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家里去世两周才被发现,距女儿家骑车只要1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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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润锋(右一)与同事处理死者遗物。
三年前,媒体人何润锋策划了《超级实习生》这档节目。他计划以“实习生”的身份,去全球各地寻找、体验、观察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职业。在数十个工种中,他选择了日本的“特殊清扫”行业。
作为第一个实习项目,他亲自参与了“孤独死”老人宫川一多的善后工作,并将整个过程整理为《日本“孤独死”手记》。
因篇幅较长,我们将该手记拆分为两期推出,今天为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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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两周才被发现
我的第二次清扫发生在2018年10月,东京市郊的埼玉县。
那也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看上去要比第一次清扫的宫川老人的旧宅新很多,不过面积却小了三分之二左右。
小楼的周围大多是相似的住宅建筑,密密麻麻,楼与楼之间的通道仅一人可穿行。
但房屋主人美纪子的离世,同样无人知晓,也无人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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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车停在美纪子家门口的小路上,那是当地居民进出街区的必经道路。
清扫当天,陆续有街坊出入,但没有人过来打听发生了什么,甚至没有人多看我们一眼。一切都仿佛与他们无关。
小楼的门窗缝隙已经被胶布封住,防止有虫子爬出来。我凑近大门旁的玻璃窗,想透过玻璃看看里面的情况,不料窗户内壁趴着大量苍蝇状的飞虫,吓了我一跳。
美纪子是在死亡大约两周后,才被女儿发现的。当时遗体已经高度腐烂,产生了大量的蛆和飞虫。
这次清扫的负责人大岛撕下胶布,轻轻地拉开门框,掀开门帘,往里张望了一下,然后转身示意我跟上。我赶紧随着他的脚步,走了进去。
进门后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地上堆满了鞋子、收纳柜和清洁用品,两侧的墙壁上挂了些衣物、雨伞和公仔,其中一只黄色的皮卡丘格外显眼。
地板上有多处黑色的斑点,仔细一看,是爬虫的尸体。我强作镇定,提起裤腿,看准空处,一步一步踮着脚往里走。
杂物间很小,约4平方米左右。墙上挂着一幅遗像,是美纪子的丈夫。走出杂物间,折转向里,是一个开放式的空间,集厨房和餐厅于一体。
大岛指了指杂物间门口的拐角处,告诉我,美纪子的遗体就是在那里被发现的。从尸检结果来看,她应该是在走向厨房的时候滑了一跤,摔倒在地,头部撞到了墙角,进而引发其他疾病致死。
遗体虽然已被移走,但体液已经渗入地板。走在过道上,能明显察觉到鞋子与地板之间那种异样的粘连感。大岛拿出消毒喷剂,先在拐角的四周喷洒一遍,然后铺上毛巾,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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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物间门口有一张地毡。一位正在喷洒消毒剂的清扫人员随手一掀,想要清理一下死角,却不料“wow”地发出了一声惊呼。我好奇地凑上前去看了一眼,结果瞬间头皮发麻。
地毡下方,有几十条白色的蛆在缓缓蠕动。
在我看来,蛆应该是世界上最恶心的生物之一了。拍摄前,我想象过很多有可能出现的恐怖画面,其中最没有把握该如何面对的,就是这种爬虫。
所以,在我确认它们真的在我面前出现时,我很快起身站到了一边,忘了自己无论作为一个体验实习生还是一个主持人,都应该像早前计划好的那样,克服心理障碍,亲手去处理它们。
可我真的下不去手啊。
反目的女儿回来了
美纪子倒下的拐角处上方,大约1.5米高的位置,挂着一副日历,停留在9月。
我发现美纪子生前有一个习惯,会在日历上特定日期的方框内,写下自己在当天计划要做的事情。如果做完了,她就会画一个叉。
看上去,美纪子的9月并不忙碌,有标注的日期不多。而且在9月19日之前,所有标注的事情都打了叉,看来一切顺利。
最后一个叉,停留在9月19日的位置。而紧接着下一个标注了有事要办的日期,是9月22日。但那个框没有打叉,换言之,那一天要办的事情,没来得及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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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推算,美纪子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9月19日至22日之间。法医也没有给出准确的时间,只能粗略地判断,她被发现那天,已经死亡约两周。
美纪子的女儿说,她那天有点急事,临时回了一趟家。结果一进门,发现母亲已经躺在了地上,满地爬虫。
“你这么久没有跟母亲联系吗?”我很不解,“而且她也没有联系你,你不觉得奇怪吗?”
