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奥利给大叔到快手女团,快手的破圈运动

一个砸在很多部门、包括王可乐头上的重要任务是:要帮快手破圈、让上层人士理解快手文化、背后是抢夺一二线城市市场份额。

文 | 姚胤米

编辑 | 宋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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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王可乐时,我是说真的,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掉了魂儿”一样。

那天下午,他以快手影视及营销负责人的身份去拜访国内某知名一线娱乐公司,他刚组了一个女团,在犹豫要不要把7个快手女孩交给对方。

整个过程没聊太久,三观来回被冲击。对方派出了一位资深总监,讲他们怎么给每个人做人设、怎么做话题炒话题、怎么管理女孩们的表情/身材/社交网络、为什么第一支MV必须要做得很贵(要上百万,比如火箭少女那首《卡路里》,王可乐听到数字在心里直撇嘴)……

他坐在对面听着,无数次想开口反驳:我觉得这样不对。

终于,在对方介绍到“TFBOYS的设定是三个来自外星球的王子,到地球拯救和治愈所有女生”时,他实在忍不住了:“对不起,我打断一下,我理解不了为什么要这么做。”不需要继续谈了,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里。

“我知道当时我很粗鲁。他其实是毫无保留地想帮我。但我就是本能地觉得他们那一套不好,不真实。”王可乐说。

他,王可乐,本名王巍,2017年来到北京,在快手呆了快四年,一直生活在五道口、西二旗,整个人一看就是“典型互联网人”:喜欢穿Polo衫、T恤衫、宽松的休闲裤,裤脚露出的鞋尖还惨遭女孩们调侃“别人的鞋是做旧,可乐哥的鞋是穿旧”。总之,如果不是同事孙妮妮不停地“渲染式介绍”,女孩儿们一开始都没看出这是快手公司的业务负责人。

做一个以快手为名的女团,本质上是两套思维逻辑的尖锐碰撞,冲击波太大。

王可乐熟悉的海淀、中关村有一套成熟的社会法则——数据驱动,各种报表、数据、程序绕着你——有许多不那么喜欢但早就适应了的地方。而北京的东边儿,传媒阵地,影视文化公司、娱乐经纪公司密密麻麻聚堆儿,是另一套完整的话语体系。

做女团?方法论都摆着呢。偶像团体的养成和包装模式从日韩兴起,早已形成一套标准化、完整且成熟的工业体系,推出了太多世界级爱豆(偶像)流入中国,也一次次被验证绝对可以成功。2018年腾讯视频的《创造101》和爱奇艺的《偶像练习生》,都创造了极高的话题讨论度,也制造了像杨超越、蔡徐坤等娱乐圈新顶流。

想要做一支以快手为名字的女团,出发点是让快手上的女孩子们被看见。这里的“看见”更多指的是快手社区外的大众、一二线城市精英、“上层阶级”人士。“本质上就是个证明,I can”——王可乐说。他2017年加入公司时,快手正陷入品牌形象质疑中,人们觉得它有点“非主流”。

一个砸在很多部门、包括王可乐头上的重要任务是:要帮快手破圈、让上层人士理解快手文化、背后是抢夺一二线城市市场份额。

整个公司一度为这件事情非常焦虑,“有的时候是形势逼着你要去证明这件事情”。女团是王可乐找到的一种证明方式。他觉得,这些女孩代表快手最早期用户的生活状态——“其中很多是还没被大部分一二线年轻人看到和接受的。”王可乐想证明“美好”——这个经常被用来形容女性的形容词——不应该只能被一部分人定义为某种形式,它应该是一个多元的概念。

6月22日,从娱乐公司离开后,王可乐到北京朝阳大悦城附近的一间舞蹈工作室探班他选出来的7名女团成员,女孩子们正在跟着舞蹈老师一遍遍抠动作。落地镜一角的音响不断重复主题歌,歌词还是王可乐写的:“多彩的视界,任性地飞扬,热爱这一场,活出自己的模样。”

