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影像|95后冒险拍下远海捕捞:遭遇台风海浪高达五米

这次出海,与其说是寻回关于家乡与海的记忆,不如说是填补这片空白。十几个人和05522船,在没有边际的远海上,就如同一个大家庭,危险、忙碌和吃饭间的轻松氛围交替,这才是小爷爷他们这些人最真实的生活。只是他们代表的生活方式,也许会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但这些记忆不会消失,会随着我的影像保留下来。

01

妈妈终于被我连续几个月的软磨硬泡弄烦了。

“别说了,我是不可能同意你去的!” 我妈的语气斩钉截铁,边说边用菜刀狠狠地剁在案板上。

“这是我的毕业课题,你想让我这4年大学白读吗?”我气呼呼地从柜子里拿出几件衣服塞进旅行袋。此时,我已经跟小爷爷约好了时间,第二天就能出发。

“拍点花花草草老师也会给你毕业的。海上风浪有多大,你知道吗?”妈妈的声音更大了。

我不甘示弱: “你又知道了?就我们家里,你、我爸、我,谁到过海上?”

妈妈看了我一眼,瞬间沉默了。

我家位于东海上的一个小岛,叫做黄龙岛。从我家,视线越过窗沿看出去就是海。岛上三分之一的人口从事渔业相关的工作,但我家属于另外三分之二,家里只有我爷爷的一个兄弟是渔船的船长。

当一个人一直生活在同一环境中时,会对周围的一切习以为常。诸如烈日之下鱼干散发出的腥味,还有远比蔬菜便宜的海鲜。

从家乡的山顶俯瞰,几十艘渔船散落在海面上

全部童年都泡在海滩上的我,从未真正地近距离接触过深处的海。就像我对渔民生活的全部了解,仅仅来源于邻居们茶余饭后的闲谈,还有寒暑假回家时,码头上、马路边随处可见的绿油油的渔网。

10岁时的我在海边的岩石上

禁渔期,黄龙岛码头上满地的渔网

小爷爷今年57岁了,是爷爷的几个兄弟里最年轻的。他从十几岁开始干这一行,再也没变过。在他们那个时代,选择渔民这样一份职业可能是迫于生计,小岛的闭环模式也很难让他们找到其他合适的工作。

这些年,本地愿意从事捕鱼行业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说我们这一批90后,甚至我爸那一代的75后、80后,从事这个行业的就已经寥寥无几。出生在海边的新一代年轻人,早已体验不到老渔村传统的生活方式了。所以选择拍摄远海捕捞,在很大程度上,对我来说是一种体验——去经历父辈们几十年如一日在经历的事情,就好像上了这次船,我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海边人。

开航前,小爷爷和船员们总会精心准备一桌宴席、点上香烛,祈求这次远行的平安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想去记录下渔民的真实生活。这些故事一直在发生却不为人所知,甚至是渔民的家人,没有亲身体验都不能知道他们到底在海上经历了什么。电视新闻里关于渔民的报道,常常就是几张劳作的照片加上渔民们捧着肥美的大鱼的丰收场景。我更想去呈现的是,他们在十几天的出海里如何生活,如何完成整个捕捞的流程,以及他们的情绪和心理变化。

第二天我起得不算早,刚打开房门就被爸爸叫住了:“你妈那边已经没问题了。男人去海上历练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

听到这边的动静,我妈从厨房走出,塞给我一大袋子:“带到船上去吃,别饿着。”

02

码头依旧是那么熟悉,除了停靠在港的船来来去去换了好多回,似乎一切都一如从前。小爷爷的船“05522”号就停在岸边,下午即将起航,此时正在装卸所需的补给品。

启程的前一天,船员们用小船将生活必需品和一些物资提前搬运上去

甲板上到处铺满了碗口粗的绳子和各种渔具。

小爷爷站在二楼的一处窗口,之后的航程中,那个地方就是我的临时卧室。

船舱内部有3层,最底部是发动机所在的设备间。第二层也就是连接甲板的一层,有一个厨房、一个大家吃饭的公共区域。厨房的面积很小,连台子都没有。厨师做饭的所有准备流程,都在更加宽敞的后甲板上完成。饭堂有三张桌子、十几把凳子。饭堂往后是一个狭窄的过道,两侧就是船员们居住的地方。一个房间只有6到7个平方,上下铺都住满了人。每个房间的墙上都有一扇小窗,透着从天空投下的光亮。

