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的武汉记忆:为八旬老人截肢,救人也是救民心

2020年的春天过去了。当我们回望那段艰险、不安的日子,留在记忆中最重珍贵的部分究竟是什么?日前播出的《人间世·抗疫特别节目》第四集《脸庞》中,百位驰援武汉的医护人员给出了他们的答案:那是一些如微尘般细碎的片段。

比如儿子发给父亲的微信:“亲爱的爸爸,晚上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家门口的樱花开了。粉红色的樱花,就像护士姐姐的衣服那样,衬着旁边的冬青,就像医生的洗手衣一样。看着窗外的花园,就好像看到了你们医疗队的样子。我想念你,亲爱的爸爸。我知道,只要爸爸去武汉了,就能打赢这场战役,因为爸爸是无所不能的超人。”

那里有死亡的悲伤,也有生命的喜悦;有泪水,也有欢笑;在紧绷的、焦虑不安的时刻,也可以用绘画、歌声、舞蹈治愈自己和他人。《人间世》尽可能地铺陈关于2020年春天的全貌,在这片泪水与悲伤浸润的土地上,仍然生长着信念与希望;在惊心动魄争分夺秒的救治之外,还有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初逢。

这里固然有许许多多值得歌颂的英雄故事,但是一个个普通人的良善之举,汇成了战胜黑暗、奔涌向前的河流。

3月的“中场战事”

在接到可以去武汉拍摄的消息之后,3月3日,《人间世》摄制组一行六人即刻动身,共在武汉待了28天。“作为一个纪录片人,能够去武汉见证,无论带回来什么样的素材,都是很有价值的。你必须在那儿。”第三集《雷神山纪事》导演谢抒豪说。

列车从上海南站出发,在夜色中驶向武汉,距离疫区越来越近了,才真正有一种奔赴战场的感受,没有人知道明天将会面临什么。第二集《相逢》导演金翔记得,抵达武汉的第二天夜晚,从武汉同济医院光谷院区到金银潭医院再到雷神山医院,来回100多公里路,只看见6辆行驶的汽车。这和他记忆中的武汉完全不同。

在他印象中,武汉和上海一样是一个夜生活丰富的城市,即便是凌晨的街道都是喧闹的,夜排档里挤满了人,此刻的静默显示出这座城市正处于一个非常时刻。

3月的武汉已经熬过了疫情暴发、物资极端紧张的阶段。尽管如此,他们蹲点的三家医院,还在不断地收治重症病人。

第一集《红区》记录了拯救一个81岁患有糖尿病和新冠肺炎的老人的过程。“红区”是指传染病的污染区。在这个疫情中心,每天都在上演惊心动魄的生死交战,拍摄条件比过去都要艰险。他们需要戴上护目镜和面罩,穿好防护服进入舱内,为了节省防疫资源,通常是持续4到6小时的拍摄;专业级的摄影器械进不去,只能用手机尽可能贴近拍摄对象。

他们把病区叫作“舱内”。谢抒豪告诉第一财经,舱内体感相当于普通人身处海拔2000米高度,医护人员需要在这样的情况下争分夺秒,跑步救治,对于体力而言是极大的消耗和考验。

医疗救治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尽管财政部兜底新冠患者的治疗费用,但仍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假如医生非常积极地做了这台手术,但最后患者还是死亡,这就会给家属造成人财两空的局面。但是在这个特定时空,选择就变得非常纯粹,对家属而言,他只能听医生的,对于医生来说,他的职责就更明晰了,那就是救人。”《人间世·抗疫特别节目》总导演范士广说。

在有限的医疗资源情况下,如何合理分配获得最好的救治效果,便成了所有医生需要重新面对的难题。《雷神山纪事》中,ECMO专家王维俊就面临这样的抉择。这是一种体外心肺循环系统,往往用于心肺功能衰竭的重症病人,因此成功率并不高。

