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杠精”薛宝钗,一首《临江仙》翻出人生不同况味

杠精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别人抬杠,你说东,他偏偏要说西;你要抓狗,他偏偏要撵鸡。宝钗给人的感觉从来都是温柔可亲的,但是有时她却是不折不扣的“杠精”。

《红楼梦》第七十回,黛玉重建了桃花社,因湘云说总没有填词,建议大家起社填词。黛玉同湘云二人便拟了“柳絮”为题,又限出几个调来。

轮到宝钗作词时,宝钗笑道:“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

《临江仙》: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首词明显是借鉴了宋代侯蒙的《临江仙•风筝》: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馀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

从侯蒙的这首词来分析宝钗的性格,类似的文章很多,就不展开进行说明。只从《临江仙》这一词牌的发展及“翻案法”说起。

《临江仙》原为唐代教坊曲名。又名“谢新恩”、“雁后归”、“画屏春”、“庭院深深”、“采莲回”、“想娉婷”、“瑞鹤仙令”、“鸳鸯梦”、“玉连环”等。格律俱为平韵格,双调小令。这种用平韵而以五、七言混合组成的短调小令,音律上总是流丽谐婉的,演唱时音节需声情掩抑。用来体现宝钗的温婉是适宜的。

但是《临江仙》这一词牌,经过宋元明清时期的发展,从内容上来说,写景咏物、风俗民情、男女爱情、羁旅思乡、兴替感慨、人生思考、历史反思等等,已经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

在清康熙年间所编《钦定词谱》卷十“临江仙”条目下,选了《临江仙》十一体,可见其变体甚多,而且并无正体、异体之分。

宝钗所填《临江仙》虽然选用的是“东坡体”,是这些变体中较为知名的,但是只从选用《临江仙》这一词牌,就很能说明问题。在温婉的外表下,一颗求变的少女之心便跃然纸上了。

再说一下宝钗在这首词中用的“翻案法”。

反其意而用之的作诗方法,本出自六祖慧能与神秀的两首偈子(菩提本非树),称之为倒用法。到了南宋杨万里时,将其系统化,称之为“翻案法”。

在语言点化上,“翻案法”的点化思维含括逆向思维与发散思维,可推演出反用诗句法、反用故事法、泉作水精法三种点化方法。

“翻案法”主张点化灵活入神,另出己意,是杨万里通过诚斋体的创作实践加以诠释的成功诗法。诚斋体往往正话反说,直意曲说,以反笔写正意,淡笔写深情,达到了无迹可求、力透纸背的艺术效果,从而为富含思想深度的诗歌另立一种格调。

简而言之,就是中国古代诗歌都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用词意象,如看见月亮就起思乡之情、看见杨柳就咏送别之诗、看见梅花即有傲骨之感等等。但也有诗人跳出原有意象的思维定式,不按套路出牌的。

如有名的那首《卜算子•咏梅》: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诗人在小序中已标明,“读陆游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

梅花的意象是凌霜斗雪、迎春开放、风骨俊傲、坚强、忠贞、高雅。陆游的梅花,是坚贞而寂寞,有九死不悔的信念。这首中梅花,却是乐天而俏丽,有喜看万物生发的风华。

比较有意思的还有杜牧《题乌江亭》诗: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已有翻案的意味;而王安石就此来了一首翻案诗——《叠题乌江亭》: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翻了又翻,兴味无穷。

柳絮也是诗人常用的一种代表特定意象的事物。常理是随风飘扬之物,它所代表的意象就是飘零的象征,见到即起人生无定的感慨。

但好为翻案的刘禹锡写的《柳絮》,也为柳絮鸣不平,和宝钗是一个意思。

飘飏南陌起东邻,漠漠蒙蒙暗度春。花巷暖随轻舞蝶,玉楼晴拂艳妆人。萦回谢女题诗笔,点缀陶公漉酒巾。何处好风偏似雪,隋河堤上古江津。

从这点来说,宝钗的“杠精”不是见谁怼谁,不是肤浅的杠精,而是在文学上的另出机杼。

所以,从宝钗选用《临江仙》中可以看出,宝钗是一个外表平淡,内心火热的女孩子。虽然穿戴素淡,居处“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但她自评自己从小也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也是个淘气的,从小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也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

通过这首词,一个不甘于平淡的生活,对青春的充满无限向往的女孩子的形象,就自然地出现在读者面前了。

作者:张宝永,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