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分神作的主人公,我们眼睁睁看他变“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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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陈香香

今天的老剧新看,有些特殊。

特殊之处不仅在于,它可能是我们安利过最冷门的一部经典;更唏嘘的,是它被“新看”的契机。

事情还得从专门收集土味迷惑视频的博主@麦的垛朱尼尔,收到的一则视频投稿说起。

在这个拍摄于老式绿皮车厢的模糊片段里,只见一个面前摆满酒瓶的东北醉汉,口齿不清地回答着旁观者“你喜欢什么艺术流派”的问题:

“我喜欢德国的表现主义,还有意大利的那谁……”

醉汉说了一半后,显然是忘记了艺术家的名字,车厢里传来一片起哄式的嘲笑:

“别问了,他不知道。”

显然,没有人真的相信这个“邋遢的疯子酒鬼”真的懂艺术,比起和他聊点儿什么,大家都在等着看笑话。

直到醉汉在思考了半分钟之后,认真地说出了莫迪里安尼(意大利表现主义画家与雕塑家)的名字。并用粗鄙却不失精准的语言,概括出了其擅长优美弧形人物肖像画的艺术特点:

“那小子画的那人体,变形,那形变得真他妈漂亮。”

顿时,醉汉的惊人之语引发了车厢的轰动。

也让已经想好怎么嘲讽这“装X失败现场”的网友在吃瘪同时,对这个“长得像土味林俊杰的民间大师”的身份,充满了好奇。

几乎是同时,有人认出了他其实是2013年,一部述东北最后狩猎民族故事的国产纪录片《犴达罕》的主人公。

在这部片子里,还因为一个浪漫又神秘的称号,吸引着小众却忠实的一批崇拜者——

鄂温克诗人维加。

配合BGM食用更佳

《犴达罕》-陈鸿宇

一场对狩猎文化审判

提及《犴(hān)达罕》的名字,与看过的人纷纷唏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更多人还在困惑于片名怎么读。

虽然这也是一部曾获金马最佳纪录片奖提名,甚至被业内盛赞“如果不考虑传播效果和市场放映,那么绝对能写进中国纪录片艺术史”的神作;

虽然也在豆瓣上拥有9.2的高分,但满打满算七年来,打分的人数也没超过3000个。

真正在大众面前刷脸,还是因为一段被围观嘲讽的土味视频,因为主人公维加的“疯”。

维加变“疯”,源于一场收枪活动。

他来自中国人口第四少的少数民族,也是亚洲唯一以狩猎为主要生活方式的民族——鄂温克族,只有在中国东北和俄罗斯少量分布。

顾名思义,游猎民族靠的就是一根猎枪。

片名《犴达罕》则是鄂温克语中一生与猎人相伴的动物,学名驼鹿。

这是大兴安岭森林里体态最大的鹿科生物,鄂温克族人很早就驯服了它们,世代跟随着驼鹿的脚步迁徙,也渐渐拥有了和驼鹿一样的习性——

栖息在森林的湖沼附近,不喜成群。威武、敏感、拥有尊严。

在辽阔的原始寒原上繁衍生息数世纪后,鄂温克族的命运在2003年被彻底改变。

那一年,他们被政府收缴了猎枪,以“生态移民”的新身份被安置在了现代安置点。

原有的产业结构、风俗文化和行为习惯统统遭受文明社会的冲击,鄂温克人的精神世界也就此分成了两半——

年轻一代穿着毫无民族特色的衣服,过着远离山林的定居生活。新生的鄂温克人甚至没机会接触到本民族的语言。

而老一辈民族遗种依然不愿意离开,坚守在森林里的家园。

结果就是,后辈融入现代社会的步伐越快,老一辈就被抛得越远。据公开资料,截至2008年,鄂温克民族纯正血统仅剩60多人。

上世纪80年代,鄂温克族生活照。图片来源:摄影师顾德清,《犴达罕》导演顾桃的父亲

就此,导演顾桃萌生了“用镜头记录下这个失去生存根基,无依无靠任性漂泊的迷茫的民族”的想法。

从2007年开始,用超过500小时的素材,剪出了三部自成一体的人类学纪录片“鄂温克三部曲”。

《犴达罕》就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

和宏大苍凉的文化背景不同的是,看完这片子你反而会发现:

它并没有什么做“民族志”的野心。

只是把镜头对准鄂温克村落里最矛盾的个体,主人公维加。

夹在新老鄂温克人中间的维加,既是村子里最懂现代文化、最有艺术造诣的人,又有着传统牧民狂放不羁的性格。

而作为“生态移民”的代表,他对生活改变的态度同样是矛盾的,在记者的摄像机下欢天喜地乔迁,却对现代礼仪各种不适应。

会冲新居点的大房子的楼梯开玩笑:“喝多了不得轱辘下来啊。”

也会在入夜后,对着月光和篝火偷偷地掉泪。

“这(把牧民赶下山)是对狩猎文化,末日的审判。”

