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尔赛文学”:关于身份与财富的想象

马来西亚吉隆坡某酒店顶楼的无边泳池拥有双子塔和吉隆坡塔的绝佳背景,因而成为不少中国游客的打卡地。(ICphoto/图)

“去逛意大利超市,一个和蔼的外国老爷爷给我介绍了这个黑标伊利比亚火腿(注:此为原文误用,应为伊比利亚),采用100%的血统黑猪,在草场里长大吃的是纯橡果喝的矿物质水。快乐的橡果木的味道。”

一种在不经意间炫耀高端物质生活的“凡尔赛文学”如今正在社交网络中流行。豆瓣的“凡尔赛学学习小组”有超过两万名成员共同致力于“凡学”研究,其中的佼佼者又被称为“凡学家”。

凡学创始人、网友小奶球最初留意到这种现象源于朋友向她吐槽,有人每天在社交平台上描述享用的高档酒店、奢侈品、红酒,字里行间透着“淡淡”的优越感。

小奶球从讲述18世纪末法国凡尔赛宫贵族生活的日本漫画《凡尔赛玫瑰》中找到了灵感。“就想用这个词来嘲讽那些人,他们无疑就是想用一种‘朴实无华’的语气来表达高人一等的感觉。”小奶球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有凡学家勾勒出“凡尔赛人”的肖像:拥有老板父亲或贵妇母亲、一些值得炫耀的“英文名”好友、奢侈品衣服永远不合身、怎么吃也长不胖、很贵的东西记不清价格、只看英文版原著、整天待在健身房或高档酒店里……

小奶球总结出凡学三要素:文字先抑后扬,明贬实褒;自问自答,喜欢在评论区里“统一回复”;能够灵活运用第三人称视角,借助他人之口来称赞自己。

小奶球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凡学总有一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淡淡忧伤:“老公给我买了一个香奈儿包包,真的很丑,我很生气……凡此种种,要表现出一种‘怎么如此好事,就我觉得不开心呢?’的感觉。”

凡学还擅长使用表情包,尤其是“哭笑不得”和“捂脸笑”两个表情;或露出能显示高端生活的地点坐标——奢侈品店、跑车4S店、高档小区、高档餐厅、头等舱休息室等。

“少数人拥有的要让大多数人看见,只有让大多数人看见、膜拜,少数人才会在心理上产生更高级的感觉。”南京大学商学院教授朱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凡”是什么?

“护肤品到了,我对象比我还激动地给它们拍照发朋友圈了”——配图中,每一瓶贵妇面霜的标签都精心对着镜头摆放。

凡学家会在小组内晒出社交平台中遇到的那些“凡尔赛人”,分析这些内容的“含凡量”,甚至模仿凡尔赛人的语气发布内容。一些凡学家过去也是“凡尔赛人”的一员,他们有时甚至会嘲讽自己曾经的行为。

“拿小票和大logo拍照的属于比较初级的‘凡’,更高级的很多都是用文字和自问自答来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思。”小奶球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不说破,大家也都懂,这是比较高级的形式。”

新冠疫情期间,梁涵留学圈的一位同学在朋友圈号召捐赠口罩并提供捐赠地址,随后留言:“口罩捐太多了,已经捐不动了。”平时,这位同学还会在朋友圈里抱怨记性不好——“突然想起英国还有一块地……”

在澳大利亚工作的丁歌形容,凡学是炫耀隔了一层薄纸,不食人间烟火。比如“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富贵养狗,我的某品牌项链被狗狗咬坏了”。

“凡尔赛文学最好看的部分是他们竭尽全力拐弯抹角地去描述高贵。”在美国读摄影专业的狮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凡尔赛文学就是一种华丽的袍子,那些装逼、过于简单粗暴的炫耀都不是‘凡’,真正的‘凡’,是要努力表现出一种很谦虚的东西。”

她举了一个“高级凡”的例子:因为找不到钱包身份证,于是把所有的包包行李都翻了个遍,意外找到了以为已经丢下的拼图还有非洲带回来却忘记了的钥匙扣,于是高兴地自拍——这套流程自然地露出非洲旅行、奢侈品包等元素。

狮狮每每读完“高级凡”,羡慕和同情混杂,回头一想对方其实过得很好,一切都是自己心里的百转千回。

在美国读物理专业的本科生阿树分析,当一个人明明可以直白地表达自己得了高分,但却要在前面加上“好烦啊,其实我没怎么努力”之类的赘述,就说明离凡尔赛文学不远了。

由此,阿树补充了三条新的凡学标准:不必要的他人视角的夸赞、不必要的自我贬低、较低的有效信息量。一般来说,凡尔赛人通常会使用大量无关分享主题的定语、状语,或者无关主题的摆拍图。

