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孩子的作文也被要求重写了,但他比缪可馨幸运

半个月前,我儿子作文被打回重写,他很沮丧。

昨天深夜,闺蜜发来她儿子被打回重写的作文,请我裁决老师的评语是否合理。

我不禁苦笑,缪可馨事件之后,“打回重写”让家长更为紧张。但我以为,恰恰是在这样的语境下,我们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是所有的老师都那么狰狞,不是所有的家长都那么无辜。

■缪可馨作文

缪可馨作文其实并不出格,倘若老师批评引用原著文字太多,建议她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观点,或者指出她首段将吴承恩写为罗贯中的错误,这都是中肯的批评。但是老师的意见却是希望她“传递正能量”,这句荒谬的批语,我不能同意。

尤让我寒心的是缪可馨班家长群的截图——某家长号召人们声援老师,许多家长纷纷点赞。

如果把这些家长的举动仅仅调侃为“求生欲强”,则太轻了。缪可馨血迹未干,这些家长毫不体谅缪可馨家人之痛楚,急于向老师献媚。其号召者可耻,其应声者懦弱。

这样的家长群并不是孤例。

2019年7月,陕西商州某中学教师号召全班同学辱骂某女生“贱”的视频流传到网上,激起众怒。

恰巧我朋友的孩子就在那所学校。她发来家长群的截图,让我震惊。和网友态度截然相反,家长几乎全部支持这位老师:

“如果老师被解聘,影响我孩子学习怎么办?”

“那女生可能是钓鱼执法,女生心眼太坏。”

“老师也家务缠身,心情不好是正常的。”

我朋友有些动摇,她问我,这些家长说得是否也有些道理?我急得嚷了起来:“每个职业都有底线。不管女生是不是钓鱼执法,不管老师是不是家务缠身,任何一个煽动全班辱骂学生下贱的老师,都不配教书育人!这样黑白分明的事,你怎么也动摇了呢?”

把缪可馨事件与商州某中学事件放在一起,我们会发现一个相似的现象。教师行为失范之时,遥远的网友大多义愤填膺痛斥教师,而近处的家长则大多维护老师的利益。也就是说,事不关己时,都能振臂高呼,一旦利益波及自身,就变了立场。可以说,自私自利、站队表忠已成为当今中国家长群的主流意识形态,其中弥漫着对“应试体制”的卑躬屈膝。作为家长,我们应该反思。

老师批评孩子时,家长究竟应该站在什么样的立场?我想,应该客观,不卑不亢。老师批评得对,家长督促改正。老师批评得不对,家长和老师进行商榷。老师侮辱打骂孩子,家长应坚决与老师抗争。

我儿子的那篇作文题目是“我学会了________”,教材中给出的范例是“学会了弹钢琴”“学会了炒菜”等等。我家习惯提笔之前先讨论,我说:“选材要避免雷同,同学们可能都在写弹琴炒菜,咱们写个社交技能吧。”儿子以前在美国读过书,那里很重视“社交技能”,小学生素质报告册单列一栏评价社交能力,而且分值占比很高。儿子说:“好哇好哇,我最近学会了照顾表弟。我以前嫉妒他,老想和他找茬吵架。我现在不嫉妒啦,我教他吃饭、读书、做游戏呢。”我说这真是一个特别的题材,快去写吧。

其实当时我预感到这个选材有点悬,但我想让儿子试试。过去我多次辅导他作文都选择了小众题材,锻炼他的创意,让他摆脱陈词滥调,同时也想触碰评分标准的边界究竟在哪里。孩子的语文老师一向开明,鼓励头脑风暴,这也让我们敢于放开手脚,幸而每次都过关了。

第二天他从学校回来,哭丧着脸:“是你让我选材别雷同,可是老师说有点跑题,让我重写。”

我不太清楚老师的具体建议,于是发短信询问老师。

老师的回复非常诚恳。她说孩子的水平比较高,只是稍微有点偏,所以建议重写。

我后来了解到,当天老师在全班宣读了我儿子的作文,表扬这篇作文的写法很有创意。老师认为没有跑题,但是她很担心这类作文在考试时会不符合某些阅卷老师的要求,会吃亏,毕竟不是每次都轮到她阅卷。因此她请同学们说说自己的意见,最后全班同学都觉得我儿子的作文“跑题了”。

儿子感到委屈,但我觉得他的老师已经做得很好。首先她表明了自己对这个题材的赞赏态度,然后她出于对应试教育评价系统的了解,建议儿子修改,并征求了同学们的意见。

儿子还是想不通。我告诉他:“不是你的作文本身不好,而是作文需要适应不同的评价体制。也许这个作文在美国不跑题,但在中国就有些出格。老师比我更了解评分标准,你听老师的建议,重写吧。但我很喜欢你的作文,我要奖励你一个礼物。”儿子释然了。后来,弟弟和弟媳听说儿子的作文写到了他们的孩子,很是高兴。他们把作文拿回家读给他们的孩子听,并留下来作为纪念,儿子更加开心了。

其实,“打回重写”这样的事,就算作家的孩子也难以避免。我听贾平凹女儿说她小时候父亲一般不管她作文,偶尔一次辅导还被打回重写,后来她再也不敢让父亲辅导。我的朋友盛平是著名编剧,给女儿西西辅导作文也被打回重写,成为我们的笑谈。

我相信,不是贾平凹和盛平辅导得不好,只是他们的思路不符合应试标准。作家莫言还说过,如今的高考语文试卷他都考不及格呢。那那那,那怎么办?我的观点:让应试的归应试,通识的归通识。既要训练孩子适应考试,也要在家里开辟一个空间,去安置孩子的奇思妙想,鼓励孩子天马行空。

儿子读汪曾祺时问过我一个问题:“我们写作文都要求总分总,汪曾祺写文章为什么不总分总啊?他不总分总,还比我们课本上的文章写得精彩!”

