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高考备考:有人与父母相处后感叹“我不值得被好好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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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学生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庭,可以说,疫情下的学生牵动了太多人的心。对于即将迎来高考的高三学子来说,他们的人生第一个分界点与一场全球危机交织在一起,尤其引发全社会的关注。
在过去几个月,高三学生居家复习、线上听课,终于返校后,留给他们的备考时间只有短短两三个月了。他们将在一场极不寻常的高考中,迎接青春的洗礼。每一个经历过高考的人,都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
高考的发挥水平,很大程度取决于心态。“一个人不可能改变环境,但可以改变和主宰自己的心态。正如哲学家所说,视生活为乐趣,人生就是天堂。”中国人民大学心理研究所所长俞国良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成都高三学生,从焦虑到自律
“我当时特别激动!先是心情复杂,然后就站在原地狂叫,还流泪了!”成都市实验外国语学校高三学生仇怡欣向《环球人物》记者回忆起得知高考延期一个月时的反应,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刚开始,她还不敢相信,以为是谣言,毕竟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都没让四川高考延期。
班级群很快炸锅了。“又要多煎熬一个月”“暑假又少了一个月”……看似是在抱怨,其实“感觉大家内心里面还是很开心的,都希望这一个月再拼一拼”。
在3月30日学校复课之前,仇怡欣已经在家上了两个多月的网课。对学生来说,上网课最大的挑战是要保持自制力。有的人能保持刻苦冲刺,有的人则在网课打卡后,抵抗不住困意,回到床上睡觉去了。缺少了老师面对面的管教,居家自学的最大诱惑是随时上网,有段时间仇怡欣和同学一起追看综艺节目《青春有你》,影响了高考冲刺。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她和同学一度都很焦虑:“我会不会被感染?感染了就没办法高考了,那就得多读一年啊!”“成绩会不会受影响?心里很紧张。”为了将自己的自制力找回来,她也想了一些办法,比如每天将自己做了什么写下来,和同学打卡学习,形成竞争关系,时刻提醒自己“你在休息的时候别人已经在学习了”。
复课后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学校采取严密的防控措施,并组织了“二诊”模拟考试,仇怡欣的名次没有太大变动,同学们的名次也都跟疫情之前相差不大。
让仇怡欣印象深刻的是5月10日的母亲节,学校举行了一场特殊的考前60天誓师大会。按照惯例,学校最隆重的该是百日誓师大会,因为疫情,百日誓师大会只以优秀毕业生分享视频作罢。这次60天誓师大会,除了老师和学生代表发言,“家委会”也录了加油视频。视频中,学生父母穿着深红色加绒卫衣站在烈日下,这本来是为百日誓师大会准备的,胸前的“必胜”二字格外醒目。仇怡欣记得自己的父母在视频最后说:“加油,北京欢迎你,上海也可以。”她梦想中的学校是同济大学,她喜欢上海,或许父母希望她到北京读书。
疫情期间,不少暖心的故事感动着仇怡欣。斯朗巴珍是一名职校学生,家住雪山环绕的西藏昌都市波格村。由于网络信号差,她每天要步行30分钟到零下3摄氏度的雪山顶上找信号听课,一坐就是4个多小时,为了方便记笔记,她都不戴手套。还有一名感染病毒的高三学生,在医院治疗期间还在冲刺。“这些才是学习的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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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朗巴珍爬到信号强的雪山上听网课。
“居家隔离期间,那些社会适应性良好、心理健康的青少年会逐步适应居家隔离学习的生活,甚至能在高效完成网课学习内容的同时,充分利用自由支配时间。而那些本身有心理行为问题的青少年,原有问题会更加凸显,疫情变成了一个强大的诱发因素,其心理行为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俞国良说,疫情加大了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两极分化,“好的越来越好,差的越来越差”,进而将会影响高考冲刺的效果。