船员在船上一张狭小的床上休息

吃饭的时间是船员们短暂的休闲时光,他们通常会喝酒

吹着海风,两位船员在后甲板吃着饭,看着远处的海

我们从浙江嵊泗的黄龙岛起航,目的地是东海。除了57岁的小爷爷,其他船员看起来也都是五十多岁的样子,完全没有年轻人的身影。

“船上的人都打过招呼了吧。”小爷爷说道。

“嗯,叔叔伯伯都打过招呼了。”

“那就好,到时候也好有个照应,等浪小些的时候再去拍照吧,摇摇晃晃容易头晕。”

确实,船的摇晃常人绝对难以适应。近海的风浪靠着晕船药勉强可以支撑,最要命的是看着手机的信号一格一格地消失,我才意识到原来现代文明的距离,就是手机信号塔所能辐射的区域。

第二天时,晕船药已经彻底没了作用,直接吐到了不想吃任何东西。有这种反应的不只我一个,还有一个外地船员在后甲板上趴着栏杆吐——他不是第一次出海,但绝对比我吐得还多。我问他是否每次出海都这样,他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没来得及回答我,就开始接着吐。

到后来,我走路只能扶墙,手臂抖到无法拿稳相机,大部分时间就躺在狭窄的床上,手里拿着明明已经上不了网的手机。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心态难以抑制地逐渐焦虑,甚至开始懊悔,当初是否应该听从妈妈的安排,去选择拍点花花草草。

03

叮叮!第三天,当短信的提示音突然响起,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的那行字令我心头一惊。

台风?

是乡政府防台办的短信:后天傍晚之前,台风就会登陆。

来不及了,我如此想着,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抓过床头的相机,颤颤巍巍地正打算出去,小爷爷在背后叫住了我:“去拍东西?”

“嗯,后天要来台风了,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去了?”我担心地问。

小爷爷回头看了看刚刚放下去的渔网,再将目光转移到了日历之上:“你知道吗?一年的禁渔期足足半年,能够出海的机会极其有限,所以渔民绝对算得上看天吃饭的职业。不过,有风的时候也有鱼,今晚看来有的忙了。”

他随后拿出无线电,与邻近海域的船长用家乡话打趣,似乎是交流与台风相关的事情,不再理我。

小爷爷在驾驶仓里,看着外面的渔网

渔网被拉起

“123…”

听到来自船员们的声音,我猜到他们就要收网了,连忙朝着船的中间走去,但来自甲板上的喝声定住了我的脚步。小爷爷在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正在朝着我挥手:“别靠得太近!船倾斜的时候会掉到海里去的。”

在吊机的运作下,数量庞大的海产品从渔网袋中倾泻而下

不一会儿,船与海都被暮色笼罩,船员伯伯招呼我一起吃点东西。预想中的生火做饭没有出现,他们只是简单地就着红牛,啃了些饼干。

大副进来说,经过他和船长的讨论,时间或许不够在风浪来之前收网,所以必须加快收网的速度。很多船员甚至还没咽下饼干就再度出舱了。他们穿着特制的防水皮制外衣,不过里面的衣服也全被汗水浸湿了。衣服上的水滴答着落到地上。

小爷爷在开船,此时海上的风已经有了些势头,浪几乎拍到了我的脸上。

船员们按照鱼种进行分类装筐

“我靠!”

大副骂骂咧咧地走了上来,对着小爷爷说,定位渔网用的浮标一直找不到。

大副点了一根烟,将打火机重重地丢在一旁。船又在附近绕了好几圈,才发现闪着红光的定位设备在海面上若隐若现。

红色浮标的下面是绵延数公里的渔网

小爷爷嘴上说着没事。但我看到他焦急地偷瞄时钟——时间不够了,一次出海耗费的成本就是几十万,如果再出什么幺蛾子,一船的人虽然不至于喝西北风,但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风浪稍小,似乎能站稳脚步了,一个船员正躺在网上抽烟,看样子累了一整天了。我正掏出相机打算拍摄,一个浪毫无预兆地跃过船身爬上甲板,从他的身旁擦过,溅射的水花熄灭了烟头。

“你不要命了?给卷到海里去怎么办?”

