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城迷踪:北海玉佛1923年“被盗”究竟是这么回事

图片
1923年7月初,北京城内的大小报纸上突然刊出一则消息:北海团城的玉佛,丢了。
须知,就在不到半个月前,紫禁城内的建福宫花园刚刚遭焚,损失惨重。而今这尊著名的佛像突然又传出被窃,不禁令人感叹文物留存之不易。然而仔细想来,却觉出这其中的蹊跷。
自清帝退位后,根据《清室优待条件》,三海原则上仍由清室使用,由内务府管理。而事实上,早在1913年,作为溥仪暂缓迁居颐和园的让渡条件,清室便已经将西苑先行让出,作为国民政府办公场所,而其中对于北海的使用,则认为开放作公园为宜。但迟至1925年,北海才正式成为向普通市民开放的公园,在此之前,因为其靠近大总统起居所在等原因,北海的开放是颇为有限的。除却大总统的“赐游”及通过所谓“内部关系”的游园外,普通民众想要进园游览,只有赶上如赈灾筹款游园会及节庆活动等,有三五日至十余日不等的开放。这样的限期开放,在1920年后逐渐频繁,但畅游宫禁的机会,总还是不多的。
图片
交通部第一次运输会议后,在北海举办游园会之合影
北海虽存在限期开放的情况,但北海里的团城,却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毕竟,那里不仅常被用作重要会议的会场,还住过不少人。民初,因国会纷争而成立的的政治会议,其会址便一直选在团城,之后如财政会议等,也会使用团城作会场,北海举办游园会期间,其筹备管理处也多设在团城内。而从赵秉钧、梁启超,再到因“五四”而暂避风头的曹汝霖,都曾在团城内,或长或短地居住过。
回到团城承光殿内的那尊玉佛。因着上述的背景,在1923年的时间点上,无论是北海还是团城,其环境都是相对封闭的,且紧邻西苑宫禁,是不易进出的场所,为何偏偏在此,丢失了这尊堪称国宝的玉佛呢?彼时距离疑似玉佛被盗最近的一次开放,是自6月14日至20日,因赈灾而开办的北海游艺会,门票团城四角,北海两角。而与传出玉佛被盗的7月初,时间上已经有所间隔。更何况,这尊玉佛的体量,是不算小的。
我们不妨先看看当时见诸报端的文章,是如何报道的。
1923年7月6日的《社会日报》登载消息《团城玉佛不翼而飞》,其中开头有言:“日昨,团城政治讨论会人员,私盗玉佛一节,各报已有所载······”可知玉佛被盗的时间,应在此日期前一两日,约7月4、5日,或为内部人员监守自盗。而在7月12日地《晨报》和7月13日的《大公报》均刊载一篇题为的文章,详述玉佛由来及价值,录之如下:
团城玉佛失盗一节,已见各报。此佛甚重,决非一二人所能偷运,亦非数小时之间所能运搬完了。且玉佛价值,异常贵重,亦非国内人财力所能购买。若严行追究,自不难水落石出。但不知今日不知有人注意及此国宝否耳。
清室所收藏之宝物,年年散失,不可胜计。长此因循不理,则历代珍品,势必散失无遗,尽归外人之手。今后国人宜亟谋一法保藏方法,俾吾国美术品得永远保藏,则其所贡献于美术前途,诚非浅鲜。吾侪深觉此事不亚于目前之时局问题,望有心者共起而力谋之。兹将玉佛由来及价值详列如左:
玉佛入京之由来
在前清戊戍前一二年有某显宦之子,削发为僧,由蒙边得巨玉一块,辇之入关。经匠人三月之力,始行雕成此佛。比托奕劻代晋,经立山允于玉佛晋后,向慈禧太后索全本金刚一部。慈禧不允,改予其他经卷一部。由外省运京时,每日人夫只行二十里。由津改乘火车入京,每班人夫几及百名。抬至清宫慈禧命放之团城,亲临团城拈香送佛,距今四十年左右。