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教授许燕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激烈的社会竞争带来了人际关系的敌意性,“高级炫先以‘不好’带出好,把原来一味表现好的负面效应稍微做了一些掩饰,但在人们逐渐识别和熟悉了这种策略之后,它便会失灵”。

另一些“凡尔赛人”则极力想要凸显品位,淡化“接地气”的一面。比如,在街头闲逛,被描述成在三里屯shopping时偶遇某个时尚单品,进行一番品评。

武汉某大学学生冯月将凡尔赛文学的物质想象称为在社交平台营造出“漫不经心的美丽”,展示自己能短暂拥有或不曾拥有的那些光鲜亮丽的瞬间。

许燕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凡尔赛人”其实属于自恋型人格。“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讨要别人的赞扬,当直白地讨要会遭到厌恶的时候,便以一种看似悲伤的色调来讨要。”

在互联网创造的虚拟透明空间里,“观众”是被想象出来的,一些人依赖他人的观看确定自己的身份。“有一群观众在你的社交平台背后,你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你可以想象你的内容发出来是有一群眼睛在观看的。”苏州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周舒燕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周舒燕认为,过去的炫富行为可能集中在特定的圈层中,在现实互动中炫耀物质财富,如今这些内容借助新媒体进入到大众视野后,开始被解读:有些人羡慕,模仿同样的方式进行炫耀;有些人觉得搞笑和虚伪,并进行恶搞式“创作”。一个普通人如今也可以通过拍一张照片的方式建构一个与富人相同的视觉符号,顺利成为朋友圈中的“凡尔赛贵族”。“你甚至不需要去买真的东西,可能去一个餐厅,点一杯水,拍一张照片就走了,但那样就已经可以实现身份的塑造了。”

“哪怕没钱,也要营造出很有钱的样子”

尽管小奶球多次强调凡尔赛文学与财富无关,但凡尔赛文学的内容多与都市消费文化相关。

将“伊比利亚黑猪”误打成“伊利比亚黑猪”的“凡尔赛人”,正是出自高笛所在的加拿大留学圈子。这位“凡尔赛人”还会在朋友圈这样提问:“我妈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家里二层停车场可以停八辆车,可我家只有两辆车,所以请问剩余的空间可以做什么?”

据高笛介绍,这位“凡尔赛人”含凡量之所以较高,与其拥有的巨大财富不无关系。两年前,这位“凡尔赛人”就分享过自己与人吃掉7000加元(约合人民币3.6万元)一顿的双人餐。她在海外社交平台的标签为“beautiful girl”,喜欢分享自己被夸赞漂亮的经历。

高笛见识过国内某生活方式平台前几年流行的炫富:照片里充满了奢侈品牌标签,每件衣服都被标注了价格。“大家互相在比谁更漂亮,谁更有钱,谁的家境更好。我发现大家都好有钱,而且哪怕没钱也要营造出很有钱的样子。”高笛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某电商平台也开始出现专门售卖朋友圈文案、背景图的卖家,花费不到十元,便能购买不断更新的资源包,景点、酒店、豪车、豪宅等内容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凡尔赛文案可供选择。

朱虹曾指出:急剧的社会转型带来社会心理震荡,中国各社会阶层的痴迷炫富的集体情结,是通过炫富彰显身份(或弥补身份之不足)、获得社会认同,从而降低社会地位不确定性带来的心理恐慌。

她在研究中发现,最早的炫富形式,是一些低社会地位的人凭借高社会地位的标签,在陌生的社交场景中收获红利。但一些真正的富裕阶层的炫富,也会通过隐秘的、相互的标签线索去获得同阶层人的认同。

“用金钱来进行分类,虽然粗俗简单,但它其实是蛮清晰的。”朱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个先富阶层是用金钱来确立的,他们会用更含蓄委婉的方式,但其实里面就包含了拥有金钱过后所宣扬的生活方式。”

凡尔赛式的炫富尽管并不张扬,但仍然充斥着相似的物质消费符号。许燕认为,物质主义价值观影响着凡尔赛人的表达方式,他们常常以经济价值作为自己的人生价值,力图走向高端,试图模仿所谓贵族的物质生活。“物质主义文化引导人们更多地用品牌衡量对方的地位,所以车不再是交通工具,而有了地位和身份的意义。”