这七个女孩:陈逗逗,住在三线城市的职业音乐主播,2580万粉丝;火线妹,职业电竞主播,1353万粉丝;贺雅婷,湖南县城在校学生,215万粉丝;陈春雨,北京舞蹈学院和奥克兰大学双硕士,65万粉丝;蔡冰,韩舞达人、三年韩国练习生经验,41万粉丝;曾沛馨,广西精神小妹儿,31万粉丝;刘安然,说唱歌手、沈阳酷姐,14万粉丝。

图源快手女团官方微博账号@KSGirls官博

王可乐承认自己不了解女团,而且是完全不了解,市场上这类节目他一个都没看过。因此,尽管本能不愿意接受工业化那一套,但这女团毕竟还是要面向大众,后面免不了要继续运营,他犹豫过,下不定决心要不要借鉴一些成熟的思路。去见那家经纪公司,也是想摸个底。

那天下午,看着这些来自不同城市、有不同背景和经历、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甚至有的连四肢都不怎么协调却努力着的女孩,王可乐让自己的想法不再动摇——我这个团就是来自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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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女团的一个潜在要求是整齐统一。从演播室后台到舞台中央的那条路就像一条传送带,女孩子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粉色百褶裙套装,都很瘦、很漂亮,都带着满分笑容,循着光柱走过来。脸上的女团妆也都是标准化的:清透、可爱、眼周贴上碎钻,以便眨起来时blingbling、哭起来时盈盈动人。

作为一个女团候选人,可以有个性,但最好别太另类。过去几年,成千上万个年轻女孩参加女团选拔,很多都面目模糊。这套标准王可乐和他的同事们不认可。谁说能代表中国年轻女性的女团非得都是这样的?

他团队里,曾经在某门户娱乐版就职的孙妮妮一聊起这个,语气就显得激动。今年年初,她曾经带着十个快手女孩参加某女团节目的初选。候选室在北京,几百个女孩等待被几位导演组的选角老师评审,那几个人,孙妮妮稍微观察了一下,“感觉很随意,表现得没有很专业”。一个很典型的例证细节是:有个女孩在自我介绍时说她喜欢黄子韬,评委的追问立马转向:“你为什么喜欢他?”“喜欢多久了?”“有多喜欢?”……一看就是为了帮节目做话题,孙妮妮觉得这样“挺不OK”。

十个被送选的女孩,几乎都被刷掉了。节目组没有给出任何一个具体的理由。“也没个统一的标准。”孙妮妮忿忿,“到底是哪里不OK?为什么不OK?而且,为什么你觉得谁OK谁就OK呢?我们的每个女孩我都觉得挺优秀的,这个标准凭什么是你们来定?”

孙妮妮是东北人,性格里自带直爽、干脆的特质。和王可乐汇报这件事情的进度时,她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自己来选女团。

她给王可乐发了蔡冰的一条视频,画面里的女孩头发及肩,五官小巧,单眼皮,韩范儿十足。她本来已经确定参加某女团节目,粉丝也都知道,后来因为没有签经纪公司,不能跟节目组完成三方协议,最后就没去成。蔡冰曾经在韩国当了三年练习生,实力很强,一直想出道,没碰到合适的机会,她玩了三四年的快手,她的梦想很多老粉丝都知道。在那条视频里,尽管话语说得尽量释然,她的声音里还是有被压抑住的轻微颤抖,眼神游移飘忽,很少直视镜头,那是想要逃避遗憾和假装坚强的表现。

那条一分半钟的视频,王可乐全部看完后,特别特别感慨。蔡冰是95年的,时间拖得越久,年龄优势就越小,这很现实,“我觉得她的梦想被剥夺了”,他说。

他继续点开蔡冰之前的作品,在家里、在出差的酒店、在不同城市的舞蹈练习室里,女孩坚定而自信地跳舞,能感觉到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王可乐发现,蔡冰一直有出道的梦想,还给火箭少女、蔡徐坤等艺人做舞蹈示范,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团候选人。之前在韩国,蔡冰曾有一个出道的机会,当时,经纪公司要求她走“可爱甜美路线”,她“从头到脚都非常抗拒”,因为不想接受扮演一个公司制定的角色,她放弃了那个机会。