玉佛品质及制师
玉佛品质系新疆车渠水中所流出,其玉质冠于中国。慈禧佩有玉章一颗,称为中国玉品第一。当玉佛入城升座时,慈禧会以所佩玉相与比较,不及玉佛远甚。玉佛头戴五花冠,其冠完全系宫中宝石、钻石、真球、翡翠镶嵌而成。顶上有真珠颗大逾粟壳。顶戴念珠一挂,亦全系珍珠。据闻即以冠与金计价,已在数百万上。今则冠珠均先后被人偷拆,仅剩玉佛,尚有人打他主意。怀壁其罪,谁之过欤。
日人之估价
此佛日人既估价八十万,但据团城执事人云,美国某古玩商曾在一二年前入内估价。据某美商云,中国有此玉佛,已较吾美为富,盖美国之富不但无此巨玉,亦且无此美玉,价值不能预定。一佛之价,可敌一富国之所有云云。则此佛之价,可以知矣。并闻阴谋偷玉佛者,前己有之。因体质过重,决非一二人所能运转。故玉佛得以保存至今云。
这篇点出了实施盗窃时的种种疑点,更推断其背后有外人运作,心思不可谓不细。然而读罢这些报道,非但没有解惑,反而是疑窦丛生。文章详述了玉佛由来,搬运如何困难,最后更以“因体质过重,决非一二人所能运转。故玉佛得以保存至今云”作结,可见这尊玉佛一夜之间凭空消失,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是监守自盗,也颇为勉强。
同时,对于玉佛的来历,也是和惯常的认识有很大出入。彼时对于此尊佛像的来历,存在一些并不靠谱的说法,如参考距离“案发”最近的一篇报道,即6月底的那次游艺会报道中,言说此佛“金元时贡自安南”,连同殿前的渎山大玉海,也是“贡自安南”,自是不确。但当时更多的说法,是清代贡自西藏(《三海见闻志》中所言),以及之后为单士元先生所论证的,由僧人明宽和智然自缅甸募化,供奉于西直门内伏魔庵,后呈献慈禧太后,供奉在团城承光殿。这些说法,均与文章所言不合,那么究竟是惯常的玉佛来历说法有误,还是所失玉佛另有一尊呢?
图片
1897年,明宽和尚与玉佛在仰光的合影
以上的疑惑,在当时而言是必然存在的,而作为将近一百年后的我们,从今日的角度回看这些报道,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那就是这尊佛像如今仍在团城,也从未听说过有失窃的经历,最接近的一次也只是庚子国难,因难以运走而遭斫的传说。但这些见诸报端的新闻又确实是真实存在的,何解?
为这件没头绪的“玉佛失窃案”画上句号的,是一个月后的8月14日刊载在《晨报》上的一篇文章,《团城与玉佛》。作者开篇直言“团城的玉佛,前一时各报遍登失踪的,事实上并不曾离开他的宝座。他仍旧好好的坐在团城的大殿里,他并不曾迁离。”传闻失窃的是“清末的一尊小玉佛,并无关雍和宫或团城有名的玉佛,这是讹传的原因。”而这一切接连报道的起因,在作者看来,只是“北京大大小小的报馆,得到了这个重大的传闻,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就大登特登各家的‘国宝失踪’的新闻,那位痛哭流涕的国会议员,宁可费工夫来做声调铿锵的联体文,不肯叫听差去试一个电话”,未加证实便盲目听信了一则传言,而闹出的一场乌龙。受托于《晨报》的主笔,作者写出这样一篇文章,作为更正。
原来是让假新闻给诓了。
至此玉佛案应算了结,是否真有一尊小佛失窃及其下落如何,已无从考证。而这篇《团城与玉佛》仍有值得一说的内容,只因其作者并非无名辈,而是享有大名的徐志摩。
图片
徐志摩与北海缘分匪浅,其与陆小曼的婚礼,也是在北海公园内画舫斋举行