根据教育部的调研和全国心理援助热线掌握的信息来看,青少年在疫情期间表现出和以往任何一段时间都不同的心理状态。俞国良说:“主要表现是:第一,疫情引发了强大的心理恐惧、焦虑和压抑;第二,特别担心居家学习效果不佳、害怕学习成绩下降;第三,亲子矛盾升级,甚至出现家庭大战;第四,居家生活枯燥无聊,导致易怒、作息不规律、想外出等不正常状态;第五,玩手机时间增加,难以自拔。”
武汉家长,疫情冲击了我和孩子的承受力
作为一名武汉人,李瑜在疫情暴发以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她的女儿董文歆正在汉阳一中读高三,疫情叠加女儿高考,引发了她呈指数级增长的焦虑。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董家正式变成“高考家庭”,生活重心全部倾斜到孩子身上。李瑜像其他妈妈一样,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女儿的营养、心理和学习,但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这一切。“学校是腊月二十七放的寒假,本来计划正月初六上课,没想到这一放就是三个多月。”农历的腊月二十七是1月21日,两天后武汉封城。
在武汉水务系统工作的李瑜,投入到社区抗疫一线的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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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2月,高三学生家长李瑜(左)在武汉市蔡甸区蔡甸街茂源社区的卡点值班。
为确保万无一失,她一上班就将女儿送到自己的父母家中。在同《环球人物》记者的对话中,李瑜多次表示疫情突然让她不那么在意女儿高考,“高考算什么呢,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一次下社区时,她在隔离点看到女儿的小学同学,“我遇到这孩子时,她爸爸已经去世了,她和妈妈都在隔离”,看到隔离点没有无线上网装置,而孩子需要上网课冲刺,李瑜和同事帮她装了一个。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女儿,女儿就常常联系这名同学,与她相互鼓励。
两个月里,董文歆一直在上网课,作息时间和在学校时没有太大区别——早上6点40分签到开始早自习,然后是一天的课程,到晚上快10点了才会结束晚自习。“她从小就比较自觉,加上有外公外婆照顾,我还算放心。”李瑜还记得疫情暴发之初,自己的状态是“快炸了”:“我忍不住地去想,为什么是今年,为什么是在我女儿高考这年暴发疫情!”
和妈妈不一样的是,董文歆每天的时间被排得满满的,没空焦虑。不过,网课的效果并不理想。她的月考成绩最差时从年级100多名跌到了300多名,这让李瑜再次焦虑起来。为此,她和女儿长谈了一次,“她承认上网课没有在课堂上那么认真,学习方式也不如在学校那么好。在学校遇到不会做的题,可以当场问老师和同学,思想集中,学懂为止。但上网课,老师和同学只能在网上发布解题步骤,能悟到多少全看自己。”
3月下旬,水务系统开始备战大汛,所有下沉社区的党员干部回撤到自己的岗位上。不再奔波于抗疫一线,李瑜把女儿接回了家。5月6日,汉阳一中高三学生复课,董文歆也终于回到学校了。“她很开心,终于能见到老师和同学了。”为了确保安全,学校仅有高三年级复课,每个班被一分为二,分占两个教室上课;每天上学前,家长需要在班级群里报告孩子体温,校门口设有红外线测温仪,晚上回家后还要在群里报一次平安。“现在班级群全部都是报告体温和平安的。”李瑜笑道,“这样家长也放心。”
等到距离高考不到两个月时,李瑜不再感慨时运不济,心态平和了不少,“对我们湖北的高考家庭来说,高考都是一样的,是公平对待每一个考生。”她打算在高考后和女儿长谈一次,关于这次疫情,关于这个特殊的高考年份。正如李瑜感觉到的:“发生这样的事,对孩子的承受能力显然是有影响的,可能她以后遇事都会很淡定;也许对她的人生观、价值观也都产生了影响,她思考问题的深度、方式都会有变化;也许还会对她今后的职业选择有影响,那些逆行的英雄默默改变着她的选择。”
并不是所有家长都能像李瑜这样和孩子相处融洽。俞国良对《环球人物》记者说,根据教育部的调查研究,不少青少年在家隔离期间饱受延期开学、拖延症、与家人冲突等严重困扰。“这些背后往往都有深刻的原生家庭问题”。他说,对于大部分家庭而言,居家隔离让亲子朝夕相处,让一些平时隐藏的深层问题暴露出来。由于父母教养方式不同,一些青少年受父母情绪感染,出现了“我不值得被好好对待”“我是不重要的”“必须努力”“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等想法,这些严重影响了高考的备战状态。
