而在村庄内,原本的种植、养殖业以其旅游业都会因为这次搬迁即将迎来天翻地覆的变化,留守者怀揣希望的同时,也不乏一些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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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村”村民的新居外观。阿克鸠射摄
下山的路
“山上还是云雾缭绕,但越往下走,就越会感觉到火辣辣的太阳照着你。我一直把手机拿在手里,不停回望、拍照。”这是阿土勒尔村村民吉克曲俄某种意义上告别村庄的路。时间定格在5月13日。
回忆起来,这也一家人在两个孩子出生后第一次集体下山。
山上路险,要不是办户口、上社保这样必要的事,孩子都会被留在家中。“大儿子今年3岁多了,大人带着下山的次数不超过3次。
两夫妻加两个孩子,在下山阶梯上走了2个多小时。“我们把两个孩子用竹筐背在身后,每一步都要小心。”吉克曲俄说。其实如果只是搬东西而不是带孩子下山,基本1个多小时就够了。到了山脚下,政府的大巴车就会接送他们去车程一个多小时的县城新家。
这次的异地搬迁其实已是昭觉县第二期大规模的异地搬迁安置工程,加上第一期搬迁的的村民,昭觉县目前有2.2万余名贫困人口迁进了县城,他们都来自全县最偏远和高寒乡村的贫困户。
阿土勒尔村84户人家是自5月12日起分3天搬完的。第一天搬了26户,第二天是31户,最后一天是余下的27户。这个村庄的搬迁村民被集中安排到县里的4个安置点。
搬家当天,吉克曲俄并没有来得及好好端详自己的新家,就又折返到了山上帮忙。那天吉克曲俄那天在山上跑了至少七八个来回。
驮着重物下山,这对于不少有孩子和年迈老人的家庭来说的确不易,村民们就开始自发相互帮忙搬运东西下山。
在这个贫瘠的山村,互相扶持是一种惯性。
2017年,村里要建一条从山上勒尔社通往山下的路。因为地势险峻,没有一个施工队敢来承接这个工程。村民们就组成了志愿者队伍,把120多吨钢材、6000多根钢管硬是用几个月的时间一点点用身体背到了山上。几个月后悬崖村上山的路变成了这2556级钢梯,现在村民们就要踩着自己修的这条路,一步步挪向全新未知的城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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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村”的村民在走钢梯搬家下山途中。 阿克鸠射摄
5月14日,前一天入住新房的村民拉博带着爱人去县医院做产检了。县医院就在新家对面,不过是100多米的路程。这种黄金地段,住在山上的拉博以前从来不敢设想。
就在搬家的当晚,拉博失眠了,他翻来覆去到了凌晨3点才入睡,始终不敢相信自己拥有了这么好的房子。
已经是两位孩子父亲的拉博原本也在外面城市打工,后来兄弟分家了,按照当地风俗他作为小儿子就该承担起照顾父亲的任务,于是他就在山顶山的悬崖村旅游公司找了一份向导的工作。
“我这两年一直在山上,一家人就住在半山腰的村里。要是山里下了大雨,家里的泥房子漏水,就会下小雨。我就在山顶上担忧着半山腰的家。”眼下,一家6口举家搬迁,这样的日子结束了。
一次选择
其实在上个月明确接到村里贫困户异地搬迁的消息后,吉克曲俄一家意见并不统一。父母眷恋老宅,想要留下照看鸡鸭和猪仔,而下一代人却已经迫不及待想要下山了。
自从吉克曲俄的儿子上幼儿园后,他就把孩子寄宿在了距离县城更近的亲戚家中,父子俩聚少离多。眼下,他总算可以把孩子接回县城新家。
最后一家人的方案是老人继续留守老屋,小夫妻俩带着孩子先下山。
帕查有格介绍,早在2016年时,政府就对“悬崖村”村民的异地搬迁意向做过调查。当时不少村民最初的想法还是希望村庄的改造能够在原址上进行。但是这几年下山的钢梯建好了,村民们和外界的接触也多了,就逐渐自己改变了最初的想法——起码离开故土,孩子在县城可以接受更好的教育。