此文一直是徐志摩的佚文,后收录进《远山——徐志摩佚作集》,于2018年3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附文末)。或许也只有徐志摩这样的妙才,能将一篇更正评说的文字,写成如此风格。文中提及和友人“通伯”在端午节开放时往北海游玩,应该是指1923年6月的那次游园,当年的端午节是在6月18日。而这位“通伯”,则是徐志摩的好友陈西滢。巧合的是,徐志摩文中提及被盗的无关“雍和宫或团城有名的玉佛”,可就在他写作此文的当日又有新闻爆出,雍和宫佛楼内(一说第四层院中东配殿)供奉的一尊白玉佛像(高至二尺,遍身嵌有金珠環)在六月初十(1923年7月23日,一说五月十一日)就失窃了,直到近日才声张。之后遍经查验,终无所获。
而诚如徐志摩此文中所言,“谣言也有用处”,同理,因为这一件假新闻而查考出的一些内容,也可作为现有资料的补充。如在单士元先生论证玉佛来历的《团城玉佛》一文中,曾写到与大玉佛同时募化而得的“小玉佛”,在光绪末年被僧人灵辉卖与北京一位“路三爷”。而在1946年的《一四七画报》中刊有刘振卿《团城玉佛》一文,提及这尊小玉佛本是售与杨立山,因杨立山时任内务府大臣,不敢过于招摇,因此才委托名伶路三宝,以“路三爷”之化名买去。之后因庚子事杨立山身死,这尊小佛亦不知下落。
附文:
团城的玉佛
团城的玉佛,前一时各报遍登失踪的,事实上并不曾离开他的宝座。他仍旧好好的坐在团城的大殿里,他并不曾迁离,虽则,他被封锢在禁地;他永远在微笑,永远在跌坐,永远在冥想人生的纷豗,永远在神龛的严幔中浪费他不朽的青年。
新闻纸上的新闻的定义,可说是最不准确,最不可靠的,即成字句的消息,犹之新闻家的艺术与说谎家的艺术可说是异名同义的。我们不妨来按这次玉佛被盗的新闻,看上面嘉定的定义适用不。
第一次有人对我说某报上登载玉佛失踪的消息你知否?我说“见鬼”。
第二次他又来对我说登此事不止一报,许有缘由,我说我不信。
第三次我自己亲见晚报的记事,说是团城的国宝竟是不翼而飞,接着有一位或几位国会议员署名的一篇文章,痛哭流涕的,指天誓日的,伤心这次的国表(?),质问当局者之缄默——我还是不信,只说是报馆造谣议员无聊,还是不信。
最后北京比较最有□□的晨报也发表这异常的变故,我到有些惶惑起来(你们看我特别的看得起晨报!),我想□道那位佛爷竟是遭罹了巴黎画□里的Mona Lisa(Leonardo da Vinci达文西的杰作)同样的灾厄,但我还是不信。
(原文刊载时将后一句重复,已删去)那天下午我和一位朋友谈起,她爱护艺术的热心,比我深得多。她也为晨报登了才着急,她早已派人去看过——玉佛依旧平安地端坐在团城的宝座里!(据说玉佛被窃也是确的,不过被盗的是清末的一尊小玉佛,并无关雍和宫或团城有名的玉佛)这是讹传的原因。
我一回家就打电话通知晨报的主笔先生,请他更正这次传遍通国的谣言,他先答应了,但过了好几个星期,更正还不曾露面,昨天我们在北海,主笔先生居然大解悭囊,化两毛钱买了一张玉佛的相片,要求我替他实行更正,所以我又有了题目来说一番“闲人闲话”。
妙的是团城就在北京城里,住有负责任的机关,里面绝不会没有电话,何以北京大大小小的报馆,得到了这个重大的传闻,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就大登特登各家的“国宝失踪”的新闻,那位痛哭流涕的国会议员,宁可费工夫来做声调铿锵的联体文,不肯叫听差去试一个电话,也许这是我们的国民性,是我们的天才!