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不能被更多人看见?王可乐决定听取孙妮妮的建议,自己做一支快手女团。

之后的两三个月,他们初步筛选出一批候选人,通过电话面试,听到了女孩们一个个像肥皂泡一样美丽又易碎的梦想。

刘安然生活在沈阳,一米七二,染了一头热烈的深红色头发,喜欢说唱、地下文化。她从小就爱唱歌,家里人不支持,她想报声乐班,妈妈给她送去学钢琴;想考播音和表演,妈妈给她改成了编导专业。到了大学,终于可以为自己做主,她去旁听音乐系的课程,爱上了说唱,坚定地想做一名出色的rapper(说唱歌手)。

2016年,刘安然报名参加《超级女声》,没多少歌手是搞说唱的,第一轮她就被刷掉了;换了个赛区,又被刷掉了;后来通过校园选拔进了百强,最后还是被刷了下来。接着她又去参加浙江卫视做的女团节目《蜜蜂少女队》,初评时,候选女孩一个个都长得娇小纤瘦,刘安然刚一上台,下面一个导演就说:“你身高太高,体型也太粗壮了。你下去吧。”

今年上半年,有公司想跟她签约,对方说:“说唱不是主流的东西,你要是跟我们签约,我可以保证你的粉丝涨很多很多,大家都能看到你。但是有一点,你不能唱说唱。”刘安然没有接受这个条件。

如果被看见的代价是从人变成工具,女孩子们选择不要。

同事们跟王可乐聊起筛选出的女孩子时,“聊得眉飞色舞”。他能看出来同事们个个都喜欢这些女孩,“这是我觉得她们可以被推出来的原因”,他说,“我的同事们都是大学本科以上,一线互联网员工,既然他们的审美和认知都认同和肯定这件事情,为什么不能让更多的人来认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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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公司都知道王可乐要搞一个女团。一贯的争议声和质疑声又悄然响起了。公司里的人对王可乐评价有点“褒贬不一”,最主要原因是,“他路子太野”。

这也是王可乐给我的印象。和他接触久了,会觉得他和大部分互联网员工有点不一样。王可乐不是技术出身,本科读的是犯罪心理测量,毕业后当了三年警察,因为不想呆在一眼看得到未来剧本走向的职业环境里,他果断辞职加入一家视频内容公司做策划,“基本上半年就把这个行业摸透了”。对传播天然的敏感度让他形成自己的一套打法。

我问他,别人评价你路子野,你认可么?

那是他们不理解我。他说。

2018年,王可乐负责《快手喜剧人》的项目,挖掘和推广快手上的喜剧类内容创作者。当时,平台上有个叫“3锅儿”的用户拍了条《乡村维密秀》的作品,王可乐看过后很喜欢。虽然3锅儿拍摄场地条件有限,但服装、化妆、道具都很用心,也能看出视频的剪辑和细节都抠得很仔细。那时,3锅儿想做一条《乡村奥特曼》的作品,可是剧本卡住了,且越卡越没信心。

王可乐找到3锅儿时,3锅儿几乎快要决定离开他打工的广东肇庆直接回老家了。王可乐说,你别回去,先把视频拍出来,再试一次。之前在文化公司和自己创业时,王可乐就曾经制造出许多爆款,他对一个剧情怎么编排更能吸引人看、更有传播度是有感觉的。他帮3锅儿设计了剧本大纲,还画了分镜。经过一个月的拍摄和剪辑,《乡村奥特曼》上线。

谁也没预料到,这条视频一下子火了。不仅国内的人在讨论,外网上Facebook、YouTube、Twitter也有很多人在讨论,甚至《奥特曼》的原作者还转发夸奖。

3锅儿的快手主页和《乡村奥特曼》截屏

这次,他把快手女团的官宣日期选在7月5号——《创造营》女团的成团日。主观上,王可乐想和他们“正面battle(较量)”;客观上,一个以快手为名义的女团同时出道也有潜在的话题度。