虽然生活条件变好了,虽然政府为了保存他们的文化,也为他们建立了鄂温克民族狩猎文化博物馆。

可在维加和他的族人看来,文化被藏在博物馆里高高供起供人瞻仰,就不再鲜活了——

“看,太像表演了。”

于是,挣扎在游牧生活方式的消逝和现代生活的不适应之中,“维加们”没有恸哭,只是渐渐终日酗酒。

自定居开始,鄂温克族因酗酒而直接、间接死亡的共61人,酒精对这个本就人口稀少的民族的打击,可以说是毁灭性的。

但他们却丝毫没有戒酒的意思,用维加的亲生姐姐的话说“我愿意中毒,那才叫喝酒呢。”

或许是用酒精麻痹自己,填补禁猎后无所事事的空虚;

又或许是逃避延续了几千年的鄂温克狩猎文化在他们这一代手里消失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现实。

外人再为他们揪心,也始终无能为力。

朋克诗人,

只是被圈养的“疯子”

维加也爱喝酒,还因为“酒后朋克诗人”的形象,成了无数人的心里的精神ICON。

但在维加眼里,自己喝酒只是因为“想说话”。

从始至终都是萎靡不振、半醉半醒的他,不害怕神志不清地对着镜头袒露自我。

一会儿讲年轻时蹲局子的故事,一会儿说自己“莫斯科大学毕业,去过巴黎”……

观众听不清虚实,只知道在开头的短短三分钟里,他就讲了二十几句脏话。

那些在维加酒后自言自语中被记录下的,用含糊的、不标准普通话念出的诗句,更是《犴达罕》里流传最广的经典。

我记得幼时,跟随母亲延敖鲁古雅河而上

骑着驯鹿来到了,金字塔式的乌力楞

诗念到鄂温克人的黄金年代时,维加的双眼是发光的,幸福感跃然脸上。

我从弓与箭的文化环球,来到了原子弹的时代

他们把我抛出去,我们的文化正在消失,语言和制度也在消失

绝望倾诉鄂温克文化的消亡时,出口成章之余还少不了天马行空的想象。

聆听春日之静

晴朗的天空传来很熟悉的声音

声音与人之形,构成立体

吟咏空间的诗,解释着永恒的秘密

庄严的降落在湖面上

森林望着他已熟知的目光

凝视着声音和色彩,在远方汇合

虽然维加的句子直白又喜欢用“大词”,然而看着纪录片中那冬天漫地白雪、夏天静谧葱郁的大兴安岭,才发现这段诗在塑造画面感上堪称一绝。

维加的“网络粉丝”叹服于这凝聚了狩猎文化灵性浪漫气质的表达,最好的诗都是天生的、自然的、痛苦的;

但现实生活中,能容得下这时而文艺时而极端、时而温柔时而疯癫的家伙的人,却没有几个。

光是酒后就要揪着别人讲“狗的梦境”的奇怪行为,估计就得被无数人当成变态。

全世界的人,不管是获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人

我看过他们的书,他们就没写过狗的梦境

因此为了帮他走出醉醺醺的生活,找个媳妇管住他喝酒,维加的妈妈在报纸上刊登了征婚启示。

南方姑娘夏老师爱慕维加的才华,带着维加离开了中国北端的大兴安岭森林,去了南端的海南三亚。

从原始部落到了南方都市,他开始戒酒,讲卫生,剪掉蓬乱的长发,穿上彩色衬衫,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可维加却处处觉得别扭和难受。

从驯鹿到被规训,他就像一只被驯化了的野兽,从野生森林被送去了现代的宠物店,洗了澡,修剪了毛,怎么都恢复不了野性。

鄂温克汉子被圈在海南的小潮屋子里学小学英语的画面,也被观众称为“全片最难受的一幕”。

面对不熟悉的大海,维加想念着家乡,没事儿就一个人画画,画上全是鄂温克人世代面对的森林和动物。

只不过久而久之,大兴安岭的雪松越来越像海南的椰子树了。离开自己生存的土壤太久,连维加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改变。

看到这里,观众本以为维加会就此和女友过上日渐平庸却幸福的小日子,就算不舍他狂放的才华,也明白这是维加在世俗社会中的最好处境。

直到他一年后的样子,出现了镜头前——

由于生活方式的差异实在无法弥合,维加短暂的爱情就此告终,还被女友强制送去了精神病院。

他自觉“只要不喝酒就清醒”,可还是不得不和精神病人们一起,围着院子绕圈圈,被要求吃治疗性药物。

“那你吃(精神病院准备的)药了吗?”

“我藏在舌头底下,完后吐出去。”

就这样,维加最后还是回到了家乡。继续喝完酒就写诗,继续问那些没有答案、也再也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文明的枪”

虽然在维加眼中,自己的归宿是死在山林里,而不是被“文明的城市人”丢进精神病院。

但在《犴达罕》展露出鄂温克族的生存现状后,网络的批评声同样接踵而至。

基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自己跟不上社会,怨不得时代”,便是最响亮的一句。

“一个只知道固守传统的民族,在历史上走向消亡的太多了,没什么特殊的”

“有怀念枪的时间,不如学点儿文化。”

眼熟吗?

