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琴:马尼拉披肩今何在

广东省博物馆的员工食堂是我喜欢的停留处,主要因为透过落地的幕墙玻璃,可以欣赏人称“小蛮腰”的广州电视塔的光影变化。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结合展厅里曾经和正在举办的外销系列展览,试图辨析阡陌水路,幻想当年世界各地的商船从珠江口进入广州的千帆万桅。

何谓“马尼拉披肩”

广东地处南海之滨,海岸线绵长,良港众多。凭借便利的水陆交通、先进的造船技术、丰饶的物产资源和发达的手工业,广东早在秦汉时期就已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发祥地。

广东外销绸(Export silk)在全国丝绸出口中占有重要地位。外销绸(Export silk)专指十八、十九世纪前后中国输出到世界各地特别是欧美的中国生产的丝绸织绣品。

这里所谓的中国生产,一般是指用的是中国的织绣技术,而所谓的外销,应该是指专为外销设计的图案和款式,有可能是完全西方的创意,也可能是带有东方影响的图案。

而广绣大披肩又是中国外销品中重要的一宗,在西方被称为“中国披肩”或“马尼拉披肩”(mantón de Manila)。我在中国丝绸博物馆任职期间,在赵丰馆长的支持下,在陈列保管部、技术部同事的协助下,对馆藏外销绸进行整理和研究,2014年举办了展览和小型学术研讨会,成果汇编成《华美致远:中国丝绸博物馆馆藏外销绸珍品》一书。

广绣大披肩经先是从中国东南沿海通过平底海船运到马尼拉集运,然后通过大帆船从马尼拉东跨太平洋到达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港,上岸之后用大轮车运至大西洋西岸的韦拉克鲁斯港,再度装船经大西洋至南欧的塞维利亚港,自此分发欧洲各地市场。经几次转运之后,欧洲人只知大帆船上的货都来自集运港马尼拉,而不知原产地,因而称之为“马尼拉大披肩”。

马尼拉披肩之往昔

马尼拉披肩起源目前无考。19世纪,巴黎开始成为时尚之都,擅长描绘室外场景和光影变幻的法国印象派画家也随之开始在自己的作品中描绘那些时髦人士的着装,捕捉了许多各种场合的女性形象,从画中可以看出中国外销的披肩等配饰已经成为当时法国时尚生活的一个部分。

安格尔、莫里索、雷诺阿、马奈、莫奈等著名印象派画家都曾画过相应的作品,或在包厢,或在花园,或在阳台,或执扇,或撑伞。

▲弗雷德里克·巴齐耶 (法国)“家庭聚会”,1868布面油画,152* 230厘米巴黎奥赛博物馆

▲克劳德·莫奈(法国) “戈迪拜尔夫人”,1868 布面油画 ,217*138.5厘米巴黎奥赛博物馆

在长盛不衰的二百多年生产与发展历程中,马尼拉披肩在不同时代产生了各具特色的作品,从丝绸面料的变化、线材的变化、染料的变化、配色的变化、规格的变化、流苏的变化、构图的变化、题材的变化、风格的变化、市场喜好的变化等等,既可以看到中西文化相互磨合和交融的过程,又能看出当时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

中国丝绸博物馆藏黄缎地双面绣亭台楼阁披肩(136 x 136cm,流苏长14cm约十八世纪60至70年代)把“镬耳屋”这种建筑形式整合到画面里作为戏曲故事的背景,构图匀称,色彩斑斓,极富装饰效果。

海贸重镇广州,包括沙面、黄埔等岛屿有一种建筑形式叫“镬耳屋”。镬耳屋用青砖、石柱、石板砌成,外墙壁均有花鸟图案。镬耳屋的山墙砌成镬耳状,故称“镬耳屋”。

据说镬耳状的建筑防火和通风性能良好:火灾时,高耸的山墙可阻止火势的蔓延和侵入;微风吹动时,山墙可挡风入巷道,进而通过门、窗流入屋内。民间还有“镬耳屋”蕴含富贵吉祥丰衣足食意义之说。

▲顺德依稀可见的“镬耳屋”

1865之后,中国外销披肩尺幅更大,流苏和编结继续增长,直接可以当作包裹身体的衣服。

中国丝绸博物馆藏黑色流苏披肩(157 x 157cm,流苏长达48cm,二十世纪初期)方形,以黑色重绉为地,以平绣针法,用白色丝线绣制花卉,四角对称,构图细致繁密却又繁而不乱,四周辅以编织网格和长流苏。1926年出版的《西班牙区域服饰》的一幅插图与之几乎一模一样。

▲1926年出版的《西班牙区域服饰》的插图

马尼拉披肩在顺德

马尼拉披肩的魅力是和广绣的独特技艺分不开的。2019年1月,在广东省博举办《风尚》外销扇之际,在策展人白芳博士的陪同下,有幸考察了位于佛山顺德大良镇的广绣庄。

大良,自古以来是顺德经济富庶之地,顺德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商贾富人云集,“广绣重镇”、“南国丝都”、“广东银都”“粤菜之都"说的都是大良。

当年大良的小船可以沿着大小河汊地进入广州城,很多大良人都是在被誉为“第一码头”大良码头坐船,途经伦教、勒流,然后直达广州南方大厦的钟楼。

除承担客运功能外,“第一码头”还是当时大良的一个重要货运码头,从广州、江门运来的货物都是经“第一码头”运到大良,而大良的农副产品、手工艺品等也是通过这个码头运往各地。小船进入广州港,然后上岸贸易,这就是当年的“国际社会”吧。显然,这个水网联系起了广阔的世界,使大良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白芳在购买双皮奶