这打法不久前还获得了巨大成功——6月,那条在社交网络上引发广泛转发和讨论的快手九周年宣传片《看见》就出自王可乐之手。视频的形式对标的就是B站的《后浪》。

那段时间,团队的同学总和他念叨“后浪”、“后浪”,刷屏的时候,他一直都没点开完整地看过。后来实在被念叨烦了,有一天,他连着开两个“特别无聊的会”,听得昏昏欲睡时,王可乐拿起电脑,花了50多分钟,偷偷摸摸地写了一篇演讲词初稿——后来被“奥利给大叔”在视频里朗诵出来。

至于视觉表达计划,本来没想做成《后浪》那样,纠结了一整天,王可乐横下心:一定要跟他们做的一样。

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团队内部反对声音特别大。有的人担心视频出来后被质疑抄袭、蹭热度,还有的虽然不明说,但明显能感觉到很慌张很焦虑,有的甚至因为这个想提离职。而王可乐当时是“一意孤行”,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和自信,他还故意在朋友圈提前发了一张原子弹爆炸的图片。

要选一个演讲者代表快手,王可乐心里唯一的候选人就是“奥利给大叔”——朝阳冬泳怪鸽。

怪鸽的视频大多是嘶吼着,喊一些激励人心的话语,声音大到表情都狰狞了,也成为很多人恶搞的素材。可生活中,怪鸽是生活在辽宁省朝阳市的退休体育老师、兼职婚礼司仪,住在市下辖的吴家洼村,房屋低矮破旧,即将拆迁,怪鸽在这里照顾年迈的父亲和患有脑瘫的二哥。怪鸽有400万快手粉丝,潜在商业价值完全可以让他的生活上好几十层台阶,但他不接广告、也不要礼物、把上门采访的记者轰走、还拉黑了微信上所有求合作的公司。

王可乐从怪鸽身上看到了普通人的尊严。他希望把更多城市里的年轻精英和知识分子能看到它。既然大家会被B站《后浪》的形式吸引,那干脆就做个一样的,“话语权这个东西,有时候就是需要像强心针一样的东西传出去。”他说。

王可乐朋友圈里与奥利给大叔的合影

这次做女团,他也要这么弄,别的女团有主题MV,快手女团也要有,还要体现她们每个人的快手用户特质。

陈逗逗是快手上的小红人,标志三件套是:双马尾、八角帽、圆框眼镜,她是快手音乐人,擅长吉他弹唱、露出一排白牙的微笑和唱歌时恰到好处的挑眉。她才刚过20岁,现在专职做快手账号,一年有360天都在直播。MV中,一盏高亮度环形直播专用灯立在镜头前,陈逗逗穿着娃娃领衬衫和背心裙,弹响粉色吉他。

火线妹是快手关注度最高的游戏主播之一,电竞游戏《穿越火线》高手,肌肉记忆熟练到画面里人还没出来,她操纵的枪已经把人干掉了。她扎高双马尾,齐刘海,喜欢戴有两只猫耳朵和发光线圈的头戴式耳机。职业病是只要坐下来背就挺得笔直笔直——直播打游戏时,镜头大多从她背后拍摄,“背影必须要好看”。后来,因为有段时间密集地长时间直播,还落下腰伤。火线妹本人很成熟,跟视频脱线鬼畜恶搞少女完全是两个人。

蔡冰还是美妆达人,MV的一开始,就是她坐在化妆镜前打扮自己的样子。陈春雨从小就是学霸,中学时白天上文化课、晚上还要坚持到舞蹈房练五小时基本功。贺雅婷是活力少女,女团苗子,只要镜头带到她,哪怕不是直拍都能捕捉到她最完美的笑颜。刘安然会写歌,拿到主题曲时,把说唱部分的旋律改到最流畅。