吉克曲俄觉得,做了决定之后一切快得像一场梦。5月初他去抽签确定安置房位置了,一家人抽到了小区5楼一套100平方米的房子。
推开新家门,吉克曲俄发现家具和不少电器都已经安装好了,而他此前为这套房的设施采购花费才2000元不到。而自己搬下山的所有家当,不过是一些换洗衣服和床上用品。“旧的东西就留在老屋了,他很新家不相配。”吉克曲俄说。
这其实是每户统一的福利:帕查有格介绍,搬迁房基本达到了村民拎包入住的状态。不仅是屋内有统一的简装修,政府还为每套房捐赠了包括衣柜、碗柜、桌椅和大小两个床在内价值5000元左右的家具“四件套”。甚至是电视、洗衣机、电视柜、茶几、沙发等进阶型的“五件套”,政府也以“以奖代补”的形式,补贴一部分资金,由村里统一购买。
“人均3000元,户均1万元,也就是每户居民最多自筹一万元,就可以住进新家。”帕查有格解释。
“我们现在终于和住在县城的人一样了,其实如果有这样的条件,在生活习惯方面我们做得肯定不会比他们差。”吉克曲俄说刚一入住,就有工组人员来手把手教他们水电和燃气的用法。
其实在这次搬家以前,村里有三分之二的人在这几年陆续都搬离了。吉克曲俄有时去村里人县城的新居做客,除了羡慕外,也总会有些局促不安。
“我当时就连人家铺着垫子的沙发都不敢坐下,只敢站着。就是害怕自己衣服从山上下来,混着泥巴和尘土的衣服,把别人的沙发也弄脏了。”他说。
但是现在,他看着家里已经配置好的洗衣机说:“以后衣服就能干干净净了。”
不过,也有些事情需要慢慢适应,在吉克曲俄搬入的那栋楼里,没有一家邻居是原来相熟的村民,大家都来自不同的高寒偏远山村。原本每天出了家门就可以和村里人打照面的场景不再了。
不过吉可曲俄很乐观,这几天他已经打听好了村里七八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在新社区的位置,方便日后串门。
而现在拉博的另一个功课,是要帮助父母熟悉使用城里的抽水马桶。毕竟以前家里没有卫生间,在山里生活了70多年的父母需要改变习惯。
“我随时都要回去看看的,不是一次下来就彻底离开我们的村子了。”拉博想起了自家猪圈里的3头猪,还有地里的青花椒和玉米,眼下还都在托邻居照看着。他计划这几天再上去一趟,把家里的猪仔都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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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觉县的贫困户异地安置社区统一为居民采购的沙发。阿克鸠射摄
留下的人
在勒尔社,要搬下山的贫困户们走之前终于完成了一个心愿:帮一位留在村里继续生活的村民修了一个小土房。
几个月前,这家人的房子在一次泥石流后损毁严重,但因为家贫,也一直没有修补老屋。这成为了村民们离开前的一个心结,他们干脆商量着一起为这家的妻子和3个孩子盖一个眼下可以遮风避雨的小房子。
其实在这些村民们下山以前,也多次向当地政府提出希望能让这户人家也住进县城安置房。但是因为这家人不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不符合搬迁的标准,很难在短时间里实现。
因为这次异地搬迁解决的是村里贫困户的住房问题,所以在搬家以后,阿土勒尔村依旧还有一半的村民的家留守在山上。
不过,这些留下的家庭实际上也并不全都还真的有家庭成员留守在山上。就以这个半山腰的村民小组阿土勒尔村勒尔社为例,原本70多户人家,这次只搬下去了31户,但其实有一半的家庭在早几年就已经搬到了县城附近。眼下举家留在村里的,只剩下了3户人家。
“你们走了以后,我们都不敢种那么多土豆和玉米了。”吉克曲俄记得在搬家前几天,村里的一位好朋友对他说。因为以前留在村里的所有青壮劳动力都要排班守地,驱赶跑来吃粮食的野猪、野鸡。眼下不少年轻人下山了,照管田地的人就难找了。