“没有。我跟她关系不好,平常也很少联系,只是偶尔会打个电话。所以她出了事,我也不知道”。
清扫当天,50多岁的女儿一直在现场协助清理。
她说,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剩下她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但最近几年,母女之间经常吵架,后来她干脆搬了出去,独自居住。
至于母女为何反目,女儿不愿多说,只是一再强调,妈妈脾气不好,很倔,没什么朋友,邻居也不愿搭理她。
其实母女之间住得不远,如果骑自行车,大约只需15分钟的车程,但女儿不愿回家,而且最多一个礼拜通一次电话。只有逢年过节,或者碰到什么非见面不可的事情,女儿才会回来,跟美纪子吃一顿饭。
不过这栋住了几十年的小楼,还是承载了女儿不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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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理过程中,女儿总是能找到一些让她觉得有趣的物件。
小时候看的漫画、录歌的空白磁带、中学的毕业证书,还有跟母亲出去玩耍时的合影……
母女关系再怎么不好,这些东西都还是被妥善地保留了下来。我在一旁时不时会听到女儿惊讶的感叹,还有和大岛闲聊时发出的不经意的笑声。
我倒是能理解这种听上去不合时宜的笑声。毕竟这一天密集的清理,像是对自己过往人生的一次全面回溯,总有一些令人愉悦的故事碎片和情感记忆,会让她绽放笑容,甚至让她再次感知到母亲的爱和家庭的温暖。
但是,如果这样的笑声来得更早一些,会不会更好?
母女曾有过美好时光
由于空间狭窄,清理起来颇为费力。尤其是一些较大的电器和家具,搬动的时候总是要琢磨出最佳的角度,才能避免磕碰到墙壁。
大岛在从事清理工作已经十多年了。
我跟他聊起从事这份工作的感悟,本以为他会说一些大道理,没想到他说,他最深的体会就是家里不能买大件的家具。
“因为我死后,别人也要帮我清理。家具太大的话,清理会很费劲。我不想他们那么辛苦”。
因为屋内容不下太多人,所以清扫的方式跟宫川那次很不一样。在把废弃的物件装箱后,我们需要以接力的方式,把箱子沿着狭窄的通道搬出去。此外,大岛还安排给我一项重要的任务:清理厨房的冰箱。
我本以为这是一件特别枯燥的事情,但当我打开冰箱,却异乎寻常地被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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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里满满当当,应有尽有。冷冻箱里有肉制品和海鲜,冷藏室里则放着瓜果蔬菜,以及五花八门的烹饪调料。侧门放饮料的位置,有我很熟悉的几种无糖茶饮——每次我到日本出差、旅游,都会去便利店里买那几种饮料。
而最让我惊讶的是,冰箱里还放着很多酒:啤酒、红酒、清酒、香槟,一应俱全。
看来,美纪子生前是一个经常做饭的老太太,而且还会借助各种调料变着法子做菜,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小酌一下。
只可惜,再丰盛的饭菜,都是一个人享用。
我一边清理,一边嘀咕:这些事儿应该由女儿来做啊,得尽最后的一点孝心吧。
二楼是两间卧室。一间是母亲休息的主卧;另一间属于女儿,她搬走后一直闲置着。由于死亡发生在一楼,楼上无需清理。
我提出想去楼上看看,女儿同意了,但不允许我们进入她的卧室。
母亲的房间较为宽敞,约有10平方米。房内摆设较为简单,除了一张榻榻米,几个乳白色的衣柜和收纳柜,没什么特别的。
女儿径直走向一个衣柜,打开最底下的那层抽屉,取出了一个盒子。她说,那是很多年前母亲为她定制的一套和服,现在应该还能穿。
关系再疏离,记忆却没有消失。
女儿说,她很小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去世那会儿,她总喜欢和父母一起睡在这个房间。父亲去世后,她也经常和母亲挤在同一张榻榻米上。印象最深的是,每个夜晚,她快要入睡的时候,总是能听见母亲踩缝纫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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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缝纫机就放在那儿”,女儿指了指墙边靠近衣柜的一个角落,“她喜欢在晚上做一些手工活,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缝纫机没了”。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想象着美纪子在昏黄的台灯下哼着歌谣、踩着缝纫机的身影。突然想起,自己的童年不也有类似的画面吗?夏日的夜晚,母亲踩着缝纫机,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传来的蛙叫,半梦半醒。