等拍到曾沛馨时,孙妮妮印象最深的片段来了——王可乐的“野路子”开始上线。

曾沛馨在快手上的用户名叫“龙蛋蛋”。她生活在广西下面的一个小城市,喜欢跳舞,因为家里条件不允许她找个舞蹈老师教而自学成才。从她的视频背景里能看出那城市不大,街边的楼房低低矮矮,配的音乐鼓点十足,动次打次,典型的小镇舞曲风。王可乐觉得曾沛馨是快手上小镇女青年的代表,他想给她安排个特别剧情——在MV里养猪。

孙妮妮听到这个提议的瞬间, 基本是两眼一黑的心情。她能理解王可乐的用意,快手上有很多生活在乡下的女孩,长得漂亮又好看,她们种庄稼、做农活、养猪、喂鸡的生活被拍成视频。但全世界可能没有一首歌曲的MV拍过养猪,就算她连夜找导演沟通增加情节,哪个女孩会愿意在人生第一条MV里养猪呢?

他们决定,这个棘手的任务交给王可乐来完成。没想到,点子刚提给曾沛馨,她一秒就答应了,“这还是挺有点的嘛!”

这就是玩平台的女孩和别的女孩不同的地方:她们对传播更敏感、接纳度更高。

只不过,因为时间太仓促,拍出来的效果不太好,在最终版本的MV中,这个情节被剪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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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对于快手女孩们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们习惯了面对手机镜头,换成别人掌镜的大镜头特别不适应。拍摄时,摄影师、导演组、快手的员工加在一起有三十多个人围着,习惯了被上万人同时在线围观的女孩们却一下子紧张了,头几遍跳舞时,有的人肉眼可见地在发抖。

渐渐适应后,女孩们对镜头的掌控感回来了。

孙妮妮见过名人被拍的场景,当他们站在摄像机前时,就成了被指挥的对象,摄影师更有主导权。而这些快手女孩,有丰富的拍摄和被拍经验,对拍摄也都有主见。

蔡冰录过许多舞蹈视频,她提醒孙妮妮,拍摄发到快手上的单人短视频时,脚底一定要贴到取景框边缘,还要以一个不夸张的倾角仰拍,这样显得腿长。再比如,光线要怎么打过来,打在脸上什么位置,如果不满意,女孩们就会要求一次次重拍。

对于孙妮妮来说,这个女团 “不那么可控”。她曾两次带着女孩们外出拍摄,一次是在通州拍MV,一次是到798拍平面照。现场拍摄很机动,孙妮妮稍微不注意,女孩们就溜出去拍短视频作品。几乎每天都有女孩“搞创作”。她们的脑子里源源不断地想剧情,自由组合拍摄,王可乐还被拉过去做免费劳动力。挑封面那叫一个拿手,两分钟内的视频里,哪一帧放到封面是最吸引人点进来的,她们一下子就能挑到。有一次,女孩们邀请孙妮妮给视频取名出主意,陈逗逗突然冒出灵感:就叫网红街头卖艺。一群人哄笑。

火线妹、陈逗逗、贺雅婷在排练期间拍摄的短视频

陈逗逗现在专职做快手账号,做过直播的人都清楚,选择了这个职业,就要规律地播下去,不能停。那些排练一整天,晚上七八点才收工的日子里,陈逗逗回到酒店,稍微休息下,打开自己账号的直播间,用标志性的笑容迎接她的粉丝们。

6月21日,我第一次在女孩们暂住的酒店见到陈逗逗。她穿着宽大的白T恤,运动裤和球鞋,头发贴着脖子绑了个低马尾,一看就是随手绑的,在视频里,她几乎只梳双马尾和高马尾——粉丝们最喜欢这两种打扮,判断依据是,只要这么梳头发,涨粉就涨得快。她几乎是7个女孩子最害羞的一个,打过招呼,声音细细小小的,一个问题,她会有一两秒不知所措的反应。她说,这几年玩平台,虽然不像别人那样有真实的社交,但也还是能感受到这个社会很社会的一面。