2019年4月,麦肯锡发布的《2019中国奢侈品报告》指出,2012年至2018年间,全球奢侈品市场超过一半的增幅来自中国,预计至2025年这个比例将达到65%。“80后”和“90后”分别占奢侈品买家总量的43%和28%,贡献了中国奢侈品总消费的56%和23%。

周舒燕感兴趣的是,为什么现在人们越来越依赖于物质来彰显阶级身份或者获得某种身份认同。“实际上,他们的身份除了与物质、阶层绑定在一起之外,没有其他额外的东西。他们要炫耀的东西其实非常表面、物质性,而且是可以被再造的。”周舒燕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炫耀的东西只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后面对应的意义非常空洞,就是有钱的、高级的,但到底高级在哪里,说不出更深的东西来。”

“金钱和美貌非常感观和直接,读书多、很有见识、擅长乐器等需要长期努力,但用物质符号,可以最简单说出自己是谁。炫耀了过后,他的人生是什么,可能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朱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随着奢侈品市场需求的增大,奢侈品鉴定发展至线上模式。(视觉中国/图)

“‘凡’也许是互相看不起?”

阿树最初看到某上市公司老板女儿的朋友圈时,一下就判定其为“凡尔赛人”。持续观察之后,她发现那些也许只是对方的日常生活,而自己觉得离奇只因不属于那个圈子。

脱离固定语境解读凡尔赛有可能发生偏差。“tomorrow我有一个homework要交,这个肯定是凡尔赛,但是明天我有一个assignment要due就很正常。”阿树在美国读书,周围朋友常用中英混杂交流,“但把后者发到朋友圈的话,朋友圈其他人可能会觉得你在‘凡尔赛’”。

在阿树看来,凡尔赛文学的前提是“我觉得”,即从一开始便预设了立场。在进入凡组之后,她发现很多帖子内容并非是“别人真的在凡尔赛”——并不是那些不在你生活圈子之内的或者你所不喜欢的生活都叫做“凡尔赛”。

高笛发过自己在加拿大骑马和滑雪的照片,每年冬天也会去迈阿密和坎昆玩,这些是她认为的很常见的休闲方式,朋友圈分享动态后她不禁想:“这在一些人眼里会不会也是一种‘凡’?”

从事服装贸易工作的徐明审视过去半年自己的朋友圈,尽管他没有刻意炫耀,但仍然会有一些内容“不小心”落入凡尔赛三要素标准,从而被认为是一个“凡尔赛人”。“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自己的社交媒体就会觉得好像是有点‘凡’。”在浏览大量帖子后,他觉得并不是别人在凡,而是发帖的人在酸,“每个人都有一些被‘凡尔赛’的过往”。

丁歌观察到凡组中因为“鉴凡”产生的争执,这让她想到了最近豆瓣的热议话题:选择牛油果、代餐奶昔,以及LuLulemon运动裤,选择将微信公众号搬进自己的生活,选择在vlog里展示黑皮肤儿童的笑容,选择人们所说的生活方式……

“当时很多人转播说,我就吃牛油果,我就吃代餐奶昔,我就穿LuLulemon走路。”丁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凡’也许是不同阶层、不同生活方式之间的互相看不起?”

刚保送到某知名财经院校读书的吕萱研究凡学有一段时间了,她渐渐感觉“压力”减弱:过去那些曾带给她诸多压力的文字,一旦进入“凡尔赛”解读后,似乎变得轻松很多。“以前逛完某生活方式平台出来,我就觉得很有压力,感觉大家怎么都过得那么好,但知道他们在‘凡尔赛’之后,感觉会好很多。”吕萱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胡润研究院发布的《2018中国新中产圈层白皮书》显示,截至2018年8月,中国大陆中产家庭数量已达3320万户,其中新中产1000万户以上。而《2018胡润财富报告》显示,201万中国家庭资产过千万,13.3万中国家庭资产过亿。

朱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历史上中产阶级曾模仿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他们使用化纤地毯代替上流阶层的手工地毯。“橱窗文化展示的其实是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却引领了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就像现在的楼盘样板间一样。”

“当人们在虚拟社区展现所谓高阶层的品位和地位符号时,实际上暴露了社会价值观中的问题。所有人都向往上流社会的生活,各个社会阶层没有建立自己的认同,年轻一代对标的社会阶层认同,其实是顶级阶层的认同。”

朱虹观察,近几年,新富阶层在炫富方面确实收敛了很多。经历了过去的炫富阶段之后,他们开始进入一个“为物所累”的阶段;另一方面,新富阶层走向了更高端的方向,比如几万块的衣服用作日常穿着,而不再当作精神符号和社交符号,精神属性的产品不断升级,从买包转向了买艺术品等。