十月的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来,透着清冷。
我走到窗边,掀起一层薄薄的竹帘,放眼望去。窗外是小楼后院的方向,没什么建筑物的遮挡,大片绿色的树丛和庄稼地安静地起伏着。近处有几栋盖着黑瓦的住宅楼,楼前盛开着各色的花。
突然起风了,带着无人知晓的孤独。
从活着的老人身上找答案
我在东京的任务是去特殊清扫公司工作,以实习生的身份协助清理孤独死的现场,同时我对日本独居老人的生活现状产生了强烈兴趣。
我希望,我在死亡现场产生的那些疑惑,可以通过活着的老人找到答案。
经人介绍,我认识了山下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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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女士
山下50多岁,单身,是一家养老院的护工。
几年前,她在政府的资助下,开了一家名为“絮絮叨叨”的老年心理咨询机构,专门接待那些有心事的老人,陪他们聊天,为他们排忧解难。平常只要工作不忙,山下就会去咨询室接诊。
山下偶尔会到街上发传单,或在网上发帖,招揽顾客。一旦有老人来咨询,山下就会跟对方建立起联系,不定期地致电对方了解近况,或者约在咨询室面谈。
如果老人住得较远或行动不便,山下就会找时间登门拜访。所有服务,都是免费的。
来咨询的老人很多,山下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姓名和电话。其中有一些老人,山下会作重点标注:独居老人。
山下说,这些老人大多没有子女,或者子女不在东京。身边的朋友和以前的同事死的死、病的病,所以没什么人陪他们聊天解闷,活得很孤独。
眼看自己年纪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便,他们往往有各种抱怨和担心。
“最糟糕的是,很多人害怕自己会在家里突然死去,没人发现,也没人收尸”。
山下是日本福冈人,大学毕业后就来了东京打拼。母亲很早病逝,哥哥也在外打工,家里只剩下父亲独自生活。
山下和父亲的关系很好,平日里经常通电话。但因为工作的关系,山下很少回家,父女二人一年难得见上一次。
几年前的某个冬日,山下接到福冈警察局的来电,被告知老父亲在家中意外猝死。遗体被发现时,已经过了4天。
这件事对山下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她痛恨自己身为养老院的护工,却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照顾好,还让父亲的人生以孤独死的方式终结。
于是,她申请成立了“絮絮叨叨”,一方面希望给独居老人带去一些温暖,另一方面也希望由此了解父亲生前的孤独,弥补她对父亲的愧疚。
我问山下,咨询室为什么叫“絮絮叨叨”这个名字?她笑了:“其实就是叽叽喳喳的意思,就像小鸟的叫声。你知道,老人们平常在家没人陪着聊天,所以一见到我,就会说个不停,哪怕是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也会一遍又一遍反复地说,特别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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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跟我讲述这段故事的时候,咨询室的门铃响了起来。山下起身开门,到访的是一位年约80多岁,戴着眼镜的老太太。
“啊,和泉女士,您来了!欢迎光临”。
80岁的倔强:孤独,但不说子女坏话
我们登门拜访时,和泉正坐在沙发上在吃泡面。
和泉的家两室一厅,有100平,布置得温馨而整洁。收纳柜上和电视机旁摆满了照片,有去世的老伴,唯一的儿子和儿媳,还有看上去四五岁模样的小孙子。
儿子一家为了上班方便,很多年前就搬去了埼玉,留下和泉一人独守空宅。
山下说,和泉经常去咨询室找她。除了请山下帮忙看看身体有无不妥之外,最主要的话题就是抱怨儿子一家不常来看她,让她一个人活得很孤单。
由于已经82岁高龄,加上早年做过胃部切除手术,身体很虚弱,和泉总是担心自己会在家里发生意外,所以经常和山下探讨自己孤独死的可能性。
但是面对镜头,和泉却突然倔强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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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泉在沙发上吃泡面。