当时,我还不太能理解她这个感受的来源。直到几天后,我几次访问陈逗逗的直播间,终于找到了答案。

直播时的陈逗逗外向,和生活里的她不一样。她不停和大家互动、聊天、开玩笑,还要和平台上其他正在直播的主播连麦PK。直播是一个平台主播获取收益最直接的方式,连麦PK则是在3分钟内比拼两位主播收到打赏的能力,更能刺激粉丝打赏,如果匹配到一个大号,还能“蹭点粉丝”。

一个代价是,匹配是随机的,你也不确定自己会连上什么样的人。可能是两个精神小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逗骂;还可能是一开始无比高冷,看到陈逗逗是个2000多万粉丝的大号,瞬间变脸,满口奉承,说“我特别喜欢你拍的段子,老好笑了。”

这些时候,画面显得诡异。陈逗逗还真做到了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打着哈哈应对一些不怎么样的玩笑。碰到还不错的,她也嘻嘻哈哈地一口一个“帅哥”“美女”快速拉近关系。

王可乐团队的赵明明觉得这是快手女团和传统女团最本质上的不同。她是一个资深饭圈女孩,熟悉各种饭圈规则、会每天帮“爱豆”打榜、做数据。她说偶像一个关键的标准是:公共社交一定是被管控的。“不能过多地曝光自我,要保护好你自己的人设,不管在任何平台发任何东西,都是经过公司设计、安排好的。”

听她讲完这些,我想,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娱乐圈在变得越来越无聊。明星和偶像跟公司合谋,把自己变成精美人偶,社交平台罕有真正的自我表达。在一个大众最关心什么话题都可以由钱买下来的社交网络时代,“真实感”成了最宝贵的东西,所以完全在这个体系框架外的杨超越被关注到了,成了“顶流”,直到她的“真实感”变成新的人设门类。

而这些女孩们不一样,拥有1000万、2000万粉丝的她们,纯从数据上看,流量和关注度和明星不相上下,但面对她们时,却没有那种“隔着玻璃对话”的感觉。她们毫不避讳地展现自己的焦虑、困惑、迷茫、苦恼,也不避讳暴露自己的现实、社会、精明的一面。比如,有的女孩会仔细保留每一笔花费小票,连叫一碗馄饨都要求报销;有的女孩擅长说一些客套的“官场话”。

火线妹是这几个女孩里性格最成熟、对生活的期待最现实的一个。按照粉丝规模推算,她的收入绝对不低,但直到今天,火线妹都不愿意成立公司,她说:“我很抠门,我就是不想给别人开工资”。赚的钱除了要补贴家里,存够了直接拿去买房,给老家的房子翻新。决定加入这个女团MV的拍摄时,火线妹并不是抱着成为女团偶像的心态来的。她想,有人教唱歌,我能唱得好一点了,还学会了跳舞,说不定还能涨波粉,涨粉了就能多赚点钱。

她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她在这个平台上不会再被那么多人关注,这一行的后浪更替速度不比娱乐圈慢,到了那时,她想拿着钱回老家,提前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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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5日,快手发布了另一支以女团主题曲为背景音乐的混剪视频《多彩视界》。内容来自于快手上的女性创作者,那是一幅更多元和丰富的中国女性群像。

女性在城市、在岗位、在田野、在乡间。她们跳滑翔伞,在深海里潜水,从雪山上踩一块单板呼啸而下。她们四十几岁,戴着斗笠在水泥路上跳流行的女团舞,身后菜地浓绿。她们走在村子里的黄土路上,卷发翻飞,步子踏得坚定就好像全世界都在赞扬她的美丽。她们打拳、射箭、举重,流着满脸汗对着镜头喊加油。她们年少时一边哭着一边在舞蹈房压腿;长大后自信地在众人面前展现舞姿。她们有胖有瘦,有的已经上了年纪,并不都拥有一张能被夸为好看的脸,或是一个可以被称为完美的身材。

有些画面看着没那么高清,那是因为还有很多女性没有能力拥有一部昂贵的智能手机。可这些自拍或他拍镜头记录下的,是女性们真实的生活碎片,美、快乐、自信和坚定仿佛是天然长在她们身体里的东西,这种力量感甚至让你觉得过分强调“女性”这个属性都是轻佻的。