当时,医院只有一台ECMO可以工作,而5床和15床两个病人危重,究竟先救谁?“没有时间犹豫,必须要做出选择了。”首先获得ECMO救治的15床从死亡线上被抢救了回来,康复出院,而5床的病人永远留在了这个春天。

从王维俊的神情中,能够读到对病人离世的惋惜,这也是那段时间许多医生经历的内心煎熬。尽管来自全国的顶尖医生们集结在一起,还是会不断面对病人的死亡。原本自信的医生们开始质疑自己。

谢抒豪觉得,所有身处其中的人就好像电影《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那样,在此情此景中本能地做出一个选择,在日后的生活中可能会去回想他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在金翔看来,在这场救治当中,这些医生都真诚地面对自己,因此无论做了怎样的选择,都不会后悔。就像片中两位医生的对话:“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你做了一件该做的事情。”

3月,正是医护人员身心最疲惫的时刻,但他们仍竭尽全力救治病患,无论多大年纪、病情有多危重,一台手术成功对医生、对患者都是一种激励。《脸庞》导演丁璨曾经问过华山医院副院长马昕一个问题,不惜一切代价为81岁老人截肢救治是否值得?马昕说:“其实那个时候救的不只是一个人,救的也是民心。一定要去创造这样的医学奇迹,重振士气,让大家相信我们是可以战胜疫情的。”

让明天好好继续

《人间世》系列透过医院这个窗口,透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它大多和磨难、痛苦的经历有关。范士广说,在这些故事的背后,想要诉说的实际上是人类的基本精神。“它可以是勇气、正义,是良知和良善。”

《抗疫特别节目》不仅仅是关于救治本身,更是展现疫情的残酷和凶险,以及医护人员的奋不顾身。这个春天,在武汉,在这段前所未有的特殊时空当中,人与人之间的初遇和相逢变得异常珍贵和纯粹。上海市杨浦区中心医院护理部主任肖燕说:“新冠疫情在中国这么大的规模,现在能控制住,我觉得一定是归功于中国人的善良。”

《人间世》摄制组的编导们回忆起在武汉的近一个月时光,都觉得这是一段人生中绝无仅有的经历。人与人之间建立起近似于乌托邦式的社会关系,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厨师尽己所能地做出可口的饭菜,司机尽可能满足人们的需求,清洁工勤勤恳恳整理生活垃圾,医生不计代价救治病人。“在武汉,人们说得最多的两个字,除了新冠,就是谢谢。”

第四集《脸庞》,百位支援武汉的医生面对镜头讲述各自的回忆,平时看过无数生离死别的医护人员,在打捞这段回忆的时候往往泣不成声,那些触动内心最敏感部分的人与事都是那样的细小而动人。

100个人,每个人30分钟的访谈,50小时的素材,过去一个半月中,分集导演丁璨和刘振宇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在医护人员的讲述当中,他们真正走进了武汉,感受当地所经历的一切,到最后,“看不下去了,因为眼泪已经哭干了”。

他们暗藏时间的线索,将这近百位医生的独家记忆如珍珠一般串在了一起:医疗队的集结,亲人的道别,病区里的生死搏斗,同事之间的关心,上海与武汉医护人员相互扶持,志愿者们的无私奉献。“我觉得疫情就像是一个小时代,拼凑起每个人记忆的碎片。很多年以后,大家回望这个时代,会看见这样一个属于我们的在2020年春天的共同记忆。”丁璨说。

珍惜当下,也是摄制组编导们共同的感受。范士广说:“灾难从未远离人类,它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以各种面目、各种形式降临,这种灾难可能不是疫情,它也可能是个人的际遇。”

这个春天已经过去。正如杜甫的诗句: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有相逢就会有离别。“人的一辈子会错过很多事情,其实错过的是人与人之间一段段美好的关系。这是今天这个去全球化、利己主义盛行的时代最容易被忽视的东西,需要好好珍惜。”金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