她否认自己抱怨过儿子,说他以事业为重是应该的,她不能打扰孩子们的生活,更何况小孙子经常跟她视频通话,让她觉得很满足;她说自己虽然一个人住,但其实有很多朋友,经常约着一起吃饭;她说自己有积蓄,还有充裕的退休金,衣食无忧,还经常买保健品,身体健康……
她还给我们展示了她的健身卡,说自己会定期去健身房上课,在那里不仅认识了很多朋友,还认识了一个很关心她的教练。
一旁的山下听不下去了,找了个时机把我拉到一旁,小声说:她在撒谎。
我猜测和泉是不想在镜头前——尤其是中国媒体的镜头前示弱,更不想“出卖”自己的儿子。但终究,孤独的人是很难掩饰自己的情绪的。随着交谈的深入,她慢慢放松了下来,开始承认自己的孤独,以及对孤独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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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的泡面套餐
“有一天晚上,我感到胸口很痛。我担心自己在睡梦中猝死,所以赶紧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第二天一定要给我回个电话,如果我没接,就回来替我收尸”。
我问她,有没有想过搬去埼玉跟孩子们一起生活?她说想过,但只是想想而已,毕竟儿子的压力也很大,自己不能给他添麻烦。我说,你操劳一辈子,晚年却只能一个人在孤独中度过,会不会觉得人生很遗憾?
她笑了:“遗憾是肯定有的,可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80多岁的日本老人小泽也是“絮絮叨叨”咨询室的常客,他曾是一家音响制造公司的高级工程师,工作数十年,挣了不少钱。年轻时,他在横滨一栋拿过日本设计大奖的住宅公寓买了一套视野辽阔的山景房,大概200多平方米。据说,房价起码上亿日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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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泽的家
屋内的装潢也颇为讲究。客厅里有红木餐桌,也有真皮沙发。墙角的玻璃柜里陈列着不少精美的工艺品,墙架上还有很多名贵的瓷器。就连电视机旁的那套组合音箱也是顶级配置,据说价值20多万人民币。
但由于妻子病逝得早,唯一的儿子又在奈良教书,很少回东京,所以房子再大,也只是一个人住。
小泽很怀念他妻子。在带我参观时,他重点介绍了摆放在各个房间、各个角落的手工陶瓷器具——那是他妻子亲手制作的。
他说,他以前忙于工作和应酬,对妻子关心不够,并不知道妻子喜欢陶艺。直到妻子去世后,他在整理房间时发现了这些陶瓷,才知道妻子还有这般手艺。为了弥补对妻子的愧疚,他把陶瓷放满了整个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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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就是我的妻子,my wife!”他拉着我走到一面照相墙,指着照片中的一位老太太,自豪地告诉我。
山下说,小泽经常给她打电话,抱怨儿子不关心他,怕自己有朝一日死了都没人知道。但跟和泉老太太一样,小泽一开始也不愿在镜头前数落儿子的不是。
他说自己现在能跑能走、能吃能睡,很健康。无聊的时候就躺在沙发椅上,听一首自己最爱的爵士乐,日子过得很舒适。
不过在山下的协助下,小泽最终还是放下了戒备,慢慢吐露内心的不安。他说儿子太忙了,反倒是儿媳比儿子更孝顺,时不时会来东京探望他;他说儿子没要孩子,这让他很不放心,担心儿子老了之后没人照顾,比他还孤独;他说他最近迷上了网络聊天,经常会进一些社交网站,跟陌生的网友聊聊天、解解闷。
说着说着,老人从壁柜里取了一个红酒杯,倒了些冰镇咖啡,然后打开那套价值不菲的音箱,坐到一张硕大的沙发椅上。
“有时候我在想,我年轻的时候这么努力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查看上期:“孤独死”现场的清扫者:房间堆满垃圾,床上印着死者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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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一天》第3800期
视频&图片/纪录片《无人知晓》
文字/何润锋 编辑/小为
出品/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