力量感也不是“姐姐们”才有的特权,20岁的女孩有20岁的独立和坚强。

5月末,孙妮妮带着女孩到广州录制主题曲。出租车从广州机场开向市区,进入夏天,这座城市闷热而潮湿,建筑物从车窗外掠过,让人看得出神。那时,女孩们第一次聚在一起,相互还不熟,孙妮妮挑起话头:“你们以前来过广州吗?”一个说没来过,一个说来过,曾沛馨那个浓重的广西普通话口音响起:“上一次我来这里,还是进货回老家卖衣服。”

女孩们并不都出身于富足、完满的家庭。陈逗逗家一共有四个小孩,她是大姐,现在是家庭的主要收入贡献者。因为弟弟妹妹还在中学读书,怕直播声音太大影响到他们学习,她自己搬出来住。今年的年夜饭,她也没和家人完整地吃完,一个人在外面开直播。

火线妹决定从大学退学时,她的父亲突发心脏病,送进ICU住了一个多月,做生意放出去的款收不回来,家里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几十万的债,火线妹是长女,扛起了这个重担。她有一个弟弟,在家里占据了父母大部分的宠爱。十几岁时,火线妹学会了打游戏。刚接触电竞时,感觉很好,一开麦,对方听到这是个女孩,就会主动照顾一下。 “被很多人关心、照顾到的感觉真的很棒”。但火线妹不想一直被照顾,她要打得比男玩家好,水平上升后,她想让自己的能力接近那些职业电竞选手。现在,她打游戏,绝不会说“哥哥带我”、“我好菜啊”,然后跟在别人后面,她是那种“兄弟们冲啊”,自己一定要打头阵。

火线妹的快手主页

力量感的来源是被看见。

贺雅婷是个特别爱笑、能自如地展示自信的女孩。谁会想到她以前是个特别自卑的人呢?贺雅婷并不像别的女孩那样,从小就有展示自己的机会,她不敢站在别人面前,不敢唱歌,不敢表演,是一个班里的小透明。玩上快手之后,有一天,她在学校的楼道里清唱了一首歌,录了下来,发到平台上,观看量一下子就爆了。评论区很多人评价:你唱歌很好听。她从不认为自己是闪光的,但那些陌生人发现了它。

力量感的另一个来源是对自己不认同的事情Say No。

排练期间,王可乐曾建议刘安然剪头发。这件事情,给刘安然的印象很深。他认为刘安然是酷的,这个特点应该更强化一些。

王可乐私聊她:“你有没有看过吴君如演的十三妹?”

“啊?是啥?”刘安然一头雾水。

接着,王可乐发过来一张照片。吴君如穿一身全黑的西装,手指夹着香烟,梳了一个极短的背头。

王可乐说:“我觉得这种很酷。”“你可以去买两件西装。”

刘安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回复王可乐:“我现在不喜欢你发的那种,我比较喜欢金属风格。”“我喜欢染头发,我染头发可以一天一个颜色。本来就跟那些小女生不太一样。”“而且,我唱说唱,这个东西本来就很酷了。”

她对酷有自己的理解,不接受别人的定义。

王可乐最后也没有坚持。他说他自己并没有去改造她们的企图心和颠覆心。理解和尊重她们的选择是最重要的,那是她们最真实的样子。

和王可乐的交谈从下午一直聊到晚上,接近尾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个故事:几年前在广州时,他曾在一本书中读到平民教育家晏阳初的故事,这位学识渊博的大师把一生都献给了平民教育这件事。“这个世上有两种意义,一种是从1000个人里选一个上清华,另外一种是让剩下的999个也活得有尊严,”他觉得晏阳初做的事情很了不起。2017年,他在北京第一次见到宿华,听对方聊起为什么做快手时,他想到了晏阳初。

这可能就是“破圈”真正的意义。不是去反驳,而是告诉世界它真实的样子。就像王可乐告诉我的,他们没有改造世界的企图心,“我就是想告诉他们,有这么一股力量存在,这就够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