▲顺德名小吃双皮奶

今天的大良, 虽然华盖路步行街两旁还保留着为明末清初骑楼特色的岭南西洋建筑,在古码头还依稀可以想象当年“第一码头”的面貌。

不过整体上,它已经成为一个完全观光化的城镇。邻岭南名园清晖园修葺一新,游客寻寻觅觅老字号的皮奶店。八层高的广绣大厦在华盖路的显著位置,代表了顺德广绣曾经的繁华。

如今,这座旧楼略显破败,但是还有一批经营者和刺绣从业者,坚持守卫着广绣记忆的,把自己编织进跨海的网络,一边传承着传统,一边根据市场变化,创新设计,制作了一批新版披肩,把这座大厦里的富德工艺品有限公司(前身是顺德刺绣工艺总厂)即广绣庄运作至今。

由于现代化进程,绣工大量流失。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顺德刺绣工艺总厂便开始往潮汕、茂名等地区发展广绣生产基地,之后又往江西、湖南、广西等地扩建广绣生产基地。

后西班牙经济的持续萎缩,顺德的广绣披肩开始开拓国内市场,以前百分百外销,如今内销已经占据了产量近三成。

马尼拉披肩在秘鲁

2019年12月,因私旅行来到座落于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可承载航运的湖泊提提卡卡湖岸边秘鲁东南部的普诺,使我对马尼拉披肩的现状得以更全面和深入认识。

普诺是印第安克丘亚和艾马拉族的故乡,城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殖民时期。于1668年由总督佩德罗·安东尼奥·费尔南德斯·德·卡斯特罗(Pedro Antonio Fernández de Castro)所建,以作为Paucarcolla省的首府,原名圣胡安包蒂斯塔普诺(San Juan Bautista de Puno)。后为纪念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而改名为圣卡洛斯普诺(San Carlos de Puno)。

▲位于秘鲁和玻利维亚边境的提提卡卡湖

▲在提提卡卡湖中特基拉岛上生活的原住民

▲在提提卡卡湖中浮岛上生活的原住民

漫步普诺街头,随处可以看见城里服务西班牙殖民者和向原住民传教教堂。最著名的普诺大教堂位于普诺中心的武器广场(Plaza de Armas)建于17世纪,由于正在维修,只能在围挡外欣赏。

同时,偶尔发现写有“CHIFA”的中餐馆。“CHIFA”是粤语“吃饭”的谐音,这是秘鲁中餐馆特有的招牌,已经被收入当地词典,成为秘鲁中餐馆的“专有名称”。炒饭和云吞又是“CHIFA”的招牌菜,而炒饭和云吞这两个词在西班牙语里面也是粤语直译过来的。

除了“CHIFA”、炒饭、云吞等词语直接沿用粤语发音,在秘鲁,当地人也直接把“姜”叫做“kion”、酱油叫做“sillao”、白菜叫做“bok choy”,这些都来源于粤语。

▲“CHIFA"餐厅内部的”中国风“装修

▲”CHIFA"餐厅的“中国风”菜单

“马尼拉大帆船贸易”带来的中国对拉丁美洲各地也产生了一定影响。在当时西属美洲殖民地的上层社会中,女士以穿着中国丝绸作为时尚,看似是几乎同一时期在欧洲流行的“中国热”的翻版。

离开普诺的前一天傍晚,在皮诺广场(Pino Park)的圣母圣殿教堂(Santuario de la Virgen de la Candelaria)前,我幸运地遇见了狂欢的游行队伍。宗教节日、印第安传统节日、民族独立日或建城周年的盛典都是游行的盛会。

▲在教堂外盛装的普诺居民

圣烛节更是南美三大嘉年华之一,普诺是主会场之一。圣烛节(Kyndelmisse),又称“圣母行洁净礼日”或“献主节”等,是在2月2日,即圣母玛利亚产后40天带着耶稣往耶路撒冷去祈祷的纪念日。

后来普诺延伸至每个月的第三周周日,都要举行圣烛节游行,我们遇见的正是十二月第三周周日游行。

游行的队伍款款过来,每人都手拿带沙槌和花束,随着鼓乐缓缓前进。一个方阵为一个团队,统一着装。一个方阵接一个方阵,男队女队间隔行进。

男士方阵穿西装,女士方阵穿印加民族服饰anacu改善过来加入了鲜艳的色彩和多层次的宽大的蛋糕裙,最吸引眼球的是她们的披肩。

披肩的颜色与方阵衣服的颜色统一,流苏目测长达40多公分。随着舞步转圈和手中装饰绚丽的沙槌摇动的时候,流苏甩开来,非常动感、漂亮,让人联想起西班牙弗莱明戈舞的热烈奔放的音乐、舞步以及演员身上那飘逸的大披肩。只是,披肩再也不是精工而奢华的广绣,而是来自中国义乌的小商品市场更加适合“快餐”文化需求的机器生产的舞蹈用品。

可见,曾经通过“马尼拉大帆船”为中南美洲带来大批商品的中国,在今天依然能够以相对开放的姿态和相对公平的条件与拉美各国开展贸易。

我沿着利马街,逆着向在观看游行的人群中穿梭,与其说在寻找这游行队伍的尽头,不如说在寻找马尼拉披肩。

来源:

在去博物馆的路上

作者/摄影:蔡琴

编辑:小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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