但新富阶层以下的人群像“击鼓传花”一样,开始使用这些物质符号展示自己的身份。“消费数据也可以看出,那些先富、用器物彰显自己的国家、地区或者阶层,在拥有量太大之后变为市场供给,这些物品流到二手市场,又被新的需要这种物质来满足自己需求的阶层接盘了。”

《中国二手奢侈品市场发展研究报告2020》则指出,2014年之后中国逐步向二手奢侈品交易增长期过度。2019年,50%以上的二手奢侈品消费人群在30岁以下。二手奢侈品的消费集中在一二线城市,前十大城市消费比重在45%以上。

“身份的幻想”

国内某大学学生波利曾饶有兴趣地围观了一次发生在真实生活中的凡学对话——

“送我的香奈儿我又不喜欢,一点心意也没有,还没有我自己的香水贵呢。”

“就是,当谁没钱呢?我每次给我女朋友也是随便买,什么包包口红,我那还有一套迪奥的化妆品在落灰呢。”

“这是他们认为的高端的生活方式。”波利总结,“但实际上他们知道自己不属于那种生活,所以只能暗戳戳炫耀。”

“消费主义在背后提供了这样一种条件,它可以让那些想要实现阶级攀升的人能够通过购买或者造假等方式实现对身份的幻想或表演,并且这种表演性是非常强的。”周舒燕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波利曾喜欢一位博主,在经过“凡学”的洗礼后,对方似乎已不再立于“神坛”之上。该博主的早安问候往往是这样的:“肯亚的咖啡,荷兰的起司,西班牙的风干火腿。还有做不完的工作。”

周舒燕认为,虚荣心、消费,以及对阶层的幻想和渴望,一定是伴随着阶层差异的扩大与固化产生的,“这样才可能创生对身份的幻想”。

事实上,“凡尔赛人”对高端生活的想象与现实相当重合。丁歌看到的真正的富人生活,与“凡尔赛”描述的“高贵”状态并无太大差异。比如用随意口吻讨论限量版的奢侈品钱包、满地乱丢的奢侈品鞋子、生日收到的各种豪华奢侈礼物等。

狮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凡尔赛人对于贵族生活的想象来自权威对事物价值的定义,“比如米其林,有些店并不是真的好吃,但给它定义为米其林之后,这个东西就变得高端了,就出现在人们的想象里。”

高笛认为这种想象通常是“我的现实水平可能在B,但是我想到A”的一种进阶心理,目的之一是希望通过一定的印象管理手段进入另外一个圈子。“国外的攀比心理比国内要严重很多,因为它脱离了国内那种朴实的语境,其实在国内,这种攀比是被我们的文化鄙夷的。”

在英国读本科的凡学家樊行介绍,周围的一些“凡尔赛人”一般会根据自己的情况,再拔高两个层次左右——“他们可能只消费了一件商品,但是拍的时候就要多拍一些空袋子,显示自己消费了很多,由此认识一些与此相匹配的阶层,融入他们的圈子。”

但凡尔赛文学“翻车”现象也频频发生。在欧洲攻读商科硕士的安梦注意到一位自称每年寒暑假都在欧洲度假的朋友,每次度假时的作息时间与国内惊人一致;另一位朋友炫耀在香港购买三四万元的包,被发现与地下商城的包一模一样。

樊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已默默看穿一位多次在社交平台不经意间秀出某信用卡“黑卡”的“凡尔赛人”。“我怀疑他可能是去淘宝买的卡贴。我也有这张卡,卡号应该是在背面,但他卡号在正面。”

“你知道他已经翻车了,就像皇帝的新衣,他正好没穿衣服,又觉得自己穿得很好看。”樊行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高笛也发现朋友圈有人在圣诞节秀出了省吃俭用买的名牌包,配上“打麻将”之类的凡学文字,引来暗讽式赞美:大牌子。

“在吃喝玩乐上,有一些‘凡尔赛人’表现得很到位。”安梦说,“但他们有时候想象不到很多隐性的部分,比如真正家境不错的娃儿手里都有各个国家的长期签证,‘凡尔赛人’几乎很少谈到这一点。”

“这些所谓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是用金钱来包裹的,也是我们所说的生活品位。”朱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经济资本变成了文化资本,并且这一套话语体系,对于不是这个阶层或者没有享受过类似生活方式、产品的人来说,是无法知道的。”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