还有留守的村民说起过以后接送孩子上学的不便——学校就在山脚下,以前村里的家长们会排好了值班表,孩子放学后就由其中一位家长从山脚下统一接回来。但是现在,村里只剩下了3户常住家庭,每户家庭只能自己去接送孩子。
拉博的好朋友杨阳也是一位留守村庄的年轻人。在村民们搬迁的前一天,他没有去和下山的邻居们告别。眼看着不少人要走向新的生活,他心里五味杂陈,有祝福也有羡慕和委屈。
杨阳的家庭不是贫困户,自然就不在这次异地搬迁的名单之内。他是村里比较活络的年轻人,前两年加入了一家油橄榄公司,收购悬崖村的村民油橄榄流转到市场上。这份工作给了他每月两三千元的固定收入,同时他还在村里玩起了直播,记录“悬崖村”日常生活、给土特产带货,这样每月又多了三四千元的收入。
在留下的3户非贫困户家庭中,杨阳家算是条件最好的。但眼下他也无法靠一己之力去县城买房居住。他也曾经想过,如果搬下山的人都不再回村,那他一个人也难以为继,或许也要下山在县城周边租一套房,或者住到父母的安置房中。
“其实在我们村,贫困户和非贫困户的收入相差并不大。除了我家以外,另外留下的两户房子都很破旧了。”他说。
不过杨阳其实打心底里不愿意离开村里,他依旧期待着山下的人安顿完后,能再次上山发展旅游业,而他也可以继续在充满烟火味的山村里继续自己的直播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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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村民在往新居运送生活用品途中。 阿克鸠射摄
未来的事
其实未来村里人会去向何处,眼下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未知的。
一次搬迁让吉克曲俄有了新的生活规划。 “以前就是在大城市四处打工,现在县里有了家,真的可能要回来了。”他说。
去了县城以后做什么营生?他还没有具体的概念,但是他有自己的坚持:首先,这次搬迁政府出了很多力,他想尽量自食其力找到工作;另外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帮政府做点事。就像是这一次,政府帮自己在县城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家一样。
在山顶的旅游公司做户外向导的拉博,始终觉得自己是村里幸运的少数人。8人团队组成的这家小旅游公司,本地人年轻人仅仅占据了3席,其中有2位还是餐厅服务员。
“公司需要文化更高的员工,我们当地人不能算是完全符合需求的。”眼下,小学文化水平的拉博对于自己三四千元一个月的工资水平已十分满意。
目前“悬崖村”的旅游业基础已经不错了。每年都会有大量游上山。一到周末和节假日,村里的钢梯上就会站满了人,连山脚下的停车位都很紧俏。
“现在到山里来的游客主要有两批,一部分人是资深的户外运动者,他们一般的路线就是先通过爬钢梯到村子里转转,再从村里出发爬到山顶。而一般的游客,就会从山下的公路直接开到山顶旅游。”拉博介绍。
搬迁以后,村子里不少住人的空间都腾出来了,拉博也在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有更多旅游项目,能够吸引直接上山的人流先到“悬崖村”里转转。
其实村民和政府想到了一块儿:日后政府计划引导村里留下一些青壮年发展民宿旅游,乡政府也会对已搬迁村民的土地重新整理规划,发展产业。到时候已经回村的村民也可以选择再回村里工作,把吃“旅游饭”作为一个选择。
很快悬崖村和附近的古里大峡谷就要开始新一轮旅游开发:旅游索道、缆车,甚至是村民们原有的土坯房都会纳入旅游开发的大盘子。这样,这些因为搬迁到县城而返乡留下的青壮年也能够在村里搞民宿和旅游了。自然,村里的土地也不能荒着,未来政府也会继续引导村民种植产值较高的经济作物。
“我这几天把新家安顿好了,就要回山上去看看。那是另一个家,绝对不可能丢下的。”吉克曲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