在“不会用智能手机的老人被鄙视”、“没有健康码的农民工坐不了公交车”等弱势群体因为经济文化壁垒而跟不上时代的新闻里,这都是一种最常见的论调。

遗憾的是,在发展规律不可逆的客观现实中,人人都可以跟风踩一脚“你落后,你怪谁”;

却不是人人都想得起来,文化从没有优劣之分,人的适应性却各有差异;

也不是人人都瞧得上,鄂温克猎人维加嘴里这粗鄙的大道理——

“一个民族失去了自己的文化,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失去一切就面临消亡。”

再退一步讲,“落后”的鄂温克文化就真的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吗?

诚然,堪称“森林钉子户”的维加们,的确是管理者眼中的大麻烦。放眼全世界,游猎民族也都经常被视为“人类步入文明社会的拖油瓶”。

而在城市人的印象里,鄂温克族的生活方式不仅落后于这个时代,迁居更是对生态的一种保护。

“取缔了猎人,是不是可以救下更多动物的生命?”

《犴达罕》偏偏告诉了我们一个恰恰相反的答案。

与维加个人经历并行的另一条线索,是他加入护林小分队去寻找大兴安岭最后一只驼鹿的故事。

和同伴一起找了五天四夜的维加痛苦地发现,被他们视为民族图腾的神兽,已经纷纷死在了偷猎者的陷阱中。

这是每一个鄂温克人,都不能接受的事情。

因为一切生活所需都取之于森林,“我们不需要太多钱,森林里什么都有”,所以鄂温克人对自然有一种天生而崇高的敬畏感。

“打猎要按自然时刻表”,便是维加挂在嘴边的话。

他在镜头前回忆起小时候因为向蚂蚁窝撒尿,而被奶奶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孩子,这是它们的家”;

长大后也被同伴提醒过,在动物“搞对象”的季节不打猎,即使是会伤害驯鹿的熊。

于是自那之后,便严格恪守着祖先订立下的规矩:进山前本能地敬山神,铭记“什么季节可以打什么动物”;

坚决不杀死掉进陷阱里的年幼动物的同时,还会拆掉很多偷猎者布下的陷阱。

比起游猎者,鄂温克族更多时候反而是“守山者”的身份。

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当尊崇自然法则的狩猎部落缴枪下山后,反倒给了更多猖狂的偷猎者可乘之机。

偷猎者的方法与其说是狩猎,不如说是掠夺。不是为了必须,而是为了额外的利益。

从那之后,大兴安岭里的驼鹿、驯鹿、熊等野生动物越来越少,只剩了维加和同伴口中的一首悲歌:

“过去森林好的时候,驯鹿不会乱跑。

现在森林受到很严重的破坏,漫天遍野都是偷猎者下的套子,套完了吃我们的鹿。”

纪录片的结尾,醉醺醺的诗人维加站在白茫茫的雪地,指着大兴安岭的森林念下了最后一首诗——

狩猎文化消失了,社会进步了

工业文明带来的是一个悲惨的世界

如果有更文明世界的警察向我开枪

那就

开枪吧

从“靠枪生活”的鄂温克猎人,到被现代人看成“疯子”的偏执酒鬼,再到注定会被遗忘的轰烈经历,为受不住森林的自然规律所愤懑……

“开枪吧”三个字背后,是维加一个人的戏剧化故事,也是整个鄂温克族的生存轨迹。

长期研究鄂温克文化的人类学学者郝时远,曾这样说道:

“毫无疑问,生态环境恶化是实行生态移民的原因”,“体现了政府以人为本、改善和提高这一群体生活水平的负责精神”。

但他不得不承认,“鄂温克自身传承的传统生产方式与外界提供的现代生活方式之间的矛盾,至今尚未得到有效解决。”

正因如此,就算一部讲少数民族文化的纪录片,注定与“大众”二字无缘。

可正如导演顾桃说到《犴达罕》创作意义时的那句话,“这是一条寂寞的道路,它的意义在于历史和未来。”

在各类民俗越来越成为“稀缺文化奇观”的当下,这样的作品永远是看一部,少一部;看一部,该被记住一部。

前提是,我们愿意放下唾弃与嬉笑,多去了解这群被都市文明遗弃了太久的人。

最后,是很多人都关心的鄂温克猎人维加的现状。

2016年,有传言说他意外去世时,粉丝还为此难受了很久。

直到2017年,微博上有人晒出了鄂温克猎人维加的婚纱照,人们确认了这张熟悉的朴实面容后,才彻底安了心,纷纷在评论里留下了祝福——

“祝福他,再也不会被叫做疯子了。”

“希望维加今后少喝点酒,多给我们讲讲鄂温克狩猎文化和大山里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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