至少一点是证明的了:随他人人说国宝,随他人人说美国的国富都买不到的珍品,实际上极少数人——当然除外小大报馆的记者与国会议员们——切实地认识这玉佛的真实价值,无怪他们把玉佛失踪的新闻,只当作为比黎菩萨偷跑相差不多的事实——果然团城的玉佛能有人偷跑,隔了几个月还是踪迹杳然,那位贼先生的神通,就不让于西方接引道人自身的法力了。你们试想想,玉佛不比得一幅画一卷书可以挟了就跑的,也不比大总统的印信,可以随便给姨太太的,那尊玉佛是实质的玉造成的,当初运来时用人夫数百之多,而且每天只能走一二十里路。你们想这样的庞然大物,定时容易可以偷走的——除非北京全城的巡警与居民都是通谋。我所以始终不信。
但是谣言也有用处,谣言是最有力的广告。以前团城的玉佛只有少数人知道的,自这次讹传以后,什么人都知道我们穷极的国家,还主有这样一尊无价的奇宝。“失马焉知非福”,同样的理由。我并且还有积极的拄杖,也是因此激起的。
我现在约略一讲我与玉佛的交情。上次端五节,北海与团城开放了一星期。有一天我与通伯进北海去逛了半天,却绝不想去看玉佛。一则不舍得四毛钱的门票,二则我请教过的玉佛也不算少,却都只是装饰品,不是艺术品。我见过印度的好几尊,我见过杭州西湖上的,我见过普陀的好几尊——但都是无所谓的;玉质虽有好的,但雕术却是一致的糟,都把上好的质料刻成呆板,俗丽的花花公子,生气都没有,不必说佛意。我所以竟不会把团城的玉佛放在心上,以为无非是同类的东西。后来出北海时,碰见一位友人,他手里拿着玉佛的相片,极力的揄扬,说玉质太好了不可不看。那时也没有事,所以与通伯买票进团城,也并没有多大的盼望。
登了团城,看过汉玉大瓮,进正殿,暗沉沉的,站在神座前,看见了端坐的玉佛,最初只讶其身量之高,跌坐着还远不止五尺,玉色的净与匀与明,果然比一般的玉佛大大的不同。回头有人把神龛里的电灯开上了,我才知道当前正式也许全世界最伟大的艺术之一,由不得像雪莱(Shelley)悟到了Intellenctual Beauty一样——“I shrieked,and alasked my bands in ecstasy!”
我和通伯简直是乐疯了,像泥塑一般的站在这“神灵的启示”面前惊异不置。我们才知道我们差一点错过了这样稀世的大宝,错过了最难得的审美神感。这才是最高最纯粹的真艺术作品。可惜我当时没有工夫,不能把我那时所得深沉而且热烈的情绪,像裴德(Pater)论Mona lisa一般的,化成金声玉质的字句。我现在极粗简的促起爱护艺术的人的与会,赶快想法去赏鉴也许我们文化里最可宝贵的一件作品——作者又是个无名的英雄!你们见过欧洲著名的美术杰作的,例如:Da Vinci的Mona Lisa;Mcheilangel的Moses;或是希腊的造像;或是拉飞尔的圣母(尤其是Dusdeu 的Miadona),曾经从这些艺术品感到过人生最难得的美感的;或是曾经见过理想的美男子与美妇人的——不可不赶速去看我们无名作者真不朽的灵迹,看了之后再下评判这尊玉佛是否当得起世界最高艺术品的品评。至于我个人的经验,我实在觉太兴奋了,实在不愿意匆促的用粗呆子的字句随便的描写;我的主义是把最深刻的情绪,涵养在最纯粹的想象液中,一任自然地化学作用,到时候结成晶体,才可免粗陋,勉强,不成熟的痕迹。
所以我们大家应得欣幸我们主有这样一件奇宝,经了几次大变,还不曾被洋强盗或家贼抢跑偷毁。我们若然再不及时设立国立博物院,把现有幸成的精品,荟集在一起,恐怕清宫的大火再烧一两次,我们有限的艺术家私竟可以荡然无存。听说热河的有人偷换不用说,甚至于现在三殿陈列的古物,也还不时有人在打主意,或竟实行偷窃——我们主人公若再躲懒不问,以后一定追悔不及的了。
所以我替晨报更正一个普遍的“新闻”,乘便提出了两件事:
一是劝爱护艺术的个人赶快去鉴赏团城的玉佛,趁他不曾偷跑以前。
二是鼓起国民对于艺术家私的注意,应得赶快设法,保存仅存的几枚硕果。
徐志摩 八月十一日
来源 北京日报▪旧京图说 | 作者 高一丁
编辑:张鹏
流程编辑 刘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