“家长应给孩子不断传递合理的期望。”俞国良说,有些家长逼迫孩子只能就读重点大学或重点专业,这些观念必须要摒弃。而且家长不可以把自己的压力情绪无端传递给孩子,要与孩子多沟通,帮助他们稳定情绪,“尽可能为他们提供健康的情绪表达机会,为他们传授应对压力的经验”。
北京高三班主任,开导学生,安抚家长,折腾自己
当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化学老师赵明新收到复课通知时,她刚刚为学生上完一堂网课。隔了一会儿,她再看手机,发现备课组工作群里已经讨论了一番怎么调整课程和作业进度了,老师们开始为重回讲台做准备。
今年是赵明新从教第20年,也是她第四次以班主任身份带高三毕业班。“就算没有疫情,这届也很特殊了,这是北京第一届不分文理的新高考。疫情来了,学生还要面临上课方式、复习进度、外界环境等多方面挑战。”赵明新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未必是坏事。经历过这一次,他们以后会成长得更快一些。”
很多人感慨,疫情催生出“史上最长寒假”,但赵明新的假期却比往年结束得更早。1月,当得知可能延迟开学时,她就开始提早熟悉网上授课和答疑流程了。上第一节网课前,她有好几天都忙到很晚。“光手写笔就要学好久,因为总写不到框里去。得熟悉网课平台工具栏的功能,还得知道怎么跟学生互动,怎么留言,怎么让学生答题,对我这种‘中老年’网民挑战很大。”
最初学生们上网课“兴奋度很高”,但渐渐地赵明新察觉到了他们的变化。“疲倦了,孤独感多了,盼着上学了。尤其当父母复工了,在家里他们一个人面对屏幕,没有可以排解压力的同伴,是很孤单的。”离开讲台,赵明新只能通过讨论区观察学生听课效果,如果讨论活跃,就证明效果不错,她还喜欢和学生连麦,“如果连接不上,或者学生毫无准备,就说明没好好听课”。
特殊时期,赵明新常在讨论区和微信群给学生“定基调”,有意识引导他们的积极情绪。看到高考延期,她故意在群里问:“高考延期给你带来的好处是什么?”学生们自然而然会顺着好的方向想问题。但赵明新心里明白,高考延期对学习很棒的孩子是一种煎熬,“他们觉得是在等着别人追上来。但是作为老师,我们不会放大这一点,更多的是要营造一个积极的氛围。”
有人说,高三班主任像救火队员,扑灭学生心中的火,还要扑学生家长心中的火。疫情发生以来,赵明新安抚了太多不安的家长,他们的焦虑程度远超孩子。“孩子在家不自律怎么办?”“长期对着电脑颈椎受损怎么办?”其中问得最多的问题是:“到底什么时候开学?”
4月27日,阔别学校整整100天,北师大附中的师生们回到了久违的春日校园。那天早上,赵明新在黑板上写下寄语,一句是“在一起,有力量,同追梦”,另一句她特意选了朱光潜先生的座右铭:“此时,此地,此身。”再次见面,她感受到师生之间有一种久违的感动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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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7日,赵明新在教室黑板上写下开学寄语,学生们也纷纷留言。
赵明新带的实验班有30人。为了防控疫情,学生们分坐在两间教室。她在一间教室讲课,另一间教室同步直播。在线批改和在线答疑的形式被继续沿用,一方面是为了减少接触,一方面为了高效。
复课后,新的问题又来了,个别学生出现了心理波动。赵明新最近比较关注的是一个小姑娘,因为作业做得慢,每天总是完不成任务,只能熬夜,身体和心理都出现了问题,有时第二天没法来上课。“后来我告诉她,写不完的作业就不要写了。作业要考虑量,还要考虑质,我们不搞这种疲劳战术了。”这个女生家离学校很远,所以一直住校,好多心事只能埋在心里,赵明新就和她父母沟通,要他们多陪伴,“现在一家人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小姑娘状态好多了”。
很多学生在高三会经历低谷,赵明新觉得这是人生的必经之路。她能做的就是帮他们规划学习计划,突破阶段性壁垒,推他们再向前一步,鼓励他们再自信一点。如果实在难以解决,她就掰开了揉碎了和学生沟通:“该争的要争,该放的要放。就像一张试卷,有些问题你拼尽全力了,还是不会,那我们就放下。没关系,我们把其他地方做好就好了。”让孩子们学会接受和适应,也是迈向成人世界的重要一课。
俞国良对《环球人物》记者说,疫情对高三老师,尤其是班主任有非常大的压力和挑战。首先,他们要确保自己不被感染,能承受高强度高负荷的工作;其次,在复课后,他们要确保学生的身体健康,尽管学校有疫情防控措施,但老师责无旁贷;最后,他们还要全力将学生拉回到正常的冲刺轨道上,树立健康的备考心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次高考对所有高三教师来说,也是一次名副其实的大考。”
心理专家:在焦虑和放松之间,找到适合的度