大副冲着甲板上的船员喊话

大副本来就在气头上,看到这一幕更是火急火燎地把那个船员臭骂一顿,然后转过身用命令的语气让我回去休息。

我躺下翻看着相机中的素材,不知疲倦地翻看了一次又一次,不知在何时睡去。

睁开眼,窗外刺目的电光直挺挺地落入大海。

04

台风来了,比预想的还要早。从第三天晚上开始,台风“塔巴”外围的风浪就开始影响到我们了。驾驶室的无线电到了夜晚基本没停过。最要命的是时间真的来不及了。绝大部分定点的渔网都还没有收,而按照正常速度,一个定位点收网、渔货分类要两个小时,这还没算上渔船寻找雷达定位点的时间。

每次收网,都需要花费两个小时,最后将一吨半重的锚拉上来

爷爷和其他船员正将渔获搬运到可以冷藏的船舱内

风浪加剧,船员们加快了节奏

从第三天晚上到第四天,连续20多个小时,船员们基本都没合过眼。每三四个小时的短暂食物补充成了他们休息的唯一机会。船体的摇摆幅度很大,我把头靠在驾驶室侧面的窗户上,需要用手抓紧物体才能固定自己。本来两个船员就能搞定的拉网工作突然变成一个大工程,几公里长的渔网在海面上延伸,随着风浪的变化,渔网也左右拉扯着船员们。

“喂喂!锚来了”一位船员对着海面喊道。

紧跟着渔网,一吨多重的配重锚从海面上被拉起,摇摇晃晃地向甲板上的空位移动。船摆动的幅度太大了,折腾了半个小时它才被安全地放了下来。大家也松一口气。

受台风外围影响,该海域浪高可达3-5米

转眼间已经第四天了。台风的影响还在加大,小爷爷看着手机里台风的具体位置和风力等级,神情越发凝重。

爷爷正在屋里核算出海的各项费用

而到了第四天傍晚,海面上的浪就像地震波一样向我们袭来,迎面的是十几米的巨浪。船头猛地向上,过了数秒又极速下落。我体验着强烈的失重感,紧紧地靠在墙面上。小爷爷始终专注地看着船前方的海面。

距离乡政府规定的返航时间只有不足24小时了,而渔船全速返港起码还要半天的时间。小爷爷叫回了本来在前面忙活的大副。大概交谈了只有几分钟的样子,大副就出去了。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吊机刚拉上来的一整包渔货还没有分类装筐,就被船员丢回了海里。我在驾驶室里目睹了这一切,被扔掉的鱼、水母、螃蟹,全部漂浮在船体四周。船前方的大灯打到海面的时候,全身透明的水母还散着光。

水里散着光的水母和其他杂物

我也明白了爷爷的意思。所有船员马上开始进行收尾工作,在做好了所有返航前的准备后,我们要和这片海说再见了。小爷爷用手猛地打了几圈方向,调转船头开始返航。船开足了马力,我能明显感受到风浪与船体之间的碰撞。我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只能踉踉跄跄地回屋里睡觉。虽然床位很窄,但还是摇晃得厉害。咯吱、咯吱,还有一些物品掉落的声音。

我辗转反侧,黑夜中,我看到谁点起了一根烟,紧接着另一根就递到了我面前。“抽不?”你看清了他的脸,是大副,我们在夜里赶着回港的同时聊着天。

他讲了一个故事,前几年,台风比这大得多,风浪把船舱的玻璃都打碎了。当时距离韩国比较近,但是韩国海警拒绝他们进入,他们只能连夜找大使馆求助,才得以通行。那个时候真以为自己要挂了,之后的命算是赚的。我们两个起身趴在窗户上不再说话,留下了一地几十个烟头。

第四天的夜,或许是我此生度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第五天早上,拨云见日,观音像矗立在普陀山之上,面朝大海。

经过一夜的航行,船慢慢驶回了内港

屹立在岸边的观音像

这次大海的旅程,与其说是寻回关于家乡与海的记忆,还不如说是填补这片空白。十几个人和05522船在没有边际的远海上,就如同一个海上的大家庭,危险、忙碌和吃饭间的轻松氛围交替,这才是他们最真实的生活。

前几天我妈说,可能过几年,她也要搬到城里去了。传统的捕捞行业注定要被慢慢取代,以海洋牧场为代表的新的可持续发展模式早在几年前就应运而生。小爷爷这些人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将来也许会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但记忆不会消失,它们会随着我的影像保留下来。

如果还有机会,我还想和小爷爷出次海。

摄影&撰文|范家乐

编辑|史提芬车 周安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出品人 |杨瑞春 主编|王波 责编|夏末 运营|赵一静 余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