我说,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正是因为汪曾祺不总分总,他才写得更好看。“总分总”不是“好文章”的标准,它只是“好作文”的标准,它只是为了方便评委阅卷。

应试阅卷标准和应试体制本身有很多缺陷,家长至少可以做三种选择:第一,适应体制,但保留对体制的意见。第二,改变这个体制。第三,不适应体制,弃权退出这个体制。

我这样的普通家长,选择了第一种。

如果能够在教育局教育部工作,大概可以选择第二种。

郑渊洁郭德纲选择了第三种。郑渊洁的儿子没上过中学,但郑渊洁将全部的中学教材编成童话,讲给孩子听。郭德纲的儿子初二辍学,随后在父亲帮助下接受了一流的曲艺教育。更多的比如作家韩寒高中辍学,比如童书专家三川玲让孩子停学一年。他们都有强大的价值观和充沛的资源来替代应试教育,这也是一种可行的道路。

然而很多家长选择了第四种:无限拥护应试,将应试奉为真理,打压孩子的独立见解。孩子的答案只要与标准答案相左,就被家长否定。家长坚信:只要试卷显示孩子是错的,孩子就一定是错的。

青少年非常敏感脆弱,如果他们新鲜可爱的想法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家中都被否定,他们就会感到自己被整个环境孤立。他们无处诉说,没有排解渠道,就会焦虑、抑郁、恐慌甚至厌世。在我儿子的作文重写事件中,老师已经处理得很好,儿子依然迷惑和难过,这时就需要家长的帮助。

在我看来,中小学生写作至少应该有两套标准,两手抓,两手硬。应试作文最好遵从老师的建议:总分总、排比句、首尾呼应、承上启下等等。但孩子在家写日记写散文时,完全可以抛掉这些技巧,甩开了写。去学习汪曾祺、萧红、蒲松龄……去寻找他们最喜欢的作家。在中国,高考基本算是应试作文的终点。高考之后,人生还有许多需要写作的时刻,后一种写作方式才是真正通畅的道路。遗憾的是,很多家长只允许孩子用应试方法写作,稍微偏离就责备,那么孩子的压力就会越来越大,甚至终生都只会教条式的语言。

当然,除了写作课,数学、英文以及其他科目的学习都应该有多重标准,但这些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我不愿妄言。我只是模糊觉得,应试的模式化教育和家庭的自由教育应当互为补充。家,就是孩子的弹性空间,应该让孩子舒展一点。

在孩子和应试产生摩擦之时,我们多数人不具备郑渊洁让孩子辍学的胆量,因为我们没有他那样大的本领,编不了童话教材。但我们可以掉回头来听听孩子怎么说,帮他减轻烦恼。

比如,和他一起对古怪题目发发牢骚:

“嘿,这题出得有点不合理,就算是我,也做不出来啊!”

也可以和孩子一起想办法:

“你的答案很特别,只是它不符合评卷人的想法。来,我帮你研究一下标准答案的思路,下次就会做了。”

还可以鼓励他向远方看:

“这只是应试的标准,你暂时委屈一下。长大以后你就可以有你自己的标准啦。”

家长如果说不了文绉绉的话,那总可以说:

“就算你考得不好,你也是我心爱的娃。”

总之,我们得让孩子觉得:“我爸妈跟我是一伙儿哒。”这样,孩子就会觉得我们体谅他,支持他。家长哪怕只是尊重了孩子一个小小的不成熟想法的萌芽,在整个应试体制的疯狂压力之下,孩子也会感到稍稍地疏通解压。

回到缪可馨事件,有人站在受害者立场,把责任全部归为校方(老师);有人站在校方立场,指责家长没有做好生命教育。两方吵得不可开交。

我觉得不必站队,双方都有合理之处,但任何一方都不能概括事实的全部。在那两种立场之外,我们是否还应该想一想:当你孩子作文被打回重写,你平常的做法伤害到孩子了吗?如果你孩子的同班同学发生相似悲剧,你能否收回点赞的手,保持最起码的沉默?

在这篇文章收尾之时,我看到了另一张缪可馨家长群截图,这位家长在群内收到的赞没有前一位家长那样多,这张截图也没有前一张截图传播那样广泛,但这的确是可贵的声音。这张截图提醒我们,在悲剧和私利面前,一个普通的家长只要稍微勇敢一点,就可以守住良知的底线。

作者 | 火种 | 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