俞国良是教育部中小学心理健康教育专家指导委员会秘书长,这个职务让他在抗疫期间忙碌异常。他先后主持起草了“疫情防控期间居家学习生活10条建议”和“疫情居家期间中小学生典型心理问题及解答”,并组织全国各地专家组成员,为青少年提供各种心理咨询服务。他还参加了各种线上讲座,尽自己所能将心理健康知识传递给青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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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11日,中国人民大学心理研究所所长俞国良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青少年,特别是高三学生在居家封闭隔离环境下学习,要分两个阶段看。”俞国良说,疫情暴发之初,全社会对病毒认识不清楚,青少年和社会大众一道处在焦虑恐惧情绪下,特别是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青少年尤为严重,而高三学子又有高考压力,心理负担更严重。随着信息逐步公开,对病毒的认识越来越清晰,人们的情绪逐渐平复,而这时不少青少年又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生活懒散、缺乏自律、熬夜、睡懒觉、上网课摸鱼、拖延症、沉迷手机娱乐等。这一“大开大合”正是青少年的真实写照。
随着全国各大中小学陆续复课,之前居家隔离期间的一些习惯和心理状态尚存在一些“惯性”。“对高三毕业生来说,在居家隔离期间的两极分化会影响到高考”,俞国良说,2020年的高考注定特殊,不光是一场知识的较量,原生家庭、心理素质、自律程度等因素对高考成败的影响,会超过历年。
“目前需要怎么做呢?”《环球人物》记者问俞国良。他认为,要理性看待特殊时期遇到的压力。“研究证明,适度紧张焦虑可以维持考生的兴奋性,增强学习的积极性和自觉性,提高注意力和反应速度等。”但是,过度放松会导致注意力不集中,过度紧张会让情绪焦虑,所以一定要把握好度。“这个‘度’的边界在哪里?”俞国良用手比划了一个抛物线,“线的两头,一头是放松,一头是紧张,最优状态在中间。”
“每个人抛物线的最高点不同,需要自己去悟。如果紧张状态让你效率最高,并且内心没有波动,不受影响,那么对你来说就是最优的。”俞国良建议,每个考生要在平时掌控一下这种状态,这对特殊时期快速备考,有一定的实用性。
“新冠肺炎大流行,可能在全球范围内造成空前规模的持久情感创伤。”俞国良说,疫情会迫使全球数百万人竭力应对心理障碍。“研究指出,新冠肺炎疫情几乎将所有心理健康压力源整合到了一起,这些压力虽然在此前历史中出现过,但从未结合到一起,这是史无前例的!”美国塔尔萨大学创伤与灾难心理健康问题研究人员埃拉娜·纽曼说,目前分别有人类如何应对隔离、大规模灾难和持续压力源的研究,但还没有同时关注这三点的研究。现在,专家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这是一场大规模灾难,有点像恐怖主义,并且是持续的”。哥伦比亚大学医学中心心理学教授尤瓦尔·内里亚说:“这次疫情作为创伤事件的规模之大,几乎令人无法想象。”他甚至说,就连“9·11”事件或二战都不具备足够的比较价值,因为这些事件引发的焦虑至少受到地域限制。
疗伤的过程是漫长的,对于高三学子来说,当务之急是高考,俞国良也给出了一些建议。“首先,注意你的恐惧想法。”他说,躲避恐惧形同不战而降,只会削弱我们的力量,必须用勇气接纳它。其次,要分析恐惧思想,“把你的恐惧想法记下来,并逐条用积极思想克服。”他用一个例子解释积极思想,“我们经常说,面对一个面包,有人想‘只有一个面包’,有人想‘还有一个面包’,后者就是乐观心态,对前途充满希望。”第三,试着做放松练习,当恐惧思想袭来,又感觉到无法控制时,深呼吸可让人镇定。“具体来说,就是做比平时还要深的深呼吸,毫无保留地呼气,并在内心默念6至10秒,再做深呼吸。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深呼吸上,坚持3分钟,就能克服恐惧思想。”最后,还可以转移注意力。当恐惧念头来袭,不知所措,可以去运动、聊天,但唯一的忌讳就是不能谈论自己。
“心态对了,世界就对了!”俞国良说,特殊时期的高考冲刺,考验着考生的心理承受能力。“在压力状态下,人们心理承受巨大负荷,人体需要全力调动机体各种能量或资源加以应对。而人的心理资源是有限的,一旦突破对压力的承受阈限,会造成心理资源严重损耗,甚至会有自杀企图和行为出现。”相反,积极心态在特殊时期的高考冲刺期尤为关键,“其背后隐藏的就是心理学所讲的期望效应和心理投射效应,这是积极心理学最为关注的!”
俞国良希望告诉广大考生,只有拥有积极乐观的心态,对所做的事情充满幸福期待,事情才会且必然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环球人物》记者 杨学义 张丹丹